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微型小說·翻譯小說

內容簡介

《微型小說翻譯小說》中的小說顯示了王蒙“用筆思想”的特質和他創作的別樣魅力，以及王蒙小說理論與小說創作實踐雙軌運行的能力。王蒙的微型哲理小說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王蒙某些思想的精華，這些作品無拘無束，刪繁就簡，仿佛一塊塊從生活的河道里撿回的石頭，經作者隨意刻削點畫，便成了既有天然情趣又有美學價值的藝術妙品。

圖書目錄

微型小說
腳的問候
南京板鴨
賽跑與摔跤
搶位子與空位子
不準倒垃圾
請務必鼓掌
誰的桌球打得好
吃臭豆腐者的自我辯護
小小小小小
互助
越說越對
牢騷滿腹
不如酸辣湯
青蛙的痢疾
煮雞蛋和廣播操
龍舍里的千里馬
我們是同類
她本來長得不醜
常勝的歌手
鴨的喜劇
變成天鵝之後
失戀的烏鴉二姐
聽來的故事一抄
扯皮處的解散1
雄辯症
維護團結的人
食慾問題
箏波
在白椒雞旁
爽流
只有兩家
壁虎與愛情
果汁
飯前
欲讀齋誌異(8則)
成語新編(12則)
老王系列(441則)
翻譯小說
奔騰在伊犁河上
自我矯治
戀歌
天鵝
天地之間
白雪公主
天賜馬
簡明三聯畫
八角形
費伯鎮
七年

文摘

腳的問候
飯後，語言學院的幾個教師湊在一起閒聊，話題不知怎么的集中到各民族的不同的見面禮節上來了。大家談到漢族的作揖、萬福，滿族的打千、請安，維吾爾族的撫胸、又手，日本、朝鮮的九十度鞠躬，十八世紀歐洲貴婦人的屈膝禮，還有各國的軍禮，最後歸結到握手——這已經成為國際最通行的禮節了。
“你們知道用腳來問好的么？”東語系波斯語講師、素有“老夫子”之稱的郝世路說道。
什麼？用腳問好？他的這一句話使大家一怔。這是哪個國家、哪個民族的禮節呢？伊朗、中東、西亞，沒聽說過有這樣的習慣，即使是南美的足球隊員，他們的腳是那樣發達和靈活，也不能一見面就互相踢兩腳啊……
“胡扯！”一位女老師說。她是一個很有風度的、有點驕氣和嬌氣的女性，說話也就有權隨便一些。
“就是胡說！”隨著她的話，大家七嘴八舌，你唱我和，把“老夫子”奚落了一頓。
但是郝世路很認真。等嘲笑的聲音平息了，他用低沉的嗓音講了下面的故事。
在那考驗的日子，呼啦一下，一個早上我們全被“揪”了出來。牛鬼蛇神、洋奴、殘渣餘孽、寄生蟲、砸爛狗頭、反動透頂、十惡不赦、醜惡面目……霎時間各種名詞像雨點一樣地澆來。作為搞語言的，我曾為我們祖國的語言中有那么多美好的、崇高的字眼兒而心醉、而讚嘆，如今我才知道，漢語中原來還有那么多過去很少使用的兇惡的辭彙。這些詞兒的每一個，都能像利刃一樣地穿透我的心胸，而我面對的是幾十把這樣的利刃。
我被關進了牛棚，被游斗……不過這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聽說我們的系總支書記侯瑞峰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
老侯，一九三二年的黨員，腰裡有兩粒子彈。他每天自學外語到深夜，雖然他的發音實在糟糕，但是他的朗讀的聲音我最愛聽。他曾經親自給學生宿舍修理門窗……他是我無比信賴和尊敬的黨的工作者。如今，他被揪、被斗、被拳打腳踢，用的競也是黨的名義。
我決定自殺。我可以忍受侮辱和折磨，卻不能忍受黨的組織和黨的幹部遭受踐踏。這使我失去了希望。
決定自殺後，我的一切感覺都麻木了，血液也停止了循環。這時，全院開批鬥大會，高台上站滿了挨斗的人。我被按捺著，做出那個時髦的姿勢，我既不感到頭皮和脖子疼痛，也聽不見轟轟轟的聲音。
就在這時，我的右腿肚子被輕輕地一擊，又一擊，又一擊，不像無意識的碰撞——它很有節奏，更不像動武——它那么溫和。難道是幻覺？不，它繼續輕柔地傳達到我的對一切強刺激都木然無覺的中樞神經。我睜開了眼睛。由於是低著頭，目光只能從褲腿縫隙中向後看去，我看到了一條穿著褪了色的舊軍褲的腿在輕踢著我的右腿。
是他！
我猛地一轉頭，恰恰趕上他也猛地一抬頭，然後，我們飛快地恢復了“低頭認罪”的姿勢。沒有人注意我們，我們的目光已經交換過了。
一股暖流流遍了我的全身，原來他在挨斗的時候還在關懷著我。他正好站在我的後面，他的頭、臂、腰都被扭曲，於是，他用腳的敲擊傳達他的鼓勵和安慰。
黨存在著！黨活動著！她被侮辱、被扭曲、被冒名頂替，然而，她沒有屈服，沒有被埋葬。她工作著，團結著，教育著知識分子……
我也提起了腳，輕輕地向後踢去。我的腳後跟觸到了侯書記的腿……整個大會過程中，我們就用這種方式互相問候著、“談”著心。
當然，我沒自殺。我活著，看到了林彪、“四人幫”的覆亡，看到了黨和人民民眾的決定性的勝利。
郝世路講完了，大家沉默著。女老師流下了淚。無聲中大家得出了一致的意見：沒有什麼禮節比這次腳的問候更有價值和意義的了。
1978年P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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