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1937年經濟大衰退的來臨,經濟學界掀起了一場關於經濟停滯起因的大辯論。其中兩位最傑出的人物—都是三十年代
哈佛大學首屈一指的經濟學家——阿爾文·漢遜(Alvin Hansen)和約瑟夫·熊彼得(Joseph Schumpeter)。漢遜的立場體現在他的《完全恢復還是停滯?》一書中,熊彼得的觀點則反映在1939年
出版的他的兩卷著作《經濟周期》的最後一章中。
熊彼得把漢遜的理論稱之為“投資機會消失的理論”,這倒是很貼切的。按照漢遜的理論,由於
資本主義經濟的公司結構和
個人收入分配的十分不平等,使現代的發達資本主義經濟具有自我調節的巨大
能力。但是,如果缺乏足夠的有利的
投資機會,這種自我調節的可能性就不會導致實際
資本的形成和經濟的持續增長,而只能導致低收益、高失業和
長期停滯等狀態。
要補足這一理論,就必須對三十年代與較早時期相比,為何發生這種缺乏投資機會的原因作出說明。漢遜企圖填補他所認為的某種不可逆轉的歷史性變化的空白,這種變化從幾十年前就已開始,最後發展成為支配從1929年開始的熊彼得所稱的“世界危機”以來的局面。漢遜對這些變化講得過於簡單化,他把這些變化歸納為:(1)地區性擴張的結束(有時說成是“邊疆的結束”),但漢遜是從全球性意義上來理解這一點的,(2)人口增長率的下降,(3)出現了比早期
資本主義發展階段所需要的
投資更少的新工藝技術。在漢遜看來,這一切變化引起對新的投資需要的縮減。在這種情況下,
經濟體系的巨大力量往往轉化為使生產停滯的力量而不是成為高速增長的動力。
批評漢遜的人(包括熊彼得在內)倒不是否定資本充分形成的必要性,以維持經濟成長和高度
就業,他們只是無法承認漢遜所指出的關於歷史性變化的論點是確實的,否則他們就必須承認對於新的投資需要的減少也是確實的。批評者們指出,在美國,地區性擴張的結束是在十九世紀,那么,為什麼直到三十年或四十年以後才開始出現這種經濟停滯現象?人口的增長未必能刺激投資,而只能意味著更高的
失業率、嚴重的房荒和低標準的生活水平。而且,漢遜所說的技術革新對投資需要的影響並未得到證實,(根據批評者的看法)也不可能得到證實。
與漢遜的理論相反,
熊彼得採取另一種不同的論點。他不去探究引起三十年代經濟停滯的原因,而去探究1933年開始的周期性景氣上升為何很快就告結束。熊彼得和其他人往往構想
經濟周期的繁榮階段結束的正常狀態—完全就業、物價上漲,
銀根緊縮,等等。熊彼得把經濟周期分為三種類型:(1)“基欽”型(為期很短,基本上是存貨周期[inventor cycles]);(2)“朱格拉”型(大多數經濟學家把這種周期看成是商業周期);(3)“康德拉契耶夫”型(一種想像的、以五十年為期的周期,熊彼得相信這種周期是確實存在的)。他把三十年代的經驗形容為“令人失望的朱格拉”,其原因何在?
為了對抗漢遜的“投資機會減少”的理論,熊彼得把經濟停滯歸咎於當時的“反商業風氣”。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可稱之為“經濟停滯下的新分配原理”,並為大多數政治上的保守派以這種或那種方式予以贊同。但是,熊彼得象過去一樣,採取了轉彎抹角的說法。他認為,問題的核心與其說是對“新分配法”的內容(他認為它與資本主義的正常功能是密切相關的),倒不如說是對實施“新分配法”的全體人員抱有反商業
態度的作法。他相信,當前這種態度已經使
資本家的信任和樂觀受到打擊,使他們對未來的希望化為泡影,從而抑制了他們的
投資熱情。
當然,在1937-1938年的嚴重
經濟衰退之後出現這種關於經濟停滯的爭論,.並不是偶然的。在此之前,原以為從1933年開始的
經濟景氣有希望使高度
生產力和完全就業長期維持下去。因此,隨之而出現的經濟大衰退無異是晴天霹靂。在1938年,失業率猛升至19%,直至1939年,失業率仍停留在17%,經濟停滯的嚴酷現實再也不能否認了。漢遜1日38年的和熊彼得1939年的著作只是
經濟思想史的若干古典論戰中的一場突出的爭論而已。不僅經濟學家捲入這場爭論,連弗蘭克林·羅斯福,他的一次有希望的新政也因一場新的和出乎意料的經濟災難而宣告失敗,為此委任了一個臨時的
國民經濟委員會來調查出毛病的原因和制定解救措施。但是,還未等到該
委員會提出它的調查報告(內容極其貧乏),
第二次世界大戰就突然來臨。一夜之間,關於經濟停滯的種種議論頓告煙消雲散,從此再也無人提及。
戰後的1952年,關於這一主題的一部認真而又重要的研究著作《美國資本主義的成長和停滯》在英國出版,著者為約瑟夫.斯坦德爾(Josef Steindl),一位奧地利的流亡者,他在牛津統計學院消磨了整個戰爭時期。但是這部著作並未引起經濟界的重視,並且由於戰後資本主義的長期發展,這本書的問世只是使人們把“莫名其妙”的經濟停滯當作歷史奇聞來看待而已。
然而,事態的發展表明了那種“經濟停滯永不再來”就在七十年代中期,經濟停滯問題又重新光臨,的斷言是過於輕率了。我無須再提而這次則使用了另一個古怪難懂的新名詞:
滯脹(Stagflation)。它的重新出現又將引起一場爭論。有些人認為,停滯問題在五十年代後期即已出現,是
越南戰爭起了暫時的延緩作用。有些人則認為,可能在七十年代初期,隨著賓夕法尼亞中心的
信貸危機和尼克森的正式放棄
金本位及
工資與物價控制等主要經歷,在1974-1975年,這場經濟危機即真正來臨。誰都能看出,在七十年代下半期,經濟停滯以新的滯脹的形式呈現。誰都不會懷疑,這場經濟危機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槽,這可從以下兩方面的事實得到證實。第一,在先進資本主義世界(指24個參加
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的
國家)的失業人數今年預計將達三千萬(占全部
工人總數的10%左右,其中婦女、青年和少數民族的比率當然要高得多)。第二,美國在一些取得成就的年份中也出現了兩次衰退,而最近的一次衰退很可能導致進入
大蕭條時期。
必須指出,近年來全部
經濟形勢之所以實際上不比三十年代更糟(或一樣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以下三方面的事實所造成:(1)大量增加的
政府行政開支和行政赤字所起的作用;(2)消費者債務的巨額增長,包括
房屋的抵押債款(這種情況在七十年代更甚);(3)
經濟的金融部門的畸形膨脹,這部分是由於
債務的大量增加,其中包括各種新舊投機事業的激增,它反過來又產生出比平常的點滴
購買力更多的資金流入“實際的”經濟(the real economy),絕大部分是以擴大
奢侈品需求的方式來進行的。這些歷來都是對付經濟停滯的重要力量,但是也往往構成不可收拾的危局—如果一切走過了頭,就會爆發出類似1929-1933年期間所經歷過的、一場老式的經濟恐慌。
這樣,我們實際上又回到三十年代的被中斷了的爭論上來:為什麼對投資的刺激如此無力?我個人認為,漢遜的答案在今天已沒有多大的說服力。而對於熊彼得的關於反商業政策導致投資稅減的指責,經過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的今天也肯定不會有人再表同意。我認為,答案應從對戰後二十五年的漫長時期的分析中去找尋,在這二十五年中,我們沒有遇到經濟停滯問題。在此期間,對投資的刺激力事實上是強大而持續不斷的,而經濟成長的速度之高在整個資本主義歷史上也是罕見的。這是什麼原因呢?
原因在於戰爭使
世界經濟的原有地位發生改變,因而大大增強了對投資的刺激力。這裡舉出幾個主要的刺激因素:(1)在戰爭廢墟上進行重建的需要,(2)因戰時所造成的
物資奇缺現象而產生極大的提高生產的需要,(3)大戰的結果使美國建立起世界霸權,
美元成為
國際貨幣系統的基礎,戰前的
貿易和通貨集團全被摧毀,從而產生了有助於相對地自由的資本運動的條件,上述一切都促進了
國際貿易的空前擴展,(4)民用
工業與軍事技術分開,特別是
電子工業和噴氣式飛機工業,(5)由美國建立的規模巨大的和平時期軍火工業,這種軍火工業創始於
韓戰和
印度支那戰爭時期。一個非常重要而又被人忽視的事實是,這些變化都是由
商業風氣這一基本變化所引起的。三十年代所遺留下來的悲觀主義和慘痛教訓尚未立即消失,但是現在已可看出,戰後的投資熱遠比對修復戰爭破壞的熱悄為高,人們的精神狀態已轉變到一種長期性的樂觀主義方面去。現代
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切重要工業中的巨大的投資熱已經被激發出來,包括鋼鐵、
汽車、
能源、造船、重化工業以及其他許多
工業。在一切先進
資本主義國家以及第三世界的幾個較發達的國家(如墨西哥、巴西、印度和南韓等)中都迅速地建立起雄厚的經濟力量。
要探究在七十年代重又出現經濟停滯的原因,必須牢記的關鍵問題是:賦予戰後長期的
經濟發展以動力的每種力量是(而且一定是)自我限制(self limiting)。這確實是投資的真正性質之一:它不僅對需求作出反應,而且也滿足需求。戰爭時期的破壞已經修復,被戰爭所推遲了的需求已經滿足。建立新型工業的過程(包括和平時期的軍火工業在內)中需要比維持舊狀更多的投資。然而,工業發展的能力往往由於過度濫用這種能力而喪失了這種能力。
再從另一方面來看,強大的投資刺激激發出一陣投資熱,它反過來又使投資刺激消失。這就是為什麼經過戰後長時期的投資熱之後,又轉而在七十年代出現經濟停滯的原因之一。當投資熱開始逐漸消失時,由於在若干年內國際和國內的債務發生年年增多,猖狂的投機事業日益風行,通貨膨脹直線上升,使得經濟停滯的來臨推遲了幾年。然而這些
治標的辦法對整個經濟不但無益,反而有害,從而造成在經濟停滯的問題上又加上財政迅速惡化的局面。那么,這是否意味著經濟停滯將處於持久狀態?絕對不是1某些人(我認為漢遜也在此列)以為三十年代的經濟停滯已經到了頭,只要改變一下發達的資本主義經濟的結構就可以克服經濟停滯。但是,歷史的經驗指出,他們完全失算了。今天對這一問題的討論
意見也同樣可證明是錯誤的。我個人不相信一場新的戰爭可以取得象上次世界大戰那樣的結果(或者說,能取得象第一次大戰後的那種較小的結果)。如果一場新的戰爭規模大到足以對經濟產生很大打擊,就可能導致一場核戰爭,戰後就不會再留下什麼可以重建的了。但是誰也不能斷言,決不會再有其他強有力的刺激投資的因素了,(例如過去所出現過的
工業革命,以及建造
鐵路和汽車工廠等,就是這類刺激因素)。只是目前還看不出有任何出現了這類因素的跡象。因此,與其坐等奇蹟出現(或者聽候大難臨頭),,倒不如趁這臨危的時刻把我們的全部心思和精力放在如何改變現今的經濟體系方面,這就是,要使經濟體系作用在滿足人類的需要上,而不是僅僅作為只為一小撮對社會不負
責任的資本家才感興趣的投資機會的有無所產生的副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