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人這一生,很難知道自己明天要去面對的究竟是什麼,正如人生之幸福與人生之輸贏,並不存在絕對的聯繫。
少時為金尊玉貴的國公府嫡女,長大了是深受敬重的名門長媳,徐善然以為自己的生活會一直這樣持續到老,然而一朝風雲,娘家獲罪,曾柔情似水的丈夫竟想將她藥死於病榻!
摧心肝折斷腸,她終是贏了。
但快樂好像早從她身旁悄然溜走。
她想家。
想父親,想母親,想那些真正愛她、疼她而已魂入幽冥不能再見的親人。
若有一日,有幸再見,即便那是注定的劫,她也心甘情願承受。
一個勝利者,前世笑傲到最後,卻遺憾重重。
一朝重生,她處心積慮,步步為營,只想讓一切偏離原本的軌道,揭開重重迷霧,觸摸命運最初、最動人的美好。
為此,多少年,她幾乎用盡生命里全部的溫柔,謀一場無關風月的局。
她說:“人類這種生命,是會因為有想要保護的人而變得強大的啊!”
作者簡介
楚寒衣青
晉江超級作者,多部作品收益位列網站金榜。文筆細膩,故事構架大氣磅礴,情節極盡波瀾,擅長以各種計謀延伸劇情,環環相扣,深受讀者喜愛。
筆名至今已延伸出許多版本,足以逗人一笑。平生無一值得聊敘,唯獨心態尚可,煩惱總不過一個晚上,就像夜晚過後太陽總要活力十足地跑出來。
推薦看點
智計百出×環環相扣×懸念叢生×高潮迭起
一個勝利者前世笑傲到最後,卻遺憾重重。
一朝重生,她處心積慮,步步為營,只想讓一切偏離原本的軌道,揭開重重迷霧,觸摸命運最初、最動人的美好。
為此,多少年,她幾乎用盡生命里全部的溫柔,謀一場無關風月的局。
她說:“人類這種生命,是會因為有想要保護的人而變得強大的啊!”
「我費盡一生思量,只為守護所愛之人一世無憂,哪怕顛覆天下」
「因為有想要保護的人,我才變得強大,這執念左右著我、塑造著我,深至骨髓」
「你見過最壞的我,你能接受最壞的我,我這一生驚才絕艷,只為你盛開」
讀者評論
一直覺得這個故事很勵志,可是它勵志的方式又和我以往喜歡的故事不同。善善不會立場堅定而清晰地大喊“這一次,換我來保護你!”,她的心態和目標都體現在她的行動之中。玲瓏心思千百轉,到了唇邊,卻最終化成一個無聲的、淺淺的、溫柔的微笑。多好。
——聆墨圖
讀這個故事時並沒有哭過,卻始終有淡淡的溫暖與感動縈繞心間,說不上是為什麼。可能我太喜歡徐善然這樣的女子,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心裡裝著整個天下。所以,讀的時候,總覺得這個故事會很長很長,那個叫徐善然的小姑娘會一步步長大、一步步變強,終有一天,把這天下都踩在腳底下。
——不見長安
憑心而論,我的智商始終不是很夠,看這種高智商的鬥智鬥勇還是蠻累的。可是,開了頭,卻再也放不下。這個故事與大多宅斗權謀是不一樣的,看完之後不會讓人覺得心累,而是忍不住感動,一遍又一遍。
——點羽山嵐
這個故事讓我又一次有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感覺,不是大殺四方、大收四方,也不是配角就是配角、是炮灰背景板,在這個故事裡,每一個角色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他們爾虞我詐、陰謀陽謀,他們有私心卻也有同情心,他們無情時卻也是多情時。每一次真善美都讓人從心底深處感到治癒。
——南山解梅花
前面還是文筆比較嫻熟真實的宅斗,後面簡直把禮教和古代的殘酷表現得淋漓盡致,把整篇文章都拔高了一個檔次,更難能可貴的是毫不偏斜的端正三觀。善善是個厲害的好姑娘,哪怕踐踏著鮮血走過來,仍然不失善良的初衷,每次讀,都感覺好像真有這樣一個故事發生在我身邊,讓我忍不住為其痛哭、為其高興。
——碧海潮生
我看小說,一般都是看時笑笑,看後空虛無趣;但是這本看後卻有種學習般的感覺,那種充實感簡直可以媲美仔細讀完一本名著。開始時是看,後來就變成仔細的讀,這種想要妥
善地收藏在書架上的感覺,居然是在看一本小說時出現的,最重要的是,當時小說才讀到一半!!
——三千水
目錄
上冊 |
第一章 前生夢 | 第二章 山野間 | 第三章 公府內 | 第四章 內務忙 | 第五章 少小猜 |
第六章 忠奸分 | 第七章 春日濃 | 第八章 寧王至 | 第九章 信步走 | 第十章 樂生悲 |
第十一章 費思量 | 第十二章 憶故人 | 第十三章 誕辰會 | 第十四章 惡鬼道 | 第十五章 心尖意 |
第十六章 禍水引 | 第十七章 舉國宴 | 第十八章 困絲繭 | 第十九章 破聲鳴 | 第二十章 百戲鬧 |
第二十一章 驟雨疾 | 第二十二章 肘腋變 | 第二十三章 心腹火 | 第二十四章 魔念生 | 第二十五章 白幡動 |
第二十六章 見家長 | 第二十七章 父子仇 | 第二十八章 狸貓換 | 第二十九章 好事成 | 第三十章 嫁衣烈 |
第三十一章 新婚忙 | 第三十二章 庸人擾 | 第三十三章 餘波盪 | 第三十四章 信一字 | 第三十五章 西北望 |
第三十六章 立根基 | 第三十七章 雲飛揚 | 第三十八章 宮闈深 | 第三十九章 攜手共 | 番外一 一生一代一雙人 |
番外二 盛世江山 | | | | |
試讀
第一章 前生夢
人要什麼時候死,只有自己最清楚。
徐善然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一根手指都動彈不了,意識一時模糊,一時清醒。眼前的景象一會兒是小時候的閨閣,蜻蜓腿卷草紋香几上的白玉雙耳三足香爐中冒著丹桂的清甜,穿青枝纏花紋襖的媽媽站在床頭斥罵小小的還一團孩子氣的丫頭;一會兒又是自己寢室中雍容華貴又暮氣沉沉的擺設,苦澀的須彌香直衝天靈,玉琵、玉琶兩個丫頭的面容隱在模糊的簾櫳之後,眼底唇角全是愁苦。
時間如同水波一般帶著她晃悠悠地漂蕩著。
她躺著,安靜地等著,不斷轟鳴的耳朵里漸漸能聽見聲音了,像遮得嚴嚴實實的布帛忽然抽了線,終於有空隙讓聲音能夠擠進來。那是她乳母的聲音,柔美的女聲因為驀地拔高而顯得有些尖厲,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地傳進徐善然的耳朵里。
“我不過離了一瞬,你們竟這般不經心,顯見是打量著四太太性子好不計較,卻不想想耽擱了姑娘豈是你們吃罪得起的!”
“一屋子的人還有沒有個喘氣的?有沒有不乾吃飯會說話的?姑娘到底怎么了?”
蒙了層五色紗的窗格在陽光下轉著細微的光芒,院中有人影晃過。
徐善然慢慢看清楚了屋內的陳設,像是收攏在記憶里的東西一一跳了出來——紫檀木座的山水畫屏,斜插著冬梅的龍泉大瓶,掛著老叟訪南山圖並一張琴的雪似牆壁,依次擺放著案頭清玩的大書桌……
徐善然又費力地將自己的目光轉到了屋內的人身上。一個梳圓髻的媽媽站在床邊沖她笑著說些什麼,唇角雖然高高揚起,臉上卻又有揮之不去的驚慌;四個丫頭都待在角落,低垂著腦袋不敢出聲,整個身子都像僵住了一樣沒有動彈。
李媽媽,竹實,棠心,綠鸚,紅鵡。
她們在她出閣之前陸陸續續都走了,有做錯了事被攆的,也有年紀大了、老了被家人接走婚嫁供養的。現在想想,她們沒有跟她到林府,真是一件值得多多燒香的好事情。
她怎么會夢到小時候呢,是病糊塗了吧?徐善然這樣想。然後又想:是菩薩的慈悲嗎?讓她在下地府之前再看看生自己養自己的地方?
可是再熟悉的景致,沒有了熟悉的人,也不過徒添傷懷,不如不見。
她輕輕地閉一下眼,再張開的時候,那鮮妍明媚的閨閣就如同薄紗一樣被輕輕抽走,再映入眼底的,依舊是再熟悉不過的雙螭團壽字羅漢床和窗戶外那株連葉片都被她數了個遍的梧桐樹。
鮮亮厚重的錦被像一層沉重的鎧甲壓在她身上,被下的肢體沒有一處不泛著酸和疼,鼻端嗅著的須彌香忽然濃重起來,嗅著嗅著,思緒便仿佛被牽引著,將她出嫁後的人生回味了個遍。驚慌的、苦澀的、冰冷的……也曾經有過一些婉約甜蜜的日子,但最終都和著那些痛苦,加倍地變成滾燙的怒火和憎恨,擱在胸腔之內,片刻不熄,燒心燒肺地燥熱。
這一日的天氣尚算不錯,榻邊的窗格被推開,晨風剛好將幾朵梧桐花吹進窗戶,落到被面之上。
徐善然盯著窗外的梧桐樹看,高高大大的樹木幾乎遮蔽了她眼前的天空,偶有的幾隙陽光,也如同被施捨般地落到地面。
她記得自己剛來的時候,極為看不慣這棵高大的喬木。習慣了北地開闊的她在剛剛嫁到江南的時候總有這樣那樣的不習慣,不習慣江南的天氣,不習慣江南的飲食,不習慣江南的服飾,也不習慣從姑娘到媳婦的轉變。
京師一等國公府的嫡女,便是宮裡頭的那些娘娘也未必有的出身,嫁到誰的家裡都不算高攀,何況雖為世家,但家中大人卻只領了一個三品職銜的延平林?所有人都說她低嫁了,唯獨她自己覺得還好。
縱然門第稍低一些,難得的是傳承日久、規矩儼然,族中不僅有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古訓,更兼夫婿十分能幹,她嫁過去那一年,也正好是夫君金殿傳臚的那一年。
本身有家世、有嫁妝,夫婿能幹,夫家也規矩守禮,更沒有妾室、庶子鬧心,怎么看她都應該如同在國公府一般,繼續著自己金尊玉貴的生活。
大抵也有過這樣的一段日子吧?
她和林世宣的感情並不糟糕,最濃情蜜意的時候,她也在床笫間咬著對方的耳朵撒嬌賣痴地說,等自己成了這個家的老封君,便要將所有擋著光線的樹木都給砍掉,當先的自然是那棵種在主院、將小半個院子都密密遮蓋的、據說已有三百來年的梧桐樹。
不過一棵樹而已。林世宣揉著她,唇角眼底永遠是那種耐心又細緻的微笑。他很爽快地答應了,然後又是被翻紅浪,一覺到天明。
盯著窗外久了,眼前又是一片段預告白。徐善然倦怠地合起眼睛,靜靜躺在榻上。沒過片刻,就感覺有人到了左近,細碎的窸窣聲隨之在耳邊響起,是玉琵和玉琶細聲的對話:
“老夫人呢?”
“還在睡著。”
兩句話落,房間又恢復了安靜。
徐善然感覺到有人為她掖了掖被角,又有各種細碎的聲音,間或還含著某些古怪的響聲,像是氣死風燈上破了個口子,又恰好有風吹過……
她睜了睜眼,眼皮卻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只裂開了一條縫隙,剛夠她看見窗前的那片深綠,就再次合上,帶她重新陷入黑暗。
耳中的人聲倒還算清楚。
玉琵穩重的聲音里多了一絲急切:“我說你這個小蹄子,你好端端地抹什麼眼睛?是誰給你氣受了,你好在老夫人面前做這副模樣!”
跟著是玉琶還帶著哽咽的嗓音:“多少年姐妹了你這樣說我?我只為老夫人……”
“為了老夫人,便更不該這副模樣!”
“我只是忍不住……”
話到了這裡一轉,又有第三個聲音插了進來:“老爺過來給老夫人請安了。”
房間內靜了片刻,跟著玉琵的聲音響起來:“老夫人還在休息,請老爺回吧。”
閉著眼睛的徐善然費力地牽動了一下唇角,嘴角似扭出了一個弧度,又平復了下去。
年輕的時候,說自己成了老封君就要將院子裡擋陽光的大樹全部砍去,但等她真當了老封君,她看著院中的這棵大樹,卻越看越覺得可愛。也許是因為那個時候的她已經如同眼前的這棵大樹一樣,將自己的根須深深扎在了林府之中,掌控著遮蔽著林府的一切人事。
院中的丫頭到底沒有擋住一心盡孝的兒子。徐善然聽見對方進來,跪在床頭抹淚自責,句句不離願意折壽換她安康的表白,唬得一屋子的下人勸著架著,吵吵嚷嚷好一陣後,徐善然的耳邊才恢復清淨。
這時候又是玉琶呸了一聲,快言快語地說:“我看老爺要是真有一分孝心,就不該每次來都要哭天搶地指天立誓一番。外頭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我們家的老夫人已經過身了呢!”
玉琵怒道:“還不閉嘴!合著事情你做就行,別人做就不行?”
“那哪一樣……”玉琶回了一聲,聲音到底歇下去,房間內便再沒有了交談聲。
是不一樣的。徐善然心想。
她身邊的這幾個丫頭,被她收著身契,打小調教著,一日日放在眼前看著,從垂髫稚童看到如花似玉,哪一個不比那個對她又畏又恨的庶子貼心貼肺?她們流的眼淚,她相信至少有一半是為了她;而那個庶子呢?她也相信是真情實意,真情實意地喜極而泣。
多高興啊,壓在上頭的嫡母要死了,磋磨親娘、藥死親娘的嫡母要死了,掌控著他成長乃至婚姻的嫡母要死了,一手推他上官位又抓住他沒法放下手中權柄的心理而日日受著尊崇供奉的嫡母終於要死了!
熬著,熬著,總算熬到了這老妖婆先走一步,世上哪還有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情呢?
“姑娘?姑娘?姑娘回答媽媽一聲好不好?”
“姑娘是不是在跟媽媽做遊戲?姑娘該起身了,姑娘想吃什麼想穿什麼,且說一聲可好?”
“姑娘,太太馬上就……”
過去的聲音在回憶的間隙里又遙遙地傳來。徐善然努力想要辨認清楚,卻有另一種摸不清的力量將她禁錮在回憶里。
大概真沒有多少時間了,回憶繞著回憶,攪得她都有些不安生。
在她的記憶里,她和林世宣甚少爭吵,便有幾句拌嘴,也沒有將氣過了夜的。
翩翩貴公子,皎皎世無雙。那些說她低嫁了的女人後來聽聞林世宣的風儀後,不知有多羨慕她,又將手中的帕子揉碎了多少。
林世宣只有她一個妻子,至於那些通房歌妓,不是沒名沒分就是不在眼前杵著,她也犯不著生那個閒氣,她真算是一顆心都撲在了對方的身上。
所以最後……
最後,在知道林世宣一碗一碗的藥想要藥死她的時候,她才真正覺得天塌地陷了一般。
外祖絕嗣,滿門凋零。
娘家獲罪新帝,男丁也多是流放千里。
但國公府的女眷還留在京中,嫁出去的姑娘也並不跟著獲罪。
那一段時間裡,徐善然將出生二十多年裡都沒有嘗過的苦頭嘗了個遍——憂慮親人,憂慮自己,僅僅幾天,就瘦得尖了下頜。
是林世宣執著她的手說世有三不去,她永遠是他的原配嫡妻。
其實那個時候,不管林世宣是要將她送進家廟還是送她一紙休書,她哪怕苦恨對方無情無義,也只能無言以對。婚姻結二姓之好,出嫁女因娘家而煊耀,難免也因娘家而飄零。她能夠理解林世宣,畢竟他剛剛從京師外放,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又要扶起延平林,不可能得罪新帝。
家廟或者休書,她都接受。
但林世宣在她面前低訴情語,一轉眼卻將害命的藥並食物遞到她手中。
當時她已經喝了有月余,漸漸地便在床上不大起得來。林世宣每每來看她的時候總要溫言軟語撫慰一番,她也拚命想要提起精神,她還有親人,還有孩子,還有丈夫……
直到她當時的貼身大丫頭跪在腳踏前,單薄的身子委頓在地,戰慄哭泣到連話都說不出來。
她說了很多,徐善然一個字都不相信——林世宣為什麼要殺了她?她沒有了娘家撐腰,不管是進家廟還是被休,她都沒有辦法反抗。而他們夫妻數載,朝夕相處、情投意合,膝下還有一個剛滿五歲的佳兒,便是一隻貓、一條狗,養了那么多年,丟了傷了也要心疼一陣,何況是日日同床共枕的妻子?
林世宣胸膛里的心是黑的、冷的,還是空空如也的,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徐善然又陷入那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飄搖之中了。
周圍的景致都模糊成了深深淺淺的色塊,她被籠罩在其中,漸漸地沒有了身體上的知覺。她多多少少能感覺到什麼人來到了自己身旁,一聲一聲地在說著些什麼,可是不管她怎么認真去聽,都不能辨別清楚,只得繼續想林世宣的事情。
這么久的時間,那么多的事情——結縭、育兒、中毒、喪子、同床異夢,再到反目成仇。她送走了公公、熬死了婆婆,再裝著、騙著、夥同著外人鬥倒了那個男人。
至親至疏是夫妻。
看著那個男人從躊躇滿志到愕然倒下,看著那個男人從儀容絕世到瘦骨伶仃,她最後並沒有自己想的那么暢快。
也許是裝得太久,騙了別人也騙了自己,騙到耗盡了感情。
也許是學得太多,學他冷心冷情、智計百出,學到熬幹了心血。
到最後,愛也淡了,恨也淡了,林世宣乃至陰鬱沉悶的林府對她而言,都只如一根魚骨卡在喉嚨,不吐不快。
林世宣倒下的那一天,對她而言應該是暢快的。可是暢快之後又有什麼呢?什麼都沒有。
當身邊再沒有可以分享的人的時候,再多的富貴、才華、權勢都只如清水浮萍,池上柳絮,無根無源。
徐善然至今還清楚記得那一天。
那一天貼身的丫頭跪在床前,瑟瑟發抖地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訴她,一聲一聲說林世宣如何在藥里、粥里加相剋之物,要讓她毫無痕跡地死去。
她不想信,不能信,不敢信!
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心腹,如果她還有娘家,大可大刀闊斧地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但她已經沒有娘家可以依靠了。僅剩的、僅餘的丈夫,到底是愛著她,還是想要殺了她?
徐善然最後在林世宣來看自己的時候提了一個要求——她希望將自己的娘親接到別都來。娘家獲罪,正子嫡孫的男丁都判了流放,唯有她這一房的庶兄,因有恩於新帝,得以被特赦留京,照顧家眷。在她的印象中,這只是一個老實的、和她沒有多少接觸的庶兄。可是嫡母、生母俱在,又是庶子當家,哪怕這個庶子在過去的那些年裡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不恭敬,她也能夠想到自己娘親的日子,只怕庶兄過去有多恭敬地敬著嫡母,未來就有多不恭敬地待著嫡母。
把母親接來的念頭在她接到訊息的時候就有了,可是直到此刻,她才宣之於口。
然後,林世宣回答了。他面不改色、毫不遲疑,就抱著她,回答她一個朗朗的“好”字,太像最初時候他在床笫間答應她砍了那棵梧桐樹的時候了。她一抬眼睛,依舊能看到對方眼裡依稀閃爍著的溫柔,那么真摯。徐善然幾乎沉溺在這樣的溫柔之中。
然後在無邊的和暖中,她慢慢地醒過神來,從心底感覺到一點寒涼,進而這點寒涼便順著血液流淌周身,叫她手足冰冷。她前幾日才從娘家的義子哥哥處得到訊息,流配邊關的徐家人在解押的路上遭遇了強人,連同押解的官差在內,沒留一個活口。她的娘親在得到這個訊息後就投了繯。新帝震怒,下旨嚴查,又將徐家僅剩的庶子連連拔擢,以示加恩。在她的那個哥哥找過來的時間裡,這件大案子已經成了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林世宣不可能不知道。林世宣在騙她。他怎么能這樣理所當然、毫不造作地騙她?
這個時候,距離徐家人事發已經過了十來日,距離她母親投繯也過了旬日。
她的義子哥哥在徐家出事之後擅離職守,一路從邊關潛逃進來,再找到她的時候,都能將事情打聽得清清楚楚,而丈夫是詹事府少詹事、身為正四品命婦的她連自己父母死絕了都不知道。
沒有人能明白那一刻她心中的恐怖。
她看見的、聽見的,有什麼是真的?她是不是廟裡那尊泥塑的菩薩,一年到頭,只要任人供上三炷清香、四季蔬果,就能閉起眼睛,遮住耳朵,露出端莊微笑?林世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的丈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徐善然後來想了很久,看了很久,終於慢慢地明白過來:他的心確實是黑的、冷的、空空如也的,哪怕還有一點兒的溫暖,也從來不曾停留在她的身上。對林世宣而言,女人真正如衣服,一件舊了總有新的,一件壞了更有好的。在他的心目中,排行第一的始終是他的滔天權勢、滿腔抱負,排行第二的也還有延平林氏,而余者便皆如塵埃草芥,不值一提。
林世宣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徐善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否認這一點。作為只差一步便要進內閣成為歷史上最年輕的宰輔的人,他有資格得到這個稱讚,可他最終還是失敗了。
走到這一步,有誰是傻瓜?只要有一道縫隙,他們哪一個都能抓住機會將其撬成天窗般的裂罅。
徐善然心裡有暢快,也有得意,雖然不長久,但到底是有的。
她看著愕然倒下去一下就中了風的男人,一瞬間想了很多。
在他因為她娘家敗落時既要清譽又要聖眷而想要藥死她,又因為被公主看上趕忙收手治好她的時候,在他在書房裡因明知她在外頭看著而對心腹潸然淚下說出她父母的事情,說“性命垂垂,不敢說且不敢不說”的時候,在他們一起看著稚兒小小的身軀失去最後一點溫度,她連著吐了好幾口血,他照舊揉著她、沉著聲音安慰她的時候,他一定沒有想到,自己最後是這樣的結局。
徐善然何嘗想得到?從頭到尾,她在外人眼中都是一如既往地金尊玉貴——娘家沒有出事的時候,有著帝國數得上的家世;等娘家出事了,夫家又權勢赫赫如日中天。
恁地好命。外頭的所有人都這樣說她。
可她喪父、喪母、喪子,到最後,也只有一個婢妾生的庶子,在她的床頭明著哭、暗著笑,日夜盼她早點死。
徐善然並不如何恚怒。這個庶子的路她早就安排好了,他是哭是笑、是唱是念都無甚關係。人這一輩子,眼睛瞎上一次就夠了。
至於她自己,她還有什麼沒有經歷過、沒有享受過?也差不多了,該下去了。下去看看,看看父母,看看稚兒,他們會嫌她來得太慢嗎?會認不得早已失了原來面目的她嗎?
模糊成一團的眼前忽地一亮,像是有一隻憑空出現的手撥開了迷霧,徐善然看見一個婦人站在自己的床前。
那婦人微胖,圓臉龐,頭插白玉觀音滿池嬌分心並二三草蟲簪子,雙耳垂著一對赤金鑲寶玉蘭墜子,外罩一件緄銀邊藕荷色暗花紗繡百鳥百花披風,底下則穿一件茄花色對襟襖。
她眉頭蹙著,白皙圓潤的臉龐寫滿了擔憂,雙手輕輕拍著徐善然的肩膀、胳膊,點了胭脂的嘴唇一張一合,徐善然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麼,但是她能夠辨認出對方的口型——她在叫善姐兒,她在叫著自己的名字。
娘親,娘親,娘親……像一壺煮沸了的水滾起來,徐善然在看見人的那一刻,腦海里來來回回翻騰的都是這個稱呼,眼底心間都被面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占據。平靜了很久的心湖突然被攪亂,酸澀從心尖處一路蔓延到眼眶,但乾澀的眼眶早已落不下一滴淚來。
她想抬抬手,就抬抬手,擦去母親眉間的愁緒和惶恐;她還想張張嘴,就張張嘴,說上一句遲了很久的話,告訴母親別怕——別怕,爹爹死了還有我。我就來了,娘親等等我,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
可她的身體被看不見的鎖鏈捆得嚴嚴實實的,又被牽著繼續飄蕩。走著走著,面前母親擔憂的面孔忽然被林世宣微笑的臉龐所取代——瘦到突出了顴骨的臉頰上已經隱約爬出皺紋,再沒有了往昔光華灼灼、風采奕奕,只剩一對眼睛依舊銳利。
那雙銳利的眼睛看著她,好像能洞穿她的衣服和血肉,一直看進她的心底。
但她坐在床邊的海棠繡墩上,微笑著和林世宣對視著,她早就不怕這個男人了。
那是在林世宣彌留之際。
“我快要死了。”躺在床上的男人感慨地說,聲音溢出口腔,像生了銹的銅器互相碰撞,沙啞喑沉。
這是又一個晴朗的日子。整座府邸都因為主人病情的惡化而憂心忡忡,少了花匠的打理,庭院中的那株梧桐樹都將枝丫伸進了卍字雕花窗格。
林世宣盯著枝丫上零星的綠色,忽然問徐善然:“你不是說想要將院子裡的梧桐樹都砍掉嗎?怎么這么久了,它還長著?”
“父親母親都喜歡它們,我將它們留下來,也是對父親母親的孝道。”徐善然坐在繡墩上,長長的裙子掩著她的繡鞋,她坐直肩背,側著頭,平和地對林世宣說著話。
林世宣笑起來,笑到一半又咳嗽,好一會兒才緩和過來,又是好笑,又是嘆息:“徐善然,我一直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比我預料的要有智慧得多。說真的,我沒有想到最後打敗我的居然是你,而不是魏水秀,也不是馮慶元。”他緩緩地說。
“但正因為這樣,你更應該明白,你根本沒有必要鬥倒我。你明明知道的……我做成了閣老,難道還能休妻?難道還要殺妻?我做不成閣老,他們難道還會念著你的好,時時刻刻幫助你?這些年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徐善然,你既然聰明地猜到了我當日的手筆,又將那些東西整理出來傳了出去,怎么會看不透這一點?而如果你沒有看透這一點,你又怎么能將那些東西整理出來遞給那兩個奸逆?
“孀居之婦與閣老之妻,何其遠也!
“徐善然,你大可等我當上了閣老,你大可等你的庶子長大成人能支撐門庭,你大可先當一言說眾人應、一言笑眾人和的閣老夫人,再充分享我死後的哀榮……可是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我倒了,你除了出上一口氣之外,又能得到什麼?你究竟在想什麼東西?”
徐善然的目光輕輕在林世宣臉上一觸,便移開了,並不因為迴避,只是毫無意義。
她究竟在想什麼?
她究竟得到了什麼?
為了將這個男人拉下來,她學著對方的一切,學了很多很多。學對方的所思所想,行事手段,她一點一點地朝對方靠去,變得和他一模一樣,變得和他貼心貼肺……可她不是林世宣,她再可憐,亦可憐不到林世宣的模樣。
她慢慢地說:“你還記得你曾經在中秋宴上對我說過的話嗎?那一年是啟光七年,對,就是你倒下的前一年。當日戶部侍郎宋廷來找你,我知道的,這個人平日為官貪鄙、苛刻下屬,又不敬上司,哪怕有個好家世,也是做不長久官的。
“他平常和你並無多少交情,但在他被言官風聞彈劾,找盡了旁人再來找你的時候,你答應了。為什麼呢?我問你,你跟我說:‘隨手之事,為何不為?’又笑道:‘將軍今日為卒背吸膿瘡,卒明日便為將軍沙場百戰去,馬革裹屍還’……
“這些事情,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那么些年的溫存愛意,那么些年的體貼柔情,唯有那一天晚上,你真正對我說了實話。你對我的那些,亦不過是隨手之事、隨手為之。我為你主持中饋、打理家事、撫育孩子,這還遠遠不夠。等有需要了,你還要我用命來還你這份隨手為之。
“若你真的愛我、重我、敬我,憂我之憂,苦我之苦,我便舍了這條命給你又怎么樣?
“可並不是那樣。林世宣,你從不愛我,更遑論重我敬我、憂我憂、苦我苦。
“林世宣,孤狼喪妻尚要哀嚎長夜、徘徊不肯去;羊羔烏鴉且有跪乳之恩、反哺之義。你呢?對於你而言,倫理、道德、良心、血緣、仇恨、義理,有什麼比得上你的雄心壯志、宏圖霸業?或者說,有什麼比得上你溝壑難填的欲望?”
“哈哈,哈哈!”林世宣縱聲長笑,他笑完恨聲說:“就這些?徐善然,我說你聰明,可你愚不可及!你指責我無情無義、重利重權,可你最後對我所做與我前日對你所做又有何區別?你既和我一般,又來指責於我,是何道理?就算成王敗寇,你打倒了我出盡胸口惡氣恨念,我也只當你婦人之見……可你並非如此!並非!我輸了,我敗了,我躺在病榻不能起來,你也並不志得意滿、喜上眉梢,既然這樣,你又為何要斷你我青雲之路?你所做的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有什麼意義?有的,有的。
在家園被毀、在父死母喪的最後關頭,她一直依賴的、一直傾心相愛的丈夫顛倒了她的整個天地與信仰。多痛苦啊!就好像血肉靈魂都被扭曲了似的疼痛,疼得恨不得下一刻就能夠死去。
可她沒有死。她將自己的骨頭一根一根敲碎再拼好,將自己的血和肉撕下又再粘回去,將自己身體裡、靈魂里對一個名叫“林世宣”的男人的所有依戀全剜去。
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榮華富貴、滔天權勢能引她動容?
她並未喜上眉梢,因為對於林世宣的所有刻骨的恨連同刻骨的愛,早早就離她遠去了。
她依舊痛苦,因為這個世上總有一些她無法忘懷、無法割捨,她的那些親人,只是那些親人,她已經逝去的親人,她怎么也忘不了他們,可是她已經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很多年的時間,她越來越了解林世宣,可林世宣卻不再了解她;她越來越像林世宣,可又從來不是林世宣。她越了解這個男人,就越學盡對方的冷漠殘酷;她越了解這個男人,就越厭惡對方的冷漠殘酷。所以最後,紅袍喜嫁、夫妻燕好,琴瑟和諧、稚童繞膝,兜兜轉轉走到盡頭,她對於林世宣,只得冷漠與厭惡二詞。
最後的最後,她沒有回答,只看著床上怒目圓瞪的林世宣。
迴光返照的男人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喊道:“我幼承庭訓,秉燭夜讀,及至學富五車,金榜高中,我步步為營,算盡機關,我只差一步,就可當首輔,掌天下權柄!我不甘!我不甘!!我不甘……”
屋外盛放的光芒漏了一小塊進窗戶,在地上勾勒出一片明晃晃的光焰後又躍上枝頭,在葉梢點出一點金芒。
涼風徐徐吹動她的裙擺和帳幔。
喊了許久的男人忽然面露渾噩,半直的身軀跌回床榻,聲音一下子變得含混。
徐善然聽了很久,才聽清楚對方嘟囔著的是聖人的言語:“……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見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菑然必以自惡也……”
她伸手微拂,拂去裙面塵埃。
徐善然又回到了自己的閨閣之中。
這一次,仿佛因為回憶已經告一段落,她在自己的閨閣里待了很久。看著媽媽、丫頭進進出出,看著父親、母親、嬸嬸、伯伯進進出出,連祖母和祖父都見了一面。
她有心想要說些什麼,動彈一下,可是她和他們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只能看著聽著,卻沒法做出任何事情來。
一連許多天的時間,都是如此。
最初激動的情緒已經平復下去,她有些灰心,還有說不出的茫然。臨到頭了,能夠回來看一眼,固然了結心中的願望,可是所謂夢境,不就是實現人心中所思所想?讓她再見到父母親人,卻又不叫她碰觸他們,敘述別情,這又是什麼意思?再說這夢境也實在有些長了。
徐善然有時醒有時睡,但周圍的時間竟似過得緩慢無比,並不像往常的那些夢境似的一會兒一個樣。往往她睡下去的時候,李媽媽並幾個丫頭在做針線,等她再睜開眼睛,那繡布上的花朵也不過填了半色。她還常常看見自己的娘親,娘親經常陪在她的身旁,柔聲細語地說著話,又有媽媽引著一個一個大夫和提著藥箱的童子走進來。
那都是一些面善的人。
幾個太醫院的御醫,幾個京師中有名的大夫,他們一個個來到她的床前,開了許多方子,又留下了些諸如“多引著病人說話”、“多帶著病人活動”、“不要刺激病人”等等言語,然後一碗碗的藥湯就如流水一般遞到她的眼前。
徐善然知道自己得了病,她甚至還知道自己病的症狀是怎么樣的,差不離也就是呆呆的木木的,口不能言,手足不動,連吃飯如廁都不懂……是癔症吧?徐善然想。她知道自己小時候得過一次癔症,但並沒有關於生病的任何記憶,只在後來的日子裡,從娘親身旁的桂媽媽口中聽過寥寥笑言,說是娘親當時為了她什麼都顧不上,她看了自家的太太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看見太太會拍桌子大聲罵人;又說娘親在那段時間真箇是求神拜佛,這邊剛請了一尊救苦救難菩薩,那邊趕緊再迎一位玉清元始天尊……
那時候她還小小的,也就七八歲的模樣。她聽見桂媽媽說話的時候,看見娘親微笑著看她,也就跟著笑起來,她那時候是有多傻啊!
孩子之於母親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在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後才終於明白。
那時候她的娘家還屹立不倒,她和林世宣也一直琴瑟和諧,盡可說世上事全無不足了,可在她懷了孩子並費盡力氣將其生出來之後,那種血肉相連、心神相繼的感覺,就好似整個世界都和之前有些不相似了。
所以在她孩子走的那一天,她整顆心都要被掏空了。
所以當看見她不能說話、不會動彈地躺在床上,喝一口藥汁都要人慢慢撬開牙關餵下去,娘親心中到底得有多難受呢?
可是母親在她生病的第三天后就不假他人之手,將她抱到上房細細照料了——母親總覺得那些媽媽、丫頭不能好好照顧她。
仿佛也被母親料到了,就在第三天的夜裡,本該守著夜的棠心睡得死沉,直到第二天母親來到的時候才睡眼惺忪地從桌上抬起腦袋。後來桂媽媽說的也就是這一次。
那時候母親一下子沒來得及管棠心,而是先匆匆摸了一下她身下的被褥,登時勃然大怒,指著棠心半天說不出話來。等好不容易順下一口氣,母親第一句話就是:“叫人牙子來,把這眼裡頭半點沒有主子的賤婢趕緊賣走!”
棠心當時又羞又怕,跪在地上瑟瑟求饒,半點沒有往日的潑辣。最後棠心雖沒有被賣走,卻也讓母親給調得遠遠的,說是灑掃庭院去了。
她房裡的媽媽和其他丫頭後來也跟著說了一些求饒的話,但母親再也不信她們了,直接就將她抱到自己的房裡見天地照顧著,連父親來了也不能多引母親一個目光、多勾母親說一句話。
“善姐兒今天喜歡吃什麼?廚下做了嫩嫩的滑蛋,還燙著,娘親餵善姐兒吃兩口好嗎?善姐兒小心燙,來,張張嘴巴,啊——
“外頭的天氣很好,廊下的那些鳥兒聲音都停不了了,善姐兒以前不是最喜歡弄鳥兒嗎?娘親讓小丫頭給善姐兒找一隻最漂亮的紅嘴翠羽鳥兒,好不好?
“善姐兒睡了好久,想不想和娘親說說話?娘親耳邊好久沒有善姐兒的聲音,娘親很想聽善姐兒再說說話……
“來,善姐兒,喝口藥,不要怕苦,吃完了娘親給你拿蜜果……”
徐善然眼看著藥碗裡的漣漪,那是一顆一顆眼淚砸下去濺出的痕跡。她漸漸地明白了日後母親的眼睛為何總是不好,每每被風吹了或在油燈下久了總要乾澀難受一陣——母親哭得久了,哭得狠了,眼睛便傷了。但以前,桂媽媽沒有對她說起這件事,娘親也沒有對她說起這件事。
真正愛你的人,哪怕為你哭幹了淚、哭傷了眼,也全當是尋常。她心裡說不出地悵然。
如果可以說話,她真想告訴娘親別說話了,她現在又回復不了;也想告訴娘親別傷心了,將她交給丫頭、婆子帶就好。
看不見樣子,就沒有那么多衝擊;不去想了,心情也就慢慢平復下去了,就如她最後對待那一個接一個的噩耗與背叛,她最後總會好的。
可是母親始終沒有放棄。時間越久,母親的精神就越緊張,對她的照顧也就越發細緻。
徐善然已經不記得自己這樣活死人似的有多久了,也許有十數日了,也許有一個月了。
大夫來了又走,藥方換過一張又一張。每次再請的時候,那些大夫看著她雖然沒有明說什麼,但徐善然並不難從那些大夫的眼神中看出他們的想法,他們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站在這裡,不過是儘儘人事。
許多天的時間,來來去去的人和最直接的感情讓徐善然再也不能將這當成一場夢境。徐善然想,自己也許是在死之前回到了小時候。她有些迷惑,她當時竟病得這樣重嗎?那最後又是怎么好起來的?是不是得等現在的她走了,過去的她才能好起來?那她什麼時候會走?她又想,走了就再也看不見她的親人們了。“總不能讓母親這樣哭下去啊!”一個聲音在她心底低低地說。像心頭最柔軟的部位被撞了一下,又酸澀又快活的感覺湧上來。
是啊,總不能看著母親這樣哭下去啊!
真好,在走之前,還能再看看母親為她傷心,為她快樂。
母親苦苦的支撐並沒有維持太久,在某位御醫直言要家裡準備後事的時候,母親的神經幾乎立刻就崩斷了。桌上的茶壺和梅瓶被母親拂袖掃下。母親漲紅了臉,指著御醫高聲叱罵,又大聲叫著桂媽媽和她從娘家帶來的心腹下人的名字,讓她們將口出狂言的御醫立刻打出去。
母親的娘家,她的外祖家,也和國公府一樣是憑軍功起家的。國公府傳承已久,除了家丁依舊按照祖訓要學槍棒之外,僕婦、丫頭都不沾這些了。但母親的娘家不一樣,母親的父親、她的外祖父年輕的時候一直鎮守邊關,家也是在那裡安的。別說母親的那些哥哥,連同院子裡的丫頭、僕婦,就沒有不會騎馬不會槍棍的。也只有母親,是在外祖父回京之後才有的,因為是唯一的女兒,從小被如珠如寶地捧著,一點不讓沾這些苦活累事,倒是身旁的丫頭被多方教導,一個個都有不凡的身手。
那個直言不諱的御醫真的被攆了出去,後來有沒有國公府的大管事或者父親跟著出去賠禮,徐善然並不知道,她只知道母親抱著她大哭了一場,哭得一點都不漂亮,聲音悽厲得就像夜裡的梟聲,只聽著,就叫人肝腸寸斷。可是哭完之後,母親一刻也沒有耽擱,她讓桂媽媽使管事準備了車子,又讓丫頭收拾了好些包裹,全是她平常需要使用的。母親自己只帶了兩包衣服,跟著她們去京師郊野的大慈寺。
這座寺廟得過先帝的欽賜,還健在的住持據說有大法力。母親之前已經使人下帖子請過幾次了,父親的名帖乃至祖父的名帖,可都沒有將人請來。母親這一回直接帶著她上山去。
母親不知道怎么樣才能表示虔誠,就軟轎僕婦一概不用,直接將她系在身上,一步一叩首地往山上前行。烈日曬花了她的妝容,青石磕破了她的額頭,汗水將衣衫浸濕,從沒有乾過活的身軀搖搖欲墜。
徐善然永遠不能夠知道,一向嬌弱的母親是怎么就這樣堅持帶著她走完了一千多級的台階;一向順從丈夫、孝敬公婆的母親又是怎么在明知道丈夫和公公都不信僧道,直言“僧道尼婆,禍家之始”的時候,還毫不遲疑地帶了她出來。
她看著母親帶著她攀上最後一個台階,在住持面前低到塵埃里般苦苦地哀求,又在住持終於鬆口、點出方法的時候,仿若眼睛都迸出光來般狂喜。
她看著母親依著住持所言,沐浴淨身,禁食一日,然後在菩薩面前磕長頭,虔誠地一遍遍念誦著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說著日日戒齋,說著每年布施,說著一切一切,只有一個願望——“求菩薩讓濠州徐氏十三代五女徐善然安康無恙。信女何素雪願日日侍奉佛祖……”
一顆淚珠從眼角滑落衣襟,捆住她身體的力量似清風般消弭遠去。徐善然張開嘴巴,費力地從喉嚨中擠出兩個字:“菩薩……”
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
菩薩垂目,慈顏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