作者
沈復(1763年—1825),字三白,號梅逸,清乾隆二十八年生於
長洲(今江蘇蘇州)。清代文學家。著有《浮生六記》。工詩畫、散文。據《浮生六記》來看,他出身於幕僚家庭,沒有參加過
科舉考試,曾以賣畫維持生計。乾隆四十二年(公元1777年)隨父親到浙江紹興求學。乾隆四十九年(公元1784年),
乾隆皇帝巡江南,
沈復隨父親恭迎聖駕。後來到蘇州從事酒業。他與妻子
陳芸感情甚好,因遭家庭變故,夫妻曾旅居外地,歷經坎坷。妻子死後,他去四川充當
幕僚。此後情況不明。
全文
餘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後蘇州
滄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云:“事如春夢了無痕”,苟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因思《關鳩》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婦於
首卷,余以次遞及焉。所愧少年失學,稍識之無,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若必考訂其文法,是責明於垢鑒矣。
余幼聘
金沙于氏,八齡而夭。娶陳氏。陳名芸,字淑珍,
舅氏心餘先生女也,生而
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四齡
失怙,母金氏,弟克昌,
家徒壁立。芸既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修脯無缺。一日,於
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餘年—十三,隨母歸寧,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嘆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然心注不能釋,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母亦愛其柔和,即脫金
約指締姻焉。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閣,余又隨母往。芸與余同齒而長餘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時但見滿室
鮮衣,萎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制精巧,詢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其形
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
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索觀詩稿,有僅一聯,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詢其故,笑曰:“無師之作,願得知己堪師者敲成之耳。”余戲題其簽曰“
錦囊佳句”。不知夭壽之機此已伏矣。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飢索餌,婢嫗以棗脯進,余嫌其甜。芸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並小菜焉,余欣然舉箸。忽聞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芸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玉衡擠身而入,見余將吃粥,乃笑睨芸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譁笑之。余亦負氣,挈老僕先歸。自
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貽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燭之夕,見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既揭,相視嫣然。合卺後,並肩夜膳,余暗於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抨抨作跳。讓之食,適逢齋期,已數年矣。
暗計吃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調曰:“今我光鮮無恙,姊可從此開戒否?”芸笑之以目,點之以首。
廿四日為余姊于歸,廿三
國忌不能作樂,故廿二之夜即為余婉款嫁。芸
出堂陷宴,余在
洞房與
伴娘對酌,
拇戰輒北,大醉而臥,醒則芸正曉妝未竟也。是日親朋絡繹,上燈後始作樂。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醜末歸來,業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嫗盹於床下,芸卸妝尚未臥,高燒
銀燭,低垂
粉頸,不知觀
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伴嫗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芸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芸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
井井然未嘗稍失。每見
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傳為話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懶惰耳。”余雖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自此
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而歡娛易過,
轉睫彌月。時吾父稼夫公在會稽幕府,專役相迓,受業於武林趙省齋先生門下。先生循循善誘,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歸來完姻時,原訂隨侍到館。
聞信之徐,心甚悵然,恐芸之對人墮淚。而芸反強顏勸勉,代整行裝,是晚但覺神色稍異面已。臨行,向余小語曰:“無人調護,自去經心!”及登舟解纜,正當桃李爭研之候,而余則恍
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到館後,吾父即
渡江東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雖時有書來,必兩問一答,中多勉勵詞,余皆浮套語,心殊怏怏。每當風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先生知其情,即致書吾父,出十題而遣余暫歸。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後,反覺一刻如年。及
抵家,吾母處問安畢,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
時當六月,內室炎蒸,幸居
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
板橋內一軒臨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樹一株,
濃陰覆窗,人畫俱綠。隔岸遊人往來不絕。此吾父稼夫公垂簾宴客處也。稟命吾母,攜芸消夏於此。因暑罷繡,終日伴余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芸不善飲,強之可三杯,教以
射覆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於此矣。
一日,芸問曰:“各種古文,宗何為是?”余曰:“《國策》、《南華》取其
靈快,
匡衡、
劉向取其雅健,
史遷、
班固取其博大,
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三蘇取其辯,他若賈、董策對,庾、徐駢體,
陸贄奏議,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會耳。”芸曰:“古文全在識高氣雄,女子學之恐難
入彀,唯詩之一道,妾稍有領悟耳。”余曰:“唐以詩取士,而詩之宗匠必推李、杜,卿愛宗何人?”芸發議曰:“
杜詩錘鍊精純,
李詩激灑落拓.與其學杜之森嚴,不如學李之活潑。”余曰:“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者多宗之,卿獨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謹嚴,詞旨老當,誠杜所獨擅。但李詩宛如
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於李,不過妾之私心宗
杜心淺,愛
李心深。”余笑日:“初不料
陳淑珍乃
李青蓮知已。”芸笑曰:“妄尚有啟蒙師自樂天先生,時感於懷,未嘗稍露。”余曰:“何謂也?”芸曰:“彼非作《
琵琶行》者耶?”余笑曰:“異哉!
李太白是知己,自樂天是啟蒙師,余適字三白,為卿婿,卿與‘白’宇何其有緣耶?”差笑曰:“白字有緣,將來恐白字連篇耳(
吳音呼別字為白字)。”相與大笑。余曰:“卿既知詩,亦當知賦之棄取。”芸曰:“《楚辭》為賦之祖,妾學淺費解。就漢、晉人中調高語煉,似覺相如為最。”余戲曰:“當日文君之從長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復相與大笑而罷。
余性爽直,
落拓不羈;芸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之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余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芸兩頰發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虛文。”芸曰:“至親莫如父母,可內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戲之耳。”芸曰:“世間反目多由戲起,後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懷,撫慰之,始解顏為笑。自此“豈敢”、“得罪”竟成語助詞矣。
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內,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
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實則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則
不以為意。芸或與人坐談,見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並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
不期然而然。獨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
或日:“非如是,焉得白頭偕老哉?”斯言誠然欽?
是年七夕,芸設香燭瓜果,同拜天地於我取軒中。余鐫“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余執
朱文,芸執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
輕羅小扇,並坐水窗,仰見—飛雲過天,變態萬狀。芸曰:“
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余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雲霞,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者恐不在此雲霞耳。”未幾,燭燼月沉,撤果歸臥。
七月望,俗謂鬼節,芸備小酌,擬邀月暢飲。夜忽陰雲如晦,芸
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余亦索然。但見隔岸螢光,明滅萬點,梳織於
柳堤蓼渚間。余與芸聯句以
遣悶懷,而兩韻之後,逾聯逾縱,想入非夷,隨口亂道。芸已漱涎
涕淚,笑倒
余懷,不能成聲矣。覺其鬃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
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
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萊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
脅肩諂笑。”余曰:“卿何遠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正話間,漏已三滴,漸見風掃雲開,一輪湧出,乃大喜,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人墮。就窗細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有隻鴨急奔聲.余知
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膽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閉窗,攜酒歸房.
一燈如豆,羅帳低垂,
弓影杯蛇,驚神未定。剔燈入帳,芸已寒熱大作。余亦繼之,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生,亦是
白頭不終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婦,未嘗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僕約守者勿放閒人,於將晚時,偕芸及余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僕前導,過石橋,進門折東,曲徑而入。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在
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
周望極目可數里,炊煙四起,晚霞燦然。隔岸名“近山林”;為大憲行台宴集之地,時
正誼書院猶未啟也。攜一毯設亭中,席地環坐,守著烹茶以進。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被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芸曰:“今日之遊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時已上燈,億及七月十五夜之驚,相扶下亭而歸。吳俗,婦女是晚不拘
大家小戶皆出,結隊而游,名曰“
走月亮”。
滄浪亭幽雅清曠,反無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認義子,以故余異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義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與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飲,俞豪爽善談。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錫,此俞六姑一人計也。余笑曰:“待妹于歸後,我當邀妹丈來,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來此,與嫂同榻,不大妙耶?”芸與王微笑而已。 時為吾弟啟堂娶婦,遷居欽馬橋之
米倉巷,屋雖宏暢,非復
滄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誕辰演劇,芸初以為奇觀。吾父素無忌諱,點演《慘別》等劇,老伶刻畫,見者情動,余窺簾見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內探之,俞與王亦繼至。見芸一人支頤獨坐鏡窗之側,余曰:“何不快乃爾?”芸曰:“觀劇原以
陶情,今日之戲徒令人斷腸耳。”俞與王皆笑之。系曰:“此深於情者也。”俞曰:“嫂將竟日獨坐於此耶?”芸曰:“候有可觀者再往耳。”王聞言先出,請吾母點《刺梁》《後索》等劇,勸芸出觀,始稱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無後,吾父以
余嗣焉。墓在西跨塘
福壽山祖塋之側,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掃。王二姑聞其地有戈園之勝,請同往。芸見地下小亂石有苔紋,斑駁可觀,指示余曰:“以此疊盆山,較
宣州白石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難多得。”王曰:“嫂果愛此,我為拾之。”即向守墳者借麻袋一,鶴步而拾之.每得一塊,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幾,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則力不勝矣。”芸且揀且言曰:“我
聞山果收穫,必借猴力,果然。”王憤
撮十指作哈癢狀,余橫阻之,責芸曰:“人勞汝逸,猶作此語,無怪妹之動憤也。”歸途游戈園,
稚綠嬌紅,爭妍競媚。
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無瓶養:又不簪戴,多折何為?!”王曰:“
不知痛癢者,何害?”余笑曰:“將來罰嫁麻面多須郎,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擲花於地,以
蓮鉤撥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罷。
芸初緘默,喜聽余議論。余調其言,如蟋蟀之用纖草,漸能發議。其每日飯必用茶泡,喜食芥鹵乳腐,吳俗呼為臭乳腐,又喜食蝦鹵瓜。此二物餘生平所最惡者,因戲之曰:“狗無胃而食糞,以其不知臭穢;蜣螂團糞而化蟬,以其欲修高舉也。卿其狗耶?蟬耶?”芸曰:“腐取其價廉而可粥可飯,幼時食慣,今至
君家已如蜣螂化蟬,猶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鹵瓜之味,到此初嘗耳。”余曰:“然則我家系狗竇耶?”芸窘而強解曰:“夫糞,人家皆有之,要在食與不食之別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強映之。腐不敢強,瓜可扼鼻略嘗,入咽當知其美,此猶無益貌醜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試嘗之。”以箸強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覺脆美,開鼻再嚼,竟成異味,從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許拌鹵腐,亦鮮美;以鹵瓜搗爛拌鹵腐,名之曰雙鮮醬,有異昧。余曰:“始惡而終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鐘,雖醜不嫌。”
余啟堂弟婦,王虛舟先生孫女也,
催妝時偶缺珠花,芸出其
納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嫗旁
惜之,芸日:“凡為婦人,已屬純陰,珠乃純陰之精,用為首飾,陽氣全克矣,何貴焉?”而於破書殘畫反極珍惜:書之殘缺不全者,必蒐集分門,匯訂成帙,統名之曰“斷簡殘編”;字畫之破損者,必覓
故紙粘補成幅,有破缺處,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門“棄余集賞”。於女紅、中饋之暇,終日瑣瑣,不憚煩倦。芸於破笥爛卷中,偶獲片紙可觀者,如得異寶.舊鄰馮嫗每收亂卷賣之。
其癖好與余同,且能察眼意,錘眉語,一舉一動,示之以色,無不頭頭是道。余嘗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跡,遨遊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難,俟妾鬃斑之後,雖不能遠遊五嶽,而近地之虎阜、靈岩,南至
西湖,北至
平山,盡可偕游。”余曰:“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艱。”芸曰,“今世不能,期以來世。”余曰:“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余笑曰:“幼時一粥猶談不了,若來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細談隔世,更無合眼時矣。”芸曰:“世傳月下老人專司人間婚姻事,今生夫婦已承牽合,來世姻緣亦須仰借神力,盍繪一像祀之?”時有苕溪戚
柳堤名遵,善寫人物。倩繪一像:一手挽紅絲,一手攜杖懸
姻緣簿,
童顏鶴髮,賓士於
非煙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筆也。友人石琢堂為題贊語於首,懸之內室,每逢朔望,余夫婦必焚香拜禱。後因家庭多故,此畫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誰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兩人痴情,果邀神鑒耶?
遷
倉米巷,余顏其臥樓曰“賓香閣”,蓋以芸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牆高,一無可取。後有廂談,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有荒涼之象。滄浪風景,時切芸懷。有老嫗居金母橋之東、埂巷之北,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其地即元末
張士誠王府廢基也。屋西數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巔可遠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嫗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謂余曰:“自自別滄浪,夢魂常繞,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嫗之居乎?”余曰:“連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涼地以消長晝,卿若願往,我先觀其家可居,即袱被
而往,作一月盤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許。”余曰:“我自請之。”越日至其地,屋僅二間,前後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老嫗知
余意,欣然出其臥室為賃,四壁糊以
白紙,頓覺改觀。於是稟知吾母,挈芸居焉。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知余夫婦避暑於此,先來通殷勤,並釣池魚、摘園蔬為饋,償其價,不受,芸作鞋報之,始謝而受。時方七月,綠樹陰濃,水面風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制魚竿,與芸垂釣於柳陰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
晚霞夕照,隨意聯吟,有“獸
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竹榻於籬下,老嫗報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臥,聽鄰老談因果報應事。
三鼓歸臥,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賞玩竟日。芸喜曰:“他年當與君
卜築於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持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
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預知己淪亡,可勝浩嘆!
離余家中里許,
醋庫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廟。迴廊曲折,小有園亭.每逢
神誕,眾姓各認一落,密懸一式之玻璃燈,中設寶座,旁列瓶幾,插花陳設,以較勝負。日惟演戲,夜則參差高下,插燭於瓶花間,名曰“花照”。花光好影,寶鼎香浮,若龍宮夜宴。司事者或笙簫歌唱,或煮茗清談,觀者如蟻集,檐下皆設欄為限。余為眾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歸家向芸艷稱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為男之法也。”於是易鬢為辮,添掃蛾眉;加余冠,微露兩鬃,尚可掩飾;服余衣,長一寸又半;於腰間折而縫之,外加馬褂。芸曰:“腳下將奈何?”余曰:“坊間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購亦極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後,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
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余慫恿曰:“廟中司事者誰不知我,即識出亦不過
付之一笑耳。吾母現在九妹丈家,密去密來,焉得知之。”芸攬鏡自照,狂笑不已。
余強挽之,悄然徑去,遍游廟中,無識出為女子者。或問何人,以表弟對,拱手而已。最後至一處,有少婦幼女坐於所設寶座後,乃楊姓司事者之眷屬也。芸忽趨彼通
款曲,身一側,而不覺一按少婦之肩,旁有婢媼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爾!”余試為措詞掩飾,芸見勢惡,即脫帽翹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與愕然,轉怒為歡,留茶點,喚肩輿送歸。
吳江錢師竹病放,吾父信歸,命余往吊。芸私調余曰:“吳江必經太湖,妾欲偕往,一寬眼界。”余曰:“正慮獨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無可託詞耳。”芸曰,“託言歸寧。君先登舟,妾當繼至。”余曰:“若然,歸途當泊舟萬年橋下,與卿待月乘涼,以續滄浪韻事。”時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涼,攜一仆先至
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輿至。
解維出虎嘯橋,漸見風帆沙鳥,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謂太湖耶?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想閨中人有終身中能見此者!”閒話未幾,風搖
岸柳,已抵
江城。
余登岸拜奠畢,歸視舟中洞然,急詢舟子。舟子指曰:“不見長橋柳陰下,觀
魚鷹捕魚者乎?”蓋芸已與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後,芸猶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曰:“羅衫汗透矣!”蕪回首曰:“恐錢家有人到舟,故暫避之。君何回來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於是相挽登舟,返棹至萬年橋下,陽烏猶末落山。舟窗盡落,清風徐來,絨扇羅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橋紅,煙籠柳暗,銀瞻欲上,漁火滿江矣。命仆至船梢與舟子同飲。船家女名素雲,與余有杯酒交,人頗不俗,招之與芸同坐。船頭不張燈火,待月快酌,
射覆為令。素雲雙目閃閃,聽良久,曰:“
觴政儂頗嫻習,從未聞有斯令,願受教。”芸即譬其言而開導之,終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
罷論,我有一言作譬,即瞭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鶴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無乃勞乎?”素雲笑捶余肩曰:“汝罵我耶!”芸出令曰:“只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大觥。”素雲量豪,滿斟一觥,一吸而盡。余曰:“動手但準摸索,不準捶人。”芸笑挽素雲置
余懷,曰:“請君摸索暢懷。”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無意間耳,擁而狂探,田舍郎之所為也。”時四鬃所簪萊莉,為酒氣所蒸,雜以粉汗油香,
芳馨透鼻,余戲曰:“小人臭味充滿船頭,令人作惡。”素雲不禁握拳連捶曰:“誰教汝狂嗅耶?”芸呼曰:“違令,罰兩大觥!”素雲曰:“彼又以小人罵我,不應捶耶?”芸曰:“彼之所謂小人,益有故也。請乾此,當告汝。”素雲乃連盡兩觥,芸乃告以滄浪舊居乘涼事。素雲曰:“若然,真錯怪矣,當再罰。”又乾一觥。芸曰:“久聞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擊小碟而歌。芸欣然暢飲,不覺酩酊,乃乘輿先歸。余又與素雲茶話片刻,
步月而回。時余寄居友人魯半舫家蕭爽樓中,越數日,魯夫人誤有所聞,私告芸曰:“前日聞若婿挾兩妓飲於
萬年橋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詳告之,魯大笑,釋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親自粵東歸。有同伴攜妾回者,曰徐
秀峰,
余之表妹婿也。艷稱新人之美,邀芸往觀。芸他日謂秀峰曰:“美則美矣,韻猶未也。”秀峰曰:“然則若郎納妾,必美而韻者?”芸曰:“然。”從此痴心物色,而短於資。時有浙妓溫
冷香者,寓於吳,有詠柳絮四律,沸傳吳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吳江張閒憨
素賞冷香,攜柳絮詩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癢而和其韻,中有“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纏綿”之句,芸甚擊節。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將挈芸游
虎丘,閒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請吾母先行,期於虎丘
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見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園,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間,頗知文墨;有妹
文園,尚雛。余此時初無痴想,且
念一杯之敘,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箇中,私心忐忑,強為酬答。因私謂閒憨曰:“余貧士也,子以
尤物玩我乎?”閒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園答我,席主為尊客拉去,我代客轉邀客,毋煩傾他慮也。”余始釋然。
至半塘,兩舟相遇,令憨園過舟叩見吾母。芸、憨相見,歡同舊識,攜手登山,備覽名勝。芸獨愛千頃雲高曠,坐賞良久。返至野芳濱,暢飲甚歡,並舟而泊。及
解維,芸謂眾出:“子陪張君,留憨
陪妾可乎?”余諾之。返棹至都中橋,始過船
分袂。歸家已
三鼓,芸曰:“今日得見美麗韻者矣,頃已約憨園明日過我,當為於圖之。”余駭曰:“此非金屋不能貯,窮措大豈敢生此妄想哉?況我兩人伉儷正篤,何必
外求?”芸笑曰:“我自愛之,
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縫中以
猜枚贏吟輸飲為令,終席無一羅致語。及憨園歸,芸曰:“頃又與密約,十八日來此結為姊妹,子宜備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釧曰:“若見此釧屬於憨,事必諧矣,頃已吐意,未深結其心也。”余姑聽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見余有羞色,蓋翡翠釧已在憨臂矣。焚香結盟後,擬再續前飲,適憨有
石湖之游,即別去。芸欣然告余曰:“麗人已得,君何以謝媒耶?”余詢其詳,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屬也,頃探之無他,語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舉,真
蓬篙倚
玉樹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難自主耳,願彼此緩圖之。’脫釧上臂時,又語之曰:‘玉取其堅,且有團園不斷之意,妹試籠之以為先兆。’憨曰:‘聚合之權總在夫人也。’即此觀之,憨心已得,所難必者
冷香耳,當再圖之。”余笑曰:“卿將效笠翁之《憐香伴》耶?”芸曰:“然。”自此無日不談憨園矣。
後憨為有力者奪去,不果。芸竟以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