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都掌蠻
明王朝將都掌蠻視為心腹大患,不惜十二次動用大軍征討,前後大小數百戰,非置都掌蠻於死地不可;明萬曆之後,昔日威風凜凜的都掌蠻神秘消失,族中勇士大多戰死沙場,僥倖逃脫的隱姓埋名,他們與明王朝有著莫大的仇恨?
明代都掌蠻
明代成都迎來了多事之秋,1644年
張獻忠第三次入蜀,在
成都稱帝登基,建立大西政權;明代都掌蠻是四川一個活躍的少數民族,與都掌蠻的戰爭幾乎持續了整個大明王朝,萬曆年間,都掌蠻最終難逃滅亡的命運;四川少數民族眾多,都掌蠻是懸崖藝術家,羌族則保持了早年的習俗;明代分封蜀王在成都,歷代蜀王在成都建築蜀王府,死後也葬在成都。
勇士與藝術家
明朝年間,西南敘州(今四川宜賓、珙縣)一帶,生活著一支叫都掌蠻的少數民族,這是一些有著濃郁武風的勇士,也是一群愛好銅鼓與岩畫的藝術家。有學者認為,都掌蠻與漢代有“夷中最仁,有仁道”之稱的
僰人、晉代蜂擁入蜀的僚人或許不無關聯,甚至延續的就是同一血脈。如果這個推論不假,昔日浩浩蕩蕩的僚人入蜀,在千年之後,留下的僅僅是這個偏安一隅的民族了。明代都掌蠻雖村寨眾多,部落卻不大,僅有數萬人,棲身崇山峻岭之間,過著“火耕流種,既飽且嬉”的生活。
考古學家曾在珙縣懸棺葬中發現過兩件明正德、嘉靖年間的景德鎮瓷器,也就是說,這種自漢代開始濫觴的喪葬習俗,直到明代仍然為都掌蠻頑強地堅持下來。懸棺動輒數百公斤,想將其懸掛在懸崖峭壁上,對於明代都掌蠻來說,依舊是一個浩大的工程。與懸棺同時進行的往往是岩畫,都掌蠻用一種紅色顏料將他們心目中的世界在懸崖上雕刻出來:人頭上有個髮髻,或戴著斗笠;舞蹈者雙手上舉,五指張開,全身呈跳躍狀,這是部落的“蛙神”;武師將獲取的人頭提在手上,進行莊嚴的“獵頭”儀式。都掌蠻將歷史雕刻在懸崖上,一組岩畫其實就是一部史詩。
都掌蠻生性豪邁,不受拘束,平時散居在村寨中,一遇戰事,則各寨擂鼓集合,勇士披掛上陣,轉眼就能變成一支強大的軍隊。而自明朝建立以來,與都掌蠻的戰爭便貫穿了這個王朝的始終,
明太祖、成祖、英宗、代宗、世宗、穆宗在位時皆曾對都掌蠻用兵。那么,是什麼令明朝諸位皇帝大動肝火,非要至遠在西南的都掌蠻於死地不可呢?
都掌蠻激變
明初天下方定,“西南夷來歸者,即用原官授之”,不過,都掌蠻人本性兇殘好鬥,雖然表面上對明王朝稱臣,仍“時時盜邊,侵略旁小邑”;都掌蠻盤踞的凌霄城,曾是南宋軍民為抗擊蒙古軍依山修築的城堡,四周皆為絕壁,奇險無比。都掌蠻在這裡囤積糧食,占山稱王,做為其四處騷擾殺掠的根基之地。加上敘州地處雲、貴、川三省咽喉,戰略位置極為險要,故《明實錄》才有了“都掌蠻盤踞其中,實為大患”的感嘆。都掌蠻每一騷動,三省為之震動,嚴重危害了明王朝的西南邊陲安定。
明成祖年間,都掌蠻“攻劫高、珙、筠連、慶符諸縣”,而到了明朝中葉,四川土地兼併日盛,部分失去耕地的農民淪為流民,這些人也加入都掌蠻,與之共同為禍。當時,加入都掌蠻隊伍的漢人流民主要有三類:一是脫逃的軍犯及一些早年逃入在寨的流民;二是蜀中大盜;三是重罪亡命的漢人,“黠者遂為謀主”。這些漢人的加入使得都掌蠻越發猖狂,行軍作戰更加狡詐,因此,“改土歸流”便成為明王朝穩定當地局面的當務之急。
歷代史學家對“改土歸流”的解釋並不詳細,實際上,“土”指土官,“流”則是明王朝設立的流官,所謂“改土歸流”,就是要在少數民族聚集地委派明朝官員,建造兵營,興辦學校,編造戶口,使其能和其他當地居民融洽相處。洪武六年(公元1373年),明王朝試圖將都掌蠻的“改土歸流”作為一個旗幟,在周圍地區尚未改革的情況下,便在都掌蠻聚集的珙、筠等地設立官吏,駐紮軍隊。然而,隨著明王朝的當地政策越來越偏袒人口占多數的都掌蠻,派遣到敘州的官員也多是人浮於事的庸碌之輩,在處理民族問題上越發助長了都掌蠻的囂張氣焰,僅僅數十年後,雙方便兵戎相見。
景泰元年(公元1450年),高、珙、筠、戎四縣的都掌蠻起兵反叛,揚言明朝公差再來寨中征糧,便要報復。其後將進山公差捆綁在樹上,亂箭殘忍射殺,爾後攻占郡縣,屠長寧(今四川長寧縣),劫慶符、江安、納溪,屠戮普通百姓無數,史載長寧經此浩劫,“廬舍千餘區,縣之公宇,既皆灰燼”。
明
成化年間的一個早朝上,圍繞著都掌蠻是剿是撫的問題,金鑾殿又開始了一場激烈的爭論,其實此事商議已久,只是一直未有定論。因為太子少保、禮部尚書
周洪謨原籍敘州長寧,十分偏袒都掌蠻,他極力反對設立流官,妄言因其“不能夷語,不諳夷情,其下因得肆行苛刻,激變其黨”。周洪謨的上奏招來了國子監黃明善等朝中眾多大臣的指責,黃明善繼而提出一系列強硬的對敵計策:其一,組織當地民壯,他們不僅熟悉地形,且可以充分利用當地其他民族與都掌蠻的矛盾;其二,10月都掌蠻水稻成熟,宜督民先取其田禾,則不出三月蠻人必潰敗;其三,分路進發,各個擊破,小寨易攻者先取之,則大寨亦從而破;其四,使用毒球行煙藥矢,“毒球所薰,口眼出血,行煙所向,咫尺莫辨”。為了激勵士兵鬥志,黃明善甚至建議,士兵攻打都掌蠻所獲財物,可以自行保留,無需上繳。令主剿派欣喜不已的是,這一次,黃明善的上奏終於獲得
明憲宗的首肯,圍剿已成定局,張狂一時的都掌蠻在這次朝會上被敲響了其滅亡的第一聲喪鐘。
成化與萬曆的圍剿
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三月,都掌蠻諸寨起兵擄掠江安等縣,這一次,兵部詔都督芮成征討,但同時又把設定土官事宜一併交付芮成處理。芮成來到敘州,先向都掌蠻宣布朝廷招撫授官之意,都掌蠻大悅,酋長親自率領二百餘位寨主到敘州府拜見芮成。如若此次招撫成功,都掌蠻或許還能免去滅亡的厄運。然而,主剿派御使汪浩由成都趕至敘州後,事態卻急速扭轉。汪浩認為這些寨主在戰場上皆為梟雄,一可當百,不如乘機殺之,以絕後患,於是將前來拜謁的酋長、寨主二百七十餘人盡數殺戮,爾後又捏造事實,誣稱都掌蠻無意歸降。訊息傳至都掌蠻各寨,都掌蠻群情激憤,誓言報仇,無不欲生啖汪浩。
汪浩使得原本打算歸降的都掌蠻堅決反戈,乃至瘋狂報復。同年10月,都掌蠻赴貴州詐降,貴州都指揮丁實不知有詐,出城迎接,結果“夷伏兵四起,官軍五千餘眾皆沒”;11月,都掌蠻又設計誘使汪浩夜行長寧,結果“官軍夜行迷道,人馬墜溪谷死者不可勝紀”。不久,都掌蠻沿江水南岸進軍,再次攻陷江安、納溪、合江等縣,如入無人之境,幾縣官民皆遷至北岸,連汪浩的官船都不敢在南岸停留。
戰局僵持到1467年,明王朝認為事態嚴重,“非遣重臣大征不可”,於是詔襄城伯李瑾為征夷將軍,領大軍入敘州。都掌蠻登高倚險,用標駑壘石與明軍周旋,終因寡不敵眾,不得不逃入深山避難,明軍陸續攻取龍背、豹尾等百餘村寨。成化三年,五天之內,明軍就放火焚燒756處村寨,繳獲米倉3811所,斬首1590人有餘,生擒300餘人,所獲馬、牛不計其數。到了第二年,上報到朝廷的戰報已增至“斬首3017顆,生擒953人,焚燒村寨1450處,俘獲銅鼓63面,所獲牛、馬、豬、羊、盔甲、標駑、牌刀、旗號、弓箭不計其數”。不過,這個戰果顯然不能讓明王朝滿意,明憲宗仍然下旨:“敘賊奔遁山箐者,仍督兵搜剿;其未盡賊徒,尤須督兵設策剿捕,毋俾遺孽復遺民患……”對都掌蠻而言,這道聖諭無異於必殺令。
倖存的都掌蠻盤踞九絲城(今四川興文縣)、凌霄城(今宜賓興文縣),依靠天險與明軍周旋。九絲城四面峭仄壁立,險峻不可攀,宋元以來歷來為都掌蠻盤踞之地,方圓三十餘里僅有一徑羊腸小道可出入,都掌蠻卻能如履平地,在草叢、荊棘里來回穿梭,人皆莫測其蹤。在這裡,明軍遭遇了都掌蠻最頑強的抵抗,“越四年僅克大壩”,二十萬大軍忌憚九絲天險,不敢前進。這場僵持戰,便是歷史上著名的“成化之徵”。
二十萬大軍的無功而返令明王朝大失顏面,萬曆初年,一份關於都掌蠻的急報擺在新繼位的
明神宗面前:敘州都掌蠻酋長每每身穿蟒衣,乘坐四駕馬車,模仿明朝大官出行,沿途敲鑼打鼓,夾道而馳;酋長阿苟與其義子阿么兒盤踞凌霄城,“擅抬大轎,黃傘蟒衣,僭號稱王”。鑒於前朝的圍剿失敗,兵部認為,都掌蠻所恃巢穴極其險要,欲破都掌蠻,必破九絲城;欲破九絲,必破凌霄。
明萬曆元年3月,十四萬明軍在四川總兵劉顯率領下再次集結敘州,劉顯曾隻身與都掌蠻肉搏,誅殺數百人,都掌蠻聞其名喪膽。在劉顯指揮下,明軍一路高歌猛進,凌霄城、都都寨很快易主。都掌蠻失此二險,只得退守九絲城。明軍旋即兵分五路撲向九絲城,不分晝夜攻打,都掌蠻以死相拒,“乘城轉石發標駑,下擊栩栩如電霰不休”,明軍傷亡慘重,一時卻也無計可施。
九月九日是蠻人的“賽神節”, 這天,天降大雨,山路濕滑,都掌蠻酣戰方休,認為明軍絕不可能來襲,於是在九絲山上殺牛慶祝,盡情痛飲。不意明軍乘夜攀岩,殺入九絲城,四處放火,殺聲撼天,都掌蠻從睡夢中驚醒,見明軍從天而降,無不束手就擒,混亂中,被火燒死、墜落懸崖者不下萬人,酋長阿大、阿二、方三皆為明軍擒殺。明軍繳獲銅鼓93面,擒斬4615人,戰鼓作為戰利品被大量運往京師府庫,這種伴隨著都掌蠻戰鬥、祭祀的重器最終隨著這個民族的消亡而易主。
捷報上報至京師,兵部仍然下令:對逃遁在深山中的都掌蠻繼續剿殺,“鏟削禍本,席捲雲徹”。經此大劫,幸免於難的都掌蠻只有隱姓埋名,四處流亡。史書並未記載明王朝對都掌蠻的清算到底持續了多久,而自明末清初以後,都掌蠻便再不見於史料記載,顯然,作為一個民族,都掌蠻已經在無休無止的戰爭與圍剿中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