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外篇·達生

莊子·外篇·達生

“達”指通曉、通達,“生”指生存、生命,“達生”,就是通達生命的意思。怎樣才能“達生”呢?篇文明確提出要摒除各種外欲,要心神寧寂事事釋然,可知本篇的宗旨在於討論如何養神。 全篇自然分為十三個部分。

基本介紹

  • 中文名:莊子·外篇·達生
  • 出處:莊子
  • 作者:莊子
  • 朝代: 春秋
作者,題解,原文,歷史人物皇子,譯文,

作者

莊子(約前369年—前286年),漢族。名周,字子休(一說子沐),後人稱之為“南華真人”,戰國時期宋國蒙(今安徽省蒙城縣,又說今河南省商丘縣東北民權縣境內)人。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老子哲學思想的繼承者和發展者,先秦莊子學派的創始人。他的學說涵蓋著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根本精神還是歸依於老子的哲學。後世將他與老子並稱為“老莊”,他們的哲學為“老莊哲學”。
莊子莊子
他的思想包含著樸素辯證法因素,主要思想是“天道無為”,認為一切事物都在變化,他認為“道”是“先天生地”的,從“道未始有封”(即“道”是無界限差別的),屬主觀唯心主義體系。主張“無為”,放棄一切妄為。又認為一切事物都是相對的,因此他否定一切脫離自然法則而認識的知識,認為一切事物的本質並無區別,極力否定離開自然本源而僅僅局限於眼前的現實面前的處世態度,締造一種“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客觀精神境界,安時處順,逍遙自得。處事主張“無為而治”,反對一切違反自然規律的政治思想。

題解

第一部分至“反以相天”,是全篇主旨所在,“棄世”就能“無累”,“無累”就能“形全精復”、“與天為一”,這就是養神的要領。以下分別寫了十二個小故事,寓意都是圍繞這一中心來展開的。
第二部分至“民幾乎以其真”,寫關尹對列子的談話,說明持守純和元氣是至關重要的,進一步才是使精神凝聚。第三部分至“其痀僂丈人之謂乎”,借“痀僂”“承蜩”的故事,說明養神的基本方法,這就是使神思高度凝聚專一。第四部分至“凡外重者內拙”,借善游者“忘水”來說明,忘卻外物才能真正凝神。第五部分至“過也”,寫田開之與周成公的對話和孔子的談話,指出養神還得“養其內”與“養其外”並重,即處處順應適宜而不過,取其折中。第六部分至“所異彘者何也”借祭祀人對豬的說話,諷喻爭名逐利的行為。第七部分至“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以桓公生病為例,說明心神寧靜釋然才是養神的基礎。第八部分至“反走矣”,借養鬥雞的故事比喻說明凝神養氣的方法。第九部分至“命也”,寫孔子觀人游水,體察安於環境、習以性成的道理。第十部分至“其是與”,寫能工巧匠梓慶削木為鐻的故事,藉以說明集思凝神的重要,把自我與外界高度融為一體,也就會有鬼使神工之妙。第十一部分至“故曰敗”,說明自恃輕用、耗神竭勞,終究要失敗的,而這與養神的要求也正好相反。第十二部分至“忘適之適也”,直接指出養神須得“不內變”,“不外從”,忘卻自我,也忘卻外物,從而達到無所不適的境界。
餘下為第十三部分,寫孫休與扁子對話,篇幅較長,內容也有繁複之處,不像前面各段那么緊湊,但目的仍在於說明“忘”,忘身便能無為而自適,而無為自適才是養神的真諦。

原文

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養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
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事奚足棄則生奚足遺?棄世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子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栗。請問何以至於此?”
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語女。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游乎萬物之所終始,一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迕物而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也。復仇者不折鏌乾,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均。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
“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幾乎以其真!”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
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
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游者數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
仲尼曰:“善游者數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湣。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拙。”
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吾子與祝腎游,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亦何聞於夫子!”威公曰:“田子無讓,寡人願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謂也?”
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岩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縣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
仲尼曰:“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極。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袵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豢汝,十曰戒,三日齊,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之中,自為謀,則苛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
桓公田於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公反,誒詒為病,數日不出。
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
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紀渻子為王養鬥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向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
孔子觀於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並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發行歌而游於塘下。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曰,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子以為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台一而不桎。忘足,屨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休居鄉不見謂不脩,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賓於鄉里,逐於州部,則胡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
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脩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嘆。弟子問曰:“先生何為嘆乎?”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王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啟寡聞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鐘鼓也。彼又惡能無驚乎哉!”

歷史人物皇子

查對古籍,我們發現先秦時期不僅有皇子蕭叔,而且二人生活於同一時代,活動地域也比較接近。先看皇子其人。(爾雅疏)引(尸子·廣澤篇》雲:
基子貴兼,孔子貴公,皇子貴衷,田子貴均,列子貴虛,料子貴別,囿其學之相非也,數世矣而已,皆拿於私也[1]。①
《左傳·昭公六年》:“叔向日:‘楚辟,我衷,若何效辟?”,杜預注云:“辟,邪也。衷,正也[2]。”衷,為正當、純正之意,與邪相對。《宋本廣韻》解釋相同,“衷:善也,正也,中也[3]。”③“皇子貴衷”說明皇子的主導思想是主正去邪的,這與齊國賢士皇子告敖的思想言論相吻合。《莊子·達生篇》記載:
桓公田於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日:“仲父何見?”對日:“臣無所見。”公反,談治為病,數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日:“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浦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桓公日:“然則有鬼乎?”日:“有。沉有履,灶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蛙勢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沃陽處之。水有閣象,丘有宰,山有菠,野有仿徨,澤有委蛇。”公日:“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日:“委蛇,其大如毅,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貓。”桓公輾然而笑日:“此寡人之所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4]。④
在皇子看來,鬼神妖孽都是由於人們自己心神不守,見到“未嘗見者”之後胡亂妄想所致,其根本皆源於心知。相信鬼神,敬畏鬼神,先秦時期,成為人們對於未知世界的一種普遍認識。皇子能夠特立獨行,主正去邪,自然會成為當時反對虛妄邪說的一面旗幟,所以《廣澤篇》在總結諸子哲學特點時,重點突出了皇子的“貴衷”思想。
根據以上分析,我們大致有以下認識:《列子》“皇子”是齊桓公時期的人,“姓皇子,字告敖,齊之賢人也[5]”⑦,與宋大夫蕭叔生活於同一時代。以上看法,俞械先生曾有過提及,“《廣韻·六止》‘子’字注:‘複姓十一【氏】,《莊子》有皇子告敖。’則以皇子為複姓。《列子·湯問篇》末載餛悟劍火烷布事,雲皇子以為無此物,殆即其人也[6]”⑧,只是未做深考,也沒有得到學人的重視[7]。

譯文

通曉生命實情的人,不會去努力追求對於生命沒有什麼好處的東西;通曉命運實情的人,不會去努力追求命運無可奈何的事情。養育身形必定先得備足各種物品,可是物資充裕有餘而身體卻不能很好保養的情況是有的;保全生命必定先得使生命不脫離形體,可是形體沒有死去而生命卻已死亡的情況也是有的。生命的到來不能推卻,生命的離去不能留止。可悲啊!世俗的人認為養育身形便足以保存生命;然而養育身形果真不足以保存生命,那么,世間還有什麼事情值得去做呢!雖然不值得去做卻不得不去做,內中的操勞或勤苦也就不可避免。
想要免除操勞形體的情況,不如忘卻世事。忘卻世事就沒有勞苦和拘累,沒有勞苦和拘累就算走上了正確的道路,走上了正確的道路就能跟隨自然一道生存與變化,跟自然一道生存與變化也就接近於大道了。世俗之事為什麼須得捨棄而生命途中的痕跡為什麼須得遺忘?捨棄了世俗之事身形就不會勞累,遺忘了生命的涯際精神就不會虧損。身形得以保全而精神得以複本還原,就跟自然融合為一體。天和地,乃是萬物(生長、繁育)的父體和母體,(陰陽二氣)一旦結合便形成物體,物體一旦離散又成為新的物體產生的開始。形體保全精神不虧損,這就叫做能夠隨自然的變化而變化;精神匯集達到高度凝聚的程度,返回過來又將跟自然相輔相成。
列子問關尹說:“道德修養臻於完善的至人潛行水中卻不會感到阻塞,跳入火中卻不會感到灼熱,行走於萬物之上也不會感到恐懼。請問為什麼會達到這樣的境界?”
關尹回答說:“這是因為持守住純和之氣,並不是智巧、果敢所能做到的。坐下,我告訴給你。大凡具有面貌、形象、聲音、顏色的東西,都是物體,那么物與物之間又為什麼差異很大,區別甚多?又是什麼東西最有能耐足以居於他物之先的地位?這都只不過是有形狀和顏色罷了。大凡一個有形之物卻不顯露形色而留足於無所變化之中,懂得這個道理而且深明內中的奧秘,他物又怎么能控制或阻遏住他呢!那樣的人處在本能所為的限度內,藏身於無端無緒的混沌中,遊樂於萬物或滅或生的變化環境裡,本性專一不二,元氣保全涵養,德行相融相合,從而使自身與自然相通。像這樣,他的稟性持守保全,他的精神沒有虧損,外物又從什麼地方能夠侵入呢!
“醉酒的人墜下車下,雖然滿身是傷卻沒有死去。骨骼關節跟旁人一樣而受到的傷害卻跟別人不同,因為他的神思高度集中,乘坐在車子上也沒有感覺,即使墜落地上也不知道,死、生、驚、懼全都不能進入到他的思想中,所以遭遇外物的傷害卻全沒有懼怕之感。那個人從醉酒中獲得保全完整的心態尚且能夠如此忘卻外物,何況從自然之道中忘卻外物而保全完整的心態呢?聖人藏身於自然,所以沒有什麼能夠傷害他。復仇的人並不會去折斷曾經傷害過他的寶劍,即使常存忌恨之心的人也不會怨恨那偶然飄來、無心地傷害到他的瓦片,這樣一來天下也就太平安寧。沒有攻城野戰的禍亂,沒有殘殺戮割的刑罰,全因為遵循了這個道理。
“不要開啟人為的思想與智巧,而要開發自然的真性。開發了自然的真性則隨遇而安,獲得生存;開啟人為的思想與智巧,就會處處使生命受到殘害。不要厭惡自然的稟賦,也不忽視人為的才智,人們也就幾近純真無偽了!”
孔子到楚國去,走出樹林,看見一個駝背老人正用竿子粘蟬,就好像在地上拾取一樣。
孔子說:“先生真是巧啊!有門道嗎?”駝背老人說:“我有我的辦法。經過五、六個月的練習,在竿頭累迭起兩個丸子而不會墜落,那么失手的情況已經很少了;迭起三個丸子而不墜落,那么失手的情況十次不會超過一次了;迭起五個丸子而不墜落,也就會像在地面上拾取一樣容易。我立定身子,猶如臨近地面的斷木,我舉竿的手臂,就像枯木的樹枝;雖然天地很大,萬物品類很多,我一心只注意蟬的翅膀,從不思前想後左顧右盼,絕不因紛繁的萬物而改變對蟬翼的注意,為什麼不能成功呢!”
孔子轉身對弟子們說:“運用心志不分散,就是高度凝聚精神,恐怕說的就是這位駝背的老人吧!”
顏淵問孔子說:“我曾經在觴深過渡,擺渡人駕船的技巧實在神妙。我問他:‘駕船可以學習嗎?’擺渡人說:‘可以的。善於游泳的人很快就能駕船。假如是善於潛水的人,那他不曾見到船也會熟練地駕駛船。’我進而問他怎樣學習駕船而他卻不再回答我。請問他的話說的是什麼意思呢?”
孔子回答說:“善於游泳的人很快就能學會駕船,這是因為他們習以成性適應於水而處之自然。至於那善於潛水的人不曾見到過船就能熟練地駕駛船,是因為他們眼裡的深淵就像是陸地上的小丘,看待船翻猶如車子倒退一樣。船的覆沒和車的倒退以及各種景象展現在他們眼前卻都不能擾亂他們的內心,他們到哪裡不從容自得!用瓦器作為賭注的人心地坦然而格外技高,用金屬帶鉤作為賭注的人而心存疑懼,用黃金作為賭注的人則頭腦發昏內心迷亂。各種賭注的賭博技巧本是一樣的,而有所顧惜,那就是以身外之物為重了。大凡對外物看得過重的人其內心世界一定笨拙。”
田開之拜見周威公。周威公說:“我聽說祝腎在學習養生,你跟祝腎交遊,從他那兒聽到過什麼呢?”田開之說:“我只不過拿起掃帚來打掃門庭,又能從先生那裡聽到什麼!”周威公說:“先生不必謙虛,我希望能聽到這方面的道理。”田開之說:“聽先生說:‘善於養生的人,就像是牧放羊群似的,瞅到落後的便用鞭子趕一趕。’”周威公問:這話說的是什麼意思呢?”
田開之說:“魯國有個叫單豹的,在岩穴里居住在山泉邊飲水,不跟任何人爭利,活了七十歲還有嬰兒一樣的面容;不幸遇上了餓虎,餓虎撲殺並吃掉了他。另有一個叫張毅的,高門甲第、朱戶垂簾的富貴人家,無不趨走參謁,活到四十歲便患內熱病而死去。單豹注重內心世界的修養可是老虎卻吞食了他的身體,張毅注重身體的調養可是疾病侵擾了他的內心世界,這兩個人,都不是能夠鞭策落後而取其適宜的人。”
孔子說:“不要進入荒山野嶺把自己深藏起來,也不要投進世俗而使自己處處顯露,要像槁木一樣站立在兩者中間。倘若以上三種情況都能具備,他的名聲必定最高。使人可畏的道路,十個行人有一個人被殺害,於是父子兄弟相互提醒和戒備,必定要使隨行的徒眾多起來方才敢於外出,這不是很聰明嗎!人所最可怕的,還是枕席上的姿意,還有在飲食間的失度;卻不知道為此提醒和戒備,這實在是過錯。”
主持宗廟祭祀的官吏穿好禮服戴上禮帽來到豬圈邊,對著柵欄里的豬說:“你為什麼要討厭死呢?我將餵養你三個月,用十天為你上戒,用三天為你作齋,鋪墊上白茅,然後把你的肩胛和臀部放在雕有花紋的祭器上,你願意這樣嗎?”為豬打算,說是仍不如吃糠咽糟而關在豬圈裡,為自己打算,就希望活在世上有高貴榮華的地位,死後則能盛裝在繪有文采的柩車上和棺槨中。為豬打算就會捨棄白茅、雕俎之類的東西,為自己打算卻想求取這些東西,所不同於豬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齊桓公在草澤中打獵,管仲替他駕車,突然桓公見到了鬼。桓公拉住管仲的手說:“仲父,你見到了什麼?”管仲回答:“我沒有見到什麼。”桓公打獵回來,疲憊困怠而生了病,好幾天不出門。
齊國有個士人叫皇子告敖的對齊桓公說:“你是自己傷害了自己,鬼怎么能傷害你呢?身體內部鬱結著氣,精魂就會離散而不返歸於身,對於來自外界的騷擾也就缺乏足夠的精神力量。鬱結著的氣上通而不能下達,就會使人易怒;下達而不能上通,就會使人健忘;不上通又不下達,鬱結內心而不離散,那就會生病。”桓公說:“這樣,那么還有鬼嗎?”告敖回答:“有。水中污泥里有叫履的鬼,灶里有叫髻的鬼。門戶內的各種煩攘,名叫雷霆的鬼在處置;東北的牆下,名叫倍阿鮭蠪的鬼在跳躍;西北方的牆下,名叫攻入陽的鬼住在那裡。水裡有水鬼罔象,丘陵里有山鬼峷,大山裡有山鬼夔,郊野里有野鬼彷徨,草澤里還有一種名叫委蛇的鬼。”桓公接著問:“請問,委蛇的形狀怎么樣?”告敖回答:“委蛇,身軀大如車輪,長如車轅,穿著紫衣戴著紅帽。他作為鬼神,最討厭聽到雷車的聲音,一聽見就兩手捧著頭站著。見到了他的人恐怕也就成了霸主了。”
桓公聽了後開懷大笑,說:“這就是我所見到的鬼。”於是整理好衣帽跟皇子告敖坐著談話,不到一天時間病也就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紀渻子為周宣王馴養鬥雞。過了十天周宣王問:“雞馴好了嗎?”紀渻子回答說:“不行,正虛浮驕矜自恃意氣哩。”十天后周宣王又問,回答說:“不行,還是聽見響聲就叫,看見影子就跳。”十天后周宣王又問,回答說:“還是那么顧看迅疾,意氣強盛。”又過了十天周宣王問,回答說:“差不多了。別的雞即使打鳴,它已不會有什麼變化,看上去像木雞一樣,它的德行真可說是完備了,別的雞沒有敢於應戰的,掉頭就逃跑了。”
孔子在呂梁觀賞,瀑布高懸二三十丈,沖刷而起的激流和水花遠達四十里,黿、鼉、魚、鱉都不敢在這一帶游水。只見一個壯年男子游在水中,還以為是有痛苦而想尋死的,派弟子順著水流去拯救他。忽見那壯年男子游出數百步遠而後露出水面,還披著頭髮邊唱邊游在堤岸下。孔子緊跟在他身後而問他,說:“我還以為你是鬼,仔細觀察你卻是個人。請問,游水也有什麼特別的門道嗎?”那人回答:“沒有,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方法。我起初是故常,長大是習性,有所成就在於自然。我跟水裡的漩渦一塊兒下到水底,又跟向上的涌流一道游出水面,順著水勢而不作任何違拗。這就是我游水的方法。”孔子說:“什麼叫做‘起初是故常,長大是習性,有所成就在於自然’呢?”那人又回答:“我出生於山地就安於山地的生活,這就叫做故常;長大了又生活在水邊就安於水邊的生活,這就叫做習性;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而這樣生活著,這就叫做自然。”
梓慶能削刻木頭做鐻,鐻做成以後,看見的人無不驚嘆好像是鬼神的工夫。魯侯見到便問他,說:“你用什麼辦法做成的呢?”梓慶回答道:“我是個做工的人,會有什麼特別高明的技術!雖說如此,我還是有一種本事。我準備做鐻時,從不敢隨便耗費精神,必定齋戒來靜養心思。齋戒三天,不再懷有慶賀、賞賜、獲取爵位和俸祿的思想;齋戒五天,不再心存非議、夸譽、技巧或笨拙的雜念;齋戒七天,已不為外物所動仿佛忘掉了自己的四肢和形體。正當這個時候,我的眼裡已不存在公室和朝廷,智巧專一而外界的擾亂全都消失。然後我便進入山林,觀察各種木料的質地;選擇好外形與體態最與鐻相合的,這時業已形成的鐻的形象便呈現於我的眼前,然後動手加工製作;不是這樣我就停止不做。這就是用我木工的純真本性融合木料的自然天性,製成的器物疑為神鬼工夫的原因,恐怕也就出於這一點吧!”
東野稷因為善於駕車而得見魯莊公,他駕車時進退能夠在一條直線上,左右轉彎形成規整的弧形。莊公認為就是編織花紋圖案也未必趕得上,於是要他轉上一百圈後再回來。顏闔遇上了這件事,入內會見莊公,說:“東野稷的馬一定會失敗的。”莊公默不作聲。不多久,東野稷果然失敗而回。莊公問:“你為什麼事先就知道定會失敗呢?”顏闔回答說:“東野稷的馬力氣已經用盡,可是還要它轉圈奔走,所以說必定會失敗的。”
工倕隨手畫來就勝過用圓規與矩尺畫出的,手指跟隨事物一道變化而不須用心留意,所以他心靈深處專一凝聚而不曾受過拘束。忘掉了腳,便是鞋子的舒適;忘掉了腰,便是帶子的舒適;知道忘掉是非,便是內心的安適;不改變內心的持守,不順從外物的影響,便是遇事的安適。本性常適而從未有過不適,也就是忘掉了安適的安適。
有個名叫孫休的人,走到門前就驚嘆不已地詢問他的老師扁慶子,說:“我安居鄉里不曾受人說過道德修養差,面臨危難也沒有人說過不勇敢;然而我的田地里卻從未遇上過好年成,為國家出力也未遇上聖明的國君,被鄉里所擯棄,受地方官放逐,而我對於上天有什麼罪過呢?我怎么會遇上如此的命運?”
扁子說:“你不曾聽說過那道德修養極高的人的身體力行嗎?忘卻自己的肝膽,也遺棄了自己的耳目,無心地縱放於世俗塵垢之外,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不求建樹的環境中,這就叫做有所作為而不自恃,有所建樹而不自得。如今你把自己打扮得很有才幹用以驚嚇眾人,用修養自己的辦法來突出他人的污穢,毫不掩飾地炫耀自己就像在舉著太陽和月亮走路。你得以保全形體和身軀,具備了九竅,沒有中道上夭折於聾、瞎、跛、瘸而處於尋常人的行列,也真是萬幸了,又有什麼閒暇抱怨上天呢!你還是走吧!”
孫休走出屋子,扁子回到房裡。不多一會兒,扁子仰天長嘆,弟子問道:“先生為什麼長嘆呢?”扁子說:“剛才孫休進來,我把道德修養極高的人的德行告訴給他,我真擔心他會吃驚以至迷惑更深。”弟子說:“不對哩。孫休所說的話是正確的嗎?先生所說的話是錯誤的嗎?錯誤的本來就不可能迷惑正確的。孫休所說的話是不對的嗎?先生所說的話是正確的嗎?他本來就因迷惑而來請教,又有什麼過錯呀!”
扁子說:“不是這樣的。從前有隻海鳥飛到魯國都城郊外,魯國國君很喜歡它,用‘太牢’來宴請它,奏‘九韶’樂來讓它快樂,海鳥竟憂愁悲傷,眼花繚亂,不敢吃喝。這叫做按自己的生活習性來養鳥。假若是按鳥的習性來養鳥,就應當讓它棲息於幽深的樹林,浮游於大江大湖,讓它吃泥鰍和小魚,這本是極為普通的道理而已。如今的孫休,乃是管窺之見、孤陋寡聞的人,我告訴給他道德修養極高的人的德行,就好像用馬車來托載小老鼠,用鐘鼓的樂聲來取悅小鴳雀一樣。他又怎么會不感到吃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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