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譚意歌小字英奴,隨親生於英州。喪親,流落長沙,今潭州也。年八歲,母又死,寄養小工張文家,文造竹器自給。
一日,官妓丁婉卿過之,私念苟得之,必豐吾屋。乃召文飲,不言而去。異日復以財帛貺文,遺頗稠疊。文告婉卿曰:“文廛市賤工,深荷厚意。家貧,無以為撮。不識子欲何圖也?子必有告。幸請言之。願盡愚圖報,少答厚意。”婉卿曰:“吾久不言,誠恐激君子之怒。今君懇言,吾方敢發。竊知意哥非君之子。我愛其容色。子能以此售我,不惟今日重酬子,異日亦蕕厚利。無使其居子家,徒受寒飢。子意若何?”文曰:“ 文揣知君意久矣,方欲先白。如是,敢不從命。”是時方十歲,知文與婉卿之意,怒詰文曰:“我非君之子,安忍棄於娼家乎?子能嫁我,雖貧窮家,所願也。”文竟以意歸婉卿。
過門,意哥大號泣曰:“我孤苦一身,流落萬里,勢力微弱,年齡幼小。無人憐救,不得從良人。”聞者莫不嗟慟。婉卿日以百計誘之。似珠翠飾其首,輕暖披其體,甘鮮足其口,既久益勤,若慈母之待嬰兒。辰夕浸沒,則心自愛奪,情由利遷。意哥忘其初志,未及笄,為擇佳配。肌清骨秀,發紺眸長,荑手纖纖,宮腰搦搦,獨步於一時。車馬駢溢,門館如市。加之性明敏慧,解音律,尤工詩筆。年少千金買笑,春風惟恐居後,郡官宴聚,控騎迎之。
時運使周公權府會客,意先至府,醫博士及有故至府,升廳拜公。及美髯可愛,公因笑曰:“有句,子能對乎?”及曰:“願聞之。”公曰:“醫士拜時須拂地。”及未暇對答,意從旁日:“願代博士對。”公曰:“可。”意曰:“鄂侯宴處幕侵天。”公大喜。意疾既愈,庭見府官,多自稱詩酒於剌。蔣田見其言,頗笑之。因令其對句,指其面目:“冬瓜霜後頻添粉。”意乃執其公裳袂,對曰:“木棗秋來也著緋。”公且慚且喜,眾口喻然稱賞。
魏諫議之鎮長沙。游嶽麓時,意隨軒。公知意能詩,呼意曰:“子可對吾句否?”公曰:“朱衣吏,引臀青障。”意對曰:“紅袖人,扶下白雲。”公喜,因為之立名文婉,字才姬。意再拜曰:“某,微品也。而公為之名字,榮逾萬金之賜。”劉相之鎮長沙,雲一日登碧湘門納涼,幕官從焉。公呼意對。意曰:“某,賤品也,安敢敵公之才。公有命,不敢拒。”爾時迤邐望江外湘渚間,竹屋茅舍,有漁者攜雙魚人修巷。公相曰:“雙魚入深巷。”意對曰:“尺素寄誰家。”公喜,讚美久之。他日,又從公軒游嶽麓,歷抱黃洞望山亭吟詩,坐客畢和。意為詩以獻曰:
真仙去後已千載,此構危亭四望賒。靈跡幾迷三島路,憑高空想五雲車。
清猿嘯月千岩曉,古木吟風一徑斜。鶴駕何時還古里,江城應少舊人家。
公見詩愈驚嘆,坐客傳觀,莫不心服。公曰:“此詩之妖也。”公問所從來,意哥以實對。公愴然憫之。意乃告曰:“意人籍驅使迎候之列有年矣,不敢告勞。今幸遇公,倘得脫籍為良人箕帚之役,雖死必謝。”公許其脫。異日,詣投牒,公諾其請。意乃求良匹,久而未遇。會汝州民張正字為潭茶官,意一見謂人曰:“吾得婿矣。”人詢之,意曰:“彼風調才學,皆中吾意。”張聞之,亦有意。一日,張約意會於江亭。於時亭高風怪,江空月明。陡帳垂絲,清風射牖,疏簾透月,銀鴨噴香。玉枕相連,繡衾低覆,密語調簧,春心飛絮。如仙葩之並蒂,若雙魚之同泉,相得之歡,雖死未已。翌日,意盡挈其裝囊歸張。有情者贈之以詩曰:
才識相逢方得意,風流相遇事尤佳。牡丹移人仙都去,從此湘東無好花。
後二年,張調官,復來見。意乃治行,餞之都外。張登途,意把臂囑曰:“子本名家,我乃娼類,以賤瘸貴,誠非佳婚。況室無主祭之婦,堂有垂白之親。今之分狹,決無後期。”張曰:“盟誓之言,皎如日月,苟或背此,神明非欺。”意曰:“我腹有君之息數月矣。此君之體也,君宜念之。”相與極慟,乃捨去。意閉戶不出,雖比屋莫見意面,既久,意為書與張云:
陰老春回,坐移歲月。羽伏鱗潛,音問兩絕。首春氣候寒熱,切宜保愛。逆旅都輦,所見甚多。但幽遠之人,搖心左右,企望回轅,度日如歲。因成小詩,裁寄所思。茲外千萬珍重。
其詩曰:瀟湘江上探春回,消盡寒冰落盡梅。願得兒夫似春色,一年一度一歸來。
逾歲,張尚未回,亦不聞張娶妻。意復有書曰:
相別人此新歲,湘東地暖,得春尤多。溪梅墮玉,欄杏吐紅,舊燕初歸,暖鶯已囀。對物如舊,感事自傷。或勉為笑語,不覺淚泠,數月來頗不喜食,似病非病,不能自愈。孺子無恙(意子年二歲),無煩流念。向嘗面告,固匪自欺。君子不能違親之言,又不能廢己之好,仰結高援,其無口焉。或俯就微下,曲為始終,百歲之恩,沒齒何報。雖亡若存,摩頂至足,猶不足答君意。反覆其心,雖禿十兔毫,磐三江楮,亦不能□茲稠疊,上浼君聽。執筆不覺墮淚幾硯中。鬱郁之意,不能自已。千萬對時善育,無或以此為至念也。短唱二闋,固非君子齒牙間可吟,蓋欲攄情耳。
曲名《極相思令》一首:湘東最是得春先,和氣暖如綿。清明過了,殘花巷陌,猶見鞦韆。對景感時情緒亂,這密意,翠羽空傳。風前月下,花時永晝,灑淚何言。
又作《
長相思令》一首:舊燕初歸,梨花滿院,迤邐天氣融和。新晴巷陌,是處輕車轎馬,禊飲笙歌。舊賞人非,對佳時,一向樂少愁多。遠意沉沉,幽閨獨自顰蛾。正消黯無言,自感憑高遠意,空寄煙波。從來美事。因甚天教兩處多磨?開懷強笑,向新來寬卻衣羅。似恁地人懷憔悴,甘心總為伊呵。
張得意書辭,情驚久不快,亦私以意書示其所親,有情者莫不嗟嘆。張內逼慈親之教,外為物議之非,更期月,親已約孫貰殿丞女為姻。定問已行,媒妁素定,促其吉期,不日佳赴。張迴腸危結,感淚自零。好天美景,對樂成悲,憑高悵望,默然自已。終不敢為記報意。
逾歲,意方知,為書云:妾之鄙陋,自知甚明。事由君子,安敢深扣。一人閨幃,克勤婦道,晨昏恭順,豈敢告勞。自執箕帚,三改歲□。苟有未至,固當垂誨。遽此見棄,致我失圖。求之人情,似傷薄惡,揆之天理,亦所不容。業已許君,不可貽咎。有義則企,常風服於前書,無故見離,深自傷於微弱。盟顧可欺,則不復道。稚子今已三歲;方能移步。期於成人,此猶可待。妾囊中尚有數百緡,當售附郭之田畝,日與老農耕耨剔穰,臥漏復毳,鑿井灌園。教其子知詩書之訓,禮義之重要。願其有成,終身休庇妾之此身,如此而已。其他清風館宇,明月亭軒,賞心樂事,不致如心久矣。今有此言,君固未信,俟在他日,乃知所懷。燕爾方初,宜君子之多喜,拔葵在地,徒向日之有心。自茲棄廢,莫敢憑高。思入白雲,魂游天末。幽懷蘊積,不能窮極。得官何地,因風寄聲。固無他意,貴知動止。飲泣為書,意緒無極。千萬自愛。
張得意書,開夕嘆悵。後三年,張之妻孫氏謝世,湖外莫通信耗。會有客自長沙替歸,遇於南省書理問。張詢客意哥行沒。客撫掌大罵曰:“張生乃木人石心也。使有情者見之,罪不容誅。”張曰:“何以言之?”客曰:“意自張之去,則掩戶不出,雖比屋莫見其面。聞張已別娶,意之心愈堅,方買郭外田百畝以自給。治家清肅,異議纖毫不可人。親教其子。吾謂古之李住滿女,不能遠過此。吾或見張,當唾其面而非之。”張慚忸久之,召客飲於肆,云:“吾乃張生。子責我皆是。但子不知吾家有親,勢不得已。”客曰:“吾不知子乃張君也。”久乃散。
張生乃如長沙。數日,既至,則微服游於肆,詢意之所為。言意之美者不容刺口。默詢其鄰,莫有死者。門戶瀟灑,庭宇清肅。張固已耐然。意見張,急閉戶不出。張曰:“吾無故涉重河,跨大嶺,行數千里之地,心固在子。子何見拒之深也,豈昔相待之薄歟?”意云:“子已有室,我方端潔以全其素志。君宜去,無浼我。”張云:“吾妻已亡矣。曩者之事,君勿復為念,以理推之可也。吾不得子,誓死於此矣。”意云:“我嚮慕君,忽遽人君之門,則棄之也容易。君若不棄焉,君當通媒妁,為行吉禮,然後妾敢聞命。不然,無相見之期。”竟不出。
張乃如其請,納彩問名,一如秦晉之禮焉。事已,乃挈意歸京師。意治閨門,深有禮法,處親族皆有恩意,內外和睦,家道已成。意後又生一子,以進士登科,終身為命婦。夫婦偕老,子孫繁茂。嗚呼,賢哉!
簡析
故事寫譚意歌自幼失去雙親,被小工張文收養,後為官妓丁婉卿看中,將她誘買到娼家。但意歌不願過倚門賣笑的生活,一心只想從良嫁人,因而當她看上茶官張正字時,便決定以身相許。可是後二年張生調任他處,意歌又自慚形穢,說自己是“以賤偶貴,誠非佳婚”,表示後會難期。果不出她所料,一年後張生即迫於母命和“物議之非”,與孫殿丞之女成婚。意歌知道後雖曾去信訴說,而張生也無可如何,只有“日夕嘆悵”而已。從此意歌便耕織自給,閉戶教子,毫無怨言。後來孫氏去世,張生才去長沙重與意歌相見,表示願修舊好;而意歌卻以明媒正娶為條件,方與張生結為夫婦。意歌“治閨門深有禮法,處親族皆有恩意”,後又生一子,“以進士登科”,自己也“終身為命婦,夫婦偕老,子孫繁茂”。
小說以對
妓女充滿同情的筆墨,描寫了譚意歌和張生的一段曲折愛情他們一度分離,是受了封建社會“門當戶對”觀念的影響;最後的團圓,又因為意歌本是個恪守封建規範的賢妻良母。
魯迅說:“秦醇此傳,亦不似別有所本,殆竊取《
鶯鶯傳》、《
霍小玉傳》等為前半,而以團圓結之爾”(《稗邊小綴》),作品顯然模仿唐代傳奇,但風格不如後者修整。至於刻畫人物和結構情節多用聯語、詩詞、函札穿插其中,卻頗具匠心。秦醇所作傳奇除此篇外,收入《
青瑣高議》的還有《趙飛燕別傳》、《驪山記》、《溫泉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