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祭外姑文
昔吾亡妻,能孝於吾父母,友於吾女兄弟,知夫人之能教也。粗食之養,未嘗不甘,知夫人之儉也;婢僕之御,未嘗有疾言厲色,知夫人之仁也。癸巳之歲,秋冬之交,忽遘危疾,氣息掇掇,猶日念母,扶而歸寧。疾既大作,又扶以東。沿流二十里,如不能至。十月庚子,將絕之夕,問侍者,曰:“二鼓矣。”聞戶外風淅淅,曰:“天寒,風且作,吾母其不能來乎?吾其不能待乎?”嗚呼!顛危困頓,臨死垂絕之時,母子之情何如也!
甲午、丙申三歲中,有光應有司之貢,馳走二京,提攜二孤,屬之外母。夫人撫之,未嘗不泣。自是每見之必泣也。
嗚呼!及今兒女幾有成矣,夫人奄忽長逝。聞訃之日,有光寓松江之上,相去百里,戴星而往,則就木矣。悲夫!吾妻當夫人之生,即以遺夫人之悲,而死又無以悲夫人。夫人五女,撫棺而泣者,獨無一人焉。今茲歲輤車將次於墓門。嗚呼!死者有知,母子相聚,復已三年也。哀哉!尚享。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亡妻:指歸有光的原配魏氏,為南京光祿寺典簿魏庠的次女,嘉靖七年(1528年)嫁到歸家,嘉靖十三年(1533年)冬十月卒。歸有光寫此文時,其先妻已去世十六年。
友於:兄弟友愛之義。語本《尚書·君陳》:“惟孝友於兄弟。”女兄弟:指歸有光的姐妹。
御:管理。
癸(guǐ)巳(sì)之歲:即嘉靖十二年(1533年)。
遘(gòu):遇,遭遇;危疾:危險沉重的病。
掇(duó)掇:疲弱的樣子。掇,用同“惙”。
歸寧:已婚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稱歸寧。
疾既大作:病情轉重以後。
十月庚子:按嘉靖十二年農曆十月無“庚子”日,庚子日當為該年農曆十一月初二日。
二鼓:即二更,相當於現在的晚上九時至十一時。
顛危困頓:極端的危難困苦。
甲午丙申三歲:即嘉靖十三年(1534年)至嘉靖十五年(1536年)共三年。
應有司之貢:嘉靖十三年秋,歸有光赴應天(南京)鄉試不第。嘉靖十五年,歸有光應選貢赴北京廷試,入南京國子監。有司,官吏。古代設官分職,各有專司,故稱。
二京:明代永樂十九年(1421年)以後,遷都北京,但南京仍保留一套中央機構。二京即指南京與北京。
二孤:指歸有光的長女如蘭與長子䎖孫。
屬(zhǔ):同“囑”,託付意。外母:即岳母。
奄忽:指死亡。
訃(fù):報喪。
松江:縣名,今屬上海市。
戴星而往:連夜前往。
就木:即入棺,指裝殮完畢。
夫人五女:據《外舅光祿寺典簿魏公墓志銘》:“女五人:適鄭若曾、歸有光、姚員,孺人出;適顧夢谷、晉驌,他姬出。”
今茲:今年。輤(qiàn)車:裝載靈柩的車子。次:停駐。墓門:墓道上的門。全句言安葬事。
尚享:或作“尚饗”,即享用祭品,是古代祭文結尾的慣用套語。
白話譯文
我故世的妻子在世的時候,能夠孝順我的父母,親近我的姐妹,由此知道夫人是善於教育兒女的;她吃粗糙的飯食,從來沒有覺得不香甜,由此而知道夫人的儉樸;她管理婢女僕人,從來沒有急躁的言語嚴厲的臉色,由此知道夫人的仁慈。癸巳年,秋末冬初,她忽然得了危險之症,呼吸急促。還是每日想念母親,要人攙扶她回娘家。她的病已惡化,又要人扶她向東走,順著河流有二十里路,似乎不能到家。十月庚子這一天,將要去世的這一夜,她詢問侍候的人,侍候的人說:“二更了。”她聽到門外風聲淅淅,說:“天冷,又起風,我的母親大概不能來吧?我也許等不到她來了?”嗚呼!危急艱難、面臨死亡的時候,母女之情是多么深厚啊!
從甲午年到丙申年的三年中,有光參加主管部門的選拔考試,奔走於北京和南京。將失去母親的兩個孩子,託付給他們的外祖母。夫人撫摸著他們,未曾不哭。從此每逢看見他們就一定要哭泣。
唉!如今兒女快要成人了,夫人突然去世。聽到噩耗的時候,有光正客居松江邊,距離百里,連夜趕來,夫人都已入殮了。悲痛啊!我的妻子在夫人健在時,就已經把悲傷留給夫人,但夫人去世時她卻不能來悲悼夫人。夫人五個女兒,扶著棺木哭泣,其中單單就沒有我的妻子。這年,暫時把你的靈柩安放在塋地之外。唉!如果你泉下有知,那么母女相會,又已經有三年了。悲痛啊!請享用祭品吧!
創作背景
歸有光一生命運多舛,他不僅仕途不順,而且家庭生活也屢遭不幸。八歲喪母,兩次喪妻,兩次夭折兒女。前妻魏氏是母親在他七歲時聘定的,由於家境困頓,十六年後方娶進家門。與他生活六年之後,便留下女兒如蘭、兒子甑孫撒手人寰了。岳父岳母不因女兒離世或女婿再娶而疏遠,還是一如既往地對他寄予幫助和關懷。文章作于歸有光岳母去世後之三年。歸氏岳母去世於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則此文當作於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時作者四十三歲,外姑即是岳母。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祭外姑文》是為祭悼外姑而作,但其著筆卻從亡妻寫起,以亡妻之孝、友和甘食粗茶淡飯、善待奴婢僕人四個方面推導出外姑的善教、節儉、仁義的品性。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母必有其女。亡妻如此之賢惠,其母之賢惠概可推知。作者正是用這種背面敷粉的小說筆法來寫外姑之賢行美德。接著,作者選擷了亡妻病重之時仍日日念母、歸家省親、病作又連夜返回夫家這些事例,來突現母女二人的深厚感情,並擇引亡妻於天寒風吹之夜、臨死垂絕之際盼望再能與母親相見一面的幾句催人淚下的臨終之言,來突現母女之間的深厚感情。祭悼外姑而特寫亡妻,使賓主的地位發生變化,實際上是借賓突出主。如此寫來,不僅能起到對比作用,突出外姑的美德,更能使文章內涵豐富,增加感傷氣氛。縱觀中國古代祭文,像《祭外姑文》這樣借賓顯主的實不多見。
祭文用一段文字作了反襯對比描寫之後,又改變筆法而從正面落筆。亡妻棄世,遺有二孤,作者為功名而奔走,遂將二孤托之於外姑照看。看到外孫稚小而失母,夫人既憐外孫,又想亡女,常常淚如雨下。作者想起外姑的賢惠仁義,想起外姑不因女兒的去世而冷落自己,而是以博大的胸懷和體諒的姿態幫助女婿,感恩戴德之情見於筆端。若聯繫《祭外舅魏光祿文》所寫“藐然二孤,置之今妻之懷抱,以撫以育,辛勤萬端。而婚姻往來,如先妻之存,未嘗有間”等,足可見出作者與其岳父、岳母的情分之深。因此,如今兒女幾乎成人,但夫人卻奄忽長逝,外孫無以報外祖母撫視憐愛之恩,作者又無以報外姑體諒幫助之德,這使得作者肝腸欲斷。外姑去世,作為曾經受過其巨大恩惠的歸有光理應急速奔喪,以期再見一面,哪怕是已逝之面,然而作者遠在松江,雖連夜趕歸,但也遲了,外姑已入棺。可悲者一。亡妻先逝,外姑尚在世,真乃白髮人送黑髮人,給外姑留下了巨大的哀傷。可悲者二。於今母親仙逝,而亡妻無以哀悼其母。可悲者三。外姑有五女,而獨無一女能撫棺哭泣。可悲者四。悲痛之情愈寫愈重,自疚之情越來越多。死者長已矣!能夠安慰死者,唯有寫此祭文一訴衷情,告慰地下的母女於黃泉團聚。文章至此,作者似已不勝其哀,遂打住了筆鋒。
歸有光不僅仕途蹭蹬,年屆花甲方考中進士,而且個人生活極度不幸。他八歲喪母,兩次喪妻,兩度喪失兒女,其間之艱難困苦不難想知。從他的許多文章看,先妻與他生活六年之後便死了,而其岳父、岳母對他卻一如既往,毫無生疏冷落之處,並能關懷和幫助他這個屢困場屋、被人嗤笑的女婿。正因此故,歸有光《祭外姑文》是懷著滿腔感恩戴德和思念亡妻的真情而寫的,真摯的情愫似從肺腑間流出,決無造作之情。作者寫此文時已四十多歲,身名未立而家庭不幸,本身就夠可悲的了。外姑的去世,更增加了他的痛苦和哀傷;所以,此文看似祭悼外姑,連帶思念亡妻,其實,作者亦是哭訴哀悼己身。
歸有光的抒情散文素以情感自然動人著稱,讀者讀《祭外姑文》這篇抒情文字,越能看出其文感情真切、自然動人的特點。祭文不用套語,完全是自然道來,自然遞進,自然收筆,但哀傷淒涼的氣氛卻籠罩著全篇。稍加想像,讀者的眼前仿佛出現的是一位蓬頭垢面、身體疲弱的男人身著布衣,滿面流淚,跪在墓門之前娓娓訴說。
名家點評
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
熊禮匯《明清散文集萃》:本文採用借題發揮的方法,以祭告岳母的名義來悼念亡妻。用母女關係和母女感情作為橋樑,溝通本題與發揮之間的邏輯聯繫,不離於題又不滯於題,不離本義又引申本義,不但充實了文章內涵、拓寬了抒情領域,而且破除了單一線型結構,形成立體交叉的構架,使文勢由單調趨於繁複,增強了形式的美感。這種寫法,在祭告文中是別具一格的。
作者簡介
歸有光(1506年—1571年),字熙甫,又字開甫,號震川,又號項脊生,江蘇崑山人。於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60歲才考中進士,曾任長興知縣、南京太僕寺丞。與王慎中、唐順之、茅坤等被稱為“唐宋派”,其文樸素簡潔,善於敘事,文風平易自然,清新淡遠。當時被稱為“今之歐陽修”,後人贊其散文為“明文第一”。有《震川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