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中的三多寨》是聶作平創作的一篇散文。
文章原文,作家簡介,
文章原文
古堡滄桑
大凡具有悠久歷史的地方,即便歲月已經洗盡了曾經的輝煌,但總會有一些繁華時節的蛛絲螞跡不動聲色地殘留下來,並等待有心的後來人不經意間的邂逅與憑弔。多年前,當我走在三多寨那青石板的街道上,我就從街邊一座破舊院子的泥牆下發現了一方黑漆的金匾,金匾題著耕讀傳家的字樣,字跡斑駁,依然氣勢不凡。只是,這方應該高懸於某個鄉紳大廳之前的類似家喻的東西,已經淪落為一方豬圈的擋板。
南來北往的客人坐在汽車上,他們從內宜高速公路進入自貢地界時,那些紫紅色的波濤般洶湧的丘陵之間,突如其來地出現了幾座挺拔的山峰。山峰的海拔算不上高,也就五百米左右,但五百米在丘陵中也稱得上險峰了,尤其令人注意的是,這些山峰彼此首尾相連,竟圍成了一座近乎於天然的古堡。
彎曲的土路如同高速公路的一莖枝葉,它將三多寨和外面的世界相連,而三多寨里古舊的街巷、戲台、石碑、老井,以及口耳相傳的眾多傳說與演義,則將古代的三多寨與當代相連。
三多寨的歷史當追溯到距今一個半世紀之前。遙遠的1851年,當太平天國起義爆發的訊息傳到因鹽而興的自流井時,自流井那些大鹽商們感到了岌岌可危。那時候沒有福布斯排行榜,如果有,自流井的鹽商絕對有十人以上將列入前二十強。財富是害怕動亂的,於是鹽商們籌議築寨自保。幾年後,太平軍沒有來,倒是雲南人李永和、藍朝鼎的部隊由滇入川,引起了鹽商們更大的驚恐。這樣,在鹽商們的主持下,原本森林茂密的牛口山被建成了一座堅固的寨子。這就是三多寨的肇始。
至於三多寨名字的來歷,歷來有多種說法,其中比較普及的一種是,主持修寨的李、王、顏三個經營鹽業的家族,他們惟願多子、多富、多壽,故將這座新興的古寨命名三多。今天,昔日的鹽商和他們的榮華富貴早已付之東流,只有三多寨,依然如同看慣了白雲蒼狗的寂寞智者,不動聲色地挺立在我們視野的盡頭。
舊事流水
如前所述,當年我在塵封的地方志里讀到了三多寨,以及三多寨與眾不同的興衰史。此後,我在一個秋天的上午走進了它。那時的三多寨還沒有成為今天的地方旅遊熱點,那時的三多寨還是一個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好女。羞答答的城牆和箭垛都蕭瑟在深秋的細雨里,青石板的街道被來來往往的腳印磨得有些發白。想想這一百多年來,有多少人走在上面,走著走著就走完了他們的一生呢?
那次秋天的出遊除了我以外,還有我新婚的妻子和一個女友。她們鮮活的面容閃現在街頭,立即引起了鄉人們的注意。立料的房屋大多經歷了太多的風霜,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但精緻的雕花木窗卻又漫不經心地透露出某種過氣的大度和莊嚴。幾條似乎喪了家的野狗在街上胡亂地橫衝直撞,三兩個賣菜的農民怯怯的閃躲著。他們的擔子盛著水靈靈的剛從地里採摘的蔬菜,它們是那個深秋的早晨,三多寨街頭最具生活形態的物質。
一家賣豆花飯的小店鋪,一個老婦人吃力地舂著一大缽鮮紅的辣椒,一個胖胖的婦女用肥大的奶子餵著抬頭看天的孩子。一條紅領巾從巷尾一閃而過,我們緊緊地跟著他走進了那條深深的小巷。小巷裡,一眼古井,古井的欄桿上有些石刻的文字,已經侵蝕不可見。一方廢園,長滿了野菊花和蒿草,花敗了,草枯了,朝向廢園的小樓房卻有一堵高高的照壁。種種跡象表明,這裡很可能是昔日哪位富商巨賈的後花園,那么,這眼古井,曾經發生過女子深夜投井自殺的故事嗎?那照壁之後的樓堂,曾經有過多少次歡笑和悲愁呢?只是,似乎才一眨眼功夫,就已經人去了,樓空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呀。廢園裡,還生長著一株孤獨的不知名的大樹,看樣子應該在百年以上。這一百年來的興衰榮辱,它都默默地見證了,可它卻無法向我們這些後來人說出其中的一絲絲一點點的秘密。正是:眼見它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從廢園出來,我們穿過了窄窄的街道,順著石級和土路走到了寨牆高處。俯看四野,秋雨中的大地有些荒涼,也有些寒冷,遠遠近近的煙霧在滋生。一個可能就是從前叫做峻岭雲飛的八景之一的景點前,我沒看見白雲,只看見一隻灰白的野兔從枯黃的草叢裡驚慌地跳出來,向三多寨下面的田野急赴而去。
這是十年前的往事了,我記得我們在那位女友的同學任教的學校吃了一頓午飯。學校很破舊,好像是舊祠堂改建的。一隻鈴鐺掛在操場邊的老樹上,孩子們好奇地看著我們,直到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師撿起一塊石頭敲響了鈴鐺。
後來,那位女友去了重慶,再去了綿竹,再去了日本,經歷了數次婚姻與職業。再後來,我們失去了聯繫。想必,三多寨的舊事已經如同流水一樣流過了她不再年輕的心靈。當一座破敗的古堡和一些年輕人的青春記憶有關,這中間一定有一些我們不能觸摸的蒼涼。
梨花細雨
今天的三多寨已經初具旅遊景點的功能,至少在風景乏善可陳的自貢來說是如此吧。三多寨之美,美在春天,美在細雨,美在梨花。
多年後的又一個春天,我再次走進了三多寨。古老的寨牆依然古老,只是不見了那方收藏著往事和幻想的廢園。一些整修一新的店面,生意很興隆。發達的商業使人想起它在一百多年前鼎盛時期的依稀模樣,只不過,涌動的人群不再留長辮子,也不再打拱作揖。街道還是那樣狹窄,但已尋不見十年前的那種落寞和孤寂。不過,竊以為,一個有歷史的古鎮,一旦它過多地被強加了現代符號,這個古鎮的靈魂其實已經不在了。它會如同一縷細細的雲煙,從這些現代符號的縫隙里飄然而去的,等到我們恍然大悟想要抓住它時,我們往往注定力不從心。
幸好還有梨花。山彎里,池塘邊,民居旁,古道上,到處都有梨花的身影。與浮艷的桃花相比,梨花的潔白帶著某種程度上的自潔與憂傷,它的白,它的飄,它的在春雨里無聲無息的盛開與凋謝。站在那些被雨水打濕了的梨花叢中,市聲遠離了,古堡的往事也遠離了,無端就從腦子裡冒出兩句古人的詩: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若愁。
美麗的風景有時帶來的並不是愉悅,而是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憂鬱,比如雨中的梨花,比如一朵梨花的映襯下越發蒼老的三多寨。當一個農人扛著鋤頭哼著小曲走過梨林,當一隻十年前遇及過的野兔有幾分踉蹌地穿過落滿梨花的濕地,當炊煙升起,當有幾分發潮的月亮落在那方溫暖的大地……這些景致都是美麗的,可它們都無一例外地飽含著憂鬱,飽含著一個半世紀以來自建堡伊始就生生不息的那份無以言說的傷。
我想我不會再去三多寨了。那裡的古老與陳舊,光榮與夢想,秩序與混亂,春花與秋月,它們都將游離在我的生活之外。十年的時光過去了,三多寨的雨水打在我的臉上,它仍舊和十年前一樣清晰,也仍舊和十年前一樣溫柔。不過,我已經慢慢地老去,就像曾經在三多寨的懷抱里生息過然後又歸於黃土的先人一樣,最終,我也將歸入某一塊可以埋人的黃土。而三多寨的城牆將依舊,三多寨的梨花將依舊,落日下的飛鳥將依舊,甚至,若干年之後,那些看古堡與梨花的遊人的心情也將依舊……
作家簡介
聶作平,四川富順人,現居成都。中國作協會員,職業寫作者。已出版著作四十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