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王璩遣走了身邊服侍的丫鬟,在她的峻拒下,素琴、冷月和白書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去了外間,那裡有供值夜的丫鬟歇息的小榻,平常人家的貼身侍女往往都在內室值夜,但是王璩自從十歲起就再也不肯要人陪睡,雖然有心人也曾猜疑過,但是見她若是有人相陪,便徹夜難眠,稍有人聲,往往夢魘,天長日久,便當做常事,再也不會勉強於她,只是明日是她的大喜之日,這幾個丫鬟只怕是不放心,唯恐功虧一簣,這才不願離去吧!這也難怪,過了明天,她們就都解脫了,自己從此就是莫家的人,生死榮辱,都與淮陽公主無關,在這樣的時候,怎能怪這些丫鬟戒懼戒慎,她們想要保住性命,想要保住家人的前程,林媽媽想要保住淮陽公主的名聲,所以都唯恐自己尋了短見。 說起來,淮陽公主也夠無奈,少年時候驕縱尊貴,受盡帝寵,所以才能做出殺妻奪夫的醜事,不過是因為自己的舅父生死不知,平白被誣為叛將,再加上真正動手的是王家的祖父母,這才無人仗義執言,否則那些清高自矜的御史,是絕對不捨得放過能夠青史留名的上好機會的。然而縱然百般遮掩,京城權貴仍是心照不宣,年輕時候也還罷了,到了兒女都要議親的時候,惡果就漸漸出現了,想要攀龍附鳳的人家不是沒有,只可惜這樣人家的子弟,淮陽公主如何看得上,她看上的人家,卻是百般推託不願聯姻,若非公主最後求了皇后娘娘,只怕她親生的“嫡長女”珠姐兒和定安侯府二公子的婚事現在還無法定下來,若是自己在珠姐兒出嫁前死在了公主府,就算自己現在的名分,不過是公主府的庶女,就算無人當面指責,淮陽公主的名聲,只怕也會低落到極點,而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就算勉強嫁到了趙家,也難免會被另眼看待,那位金尊玉貴的天之驕女,這一生予取予求,怎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然而,自己又怎會讓殺母仇人如願以償,明日,就是自己蓄謀良久的報復行動開始的時候,過了明日,這世上便再也沒有王璩這個人,還有這淮陽公主府,還有那煊赫富貴,踐踏著自己母女的血淚青雲直上的威遠侯府,都將煙消雲散,雖然是玉石俱焚,卻也落得一個乾淨。 想到此處,王璩胸中氣血翻湧,禁不住一陣咳嗽,外面值夜的白書聽在耳中,慌忙披了衣裳起來,將炭火爐子上溫著的銀耳羹倒了一碗,掀簾走了進來,熟練地上前攙扶王璩,這是她素來做慣的事,然而今夜王璩的反應卻是異乎尋常,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那雙幽深的眸子仿佛燃燒著鬼火,白書只覺得心頭冰寒,勉強笑著道:“姑娘,這是奴婢熬了兩個時辰的銀耳羹,裡面的冰糖都是內奉的,最是潤肺的,為了您的身子好,還是喝上幾口吧,要不然只怕又要到後半夜才能睡著,明天,明天還有很多事情呢!” 王璩微微一笑,是啊,明天還有很多事情呢,若是沒有足夠的精力,如何能報仇雪恨,父親啊,你可知道,那日我去向你苦苦相求之際,並非是真正想要嫁一個良人,只不過我雖然懷著滿腔悲憤,卻終究是貪生怕死,這人世雖然冰冷淒涼,然而好好活著是母親的遺願,若非大限已到,自己也不想早早離去的。 順從的喝下半碗銀耳羹,王璩任由白書扶著自己躺下,將被角掖好,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等著大喜之日的到來,若是換了別的人家,這一夜應該是母女共眠,依依惜別,母親會將自己的經驗見聞,悄悄地告訴女兒,好讓女兒在婆家能夠平安順遂,然而自己的母親,卻是沒有了這樣的機會,那個口口聲聲盼望自己平安順遂的人,怕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這樁婚事能夠給自己帶來幸福吧,辜負了夫妻之愛,辜負了父女之恩,那么,讓他一起陪葬,也就沒有什麼冤屈了,不是么,我的父親?再漫長的夜,也會有結束的時候,更何況今天這樣的大日子,剛剛四更天,鄭媽媽就帶著王二奶奶過來了,她這樣的尷尬身份,公主並沒有請名門世家的夫人來做全福夫人,王二奶奶既是兄嫂,王璩將來又是她的弟媳,自然是責無旁貸。王二奶奶滿臉堆笑地走進門來,不斷地說著吉利話,王璩只做聽不見,木然坐在梳妝鏡前,神色冷漠。莫氏知道她心中不願,卻也裝作不知,左右這親事已經是板上釘釘,只要人進了門,還怕扭轉不了她的性子么,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還不是只能仰仗著公婆丈夫,故而一邊說說笑笑,一邊上前手腳利落地給王璩絞面上妝,塗脂抹粉。旁邊服侍的婆子婢女,對王璩的冷漠也視而不見,口口聲聲都是恭喜打趣,仿佛王璩只是一個害羞的新嫁娘,王璩心中冷笑,然而多年的隱忍,早讓她不再將心中情緒形之於外,人多手快,不過小半個時辰,就已經諸事齊備。王璩默默望著銅鏡中的自己,脂香粉膩之下,瞧不見蒼白的面色,瞧不見滿眼的悲愴,這樣千人一面的打扮,當真是最好的掩飾,緩緩垂下眼瞼,再也不看自己的影子,目光在梳妝盒上掠過,即使在這樣的時刻,那些為虎作倀的爪牙依舊是絲毫不肯放鬆,不論是自己頭上,還是盒子裡面,連稍微尖銳一點的簪子都沒有,她們是惟恐自己鬧出什麼亂子來,然而這又如何,十年苦心孤詣,豈會讓她們看出半點破綻。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外面開始有了喧囂之聲,王璩心知這是莫家的喜轎到了,果然,沒過多久,白書和冷月就拿了蓋頭過來,紅艷艷的錦繡隔斷了視線,王璩任憑兩個丫鬟攙扶著自己向正堂走去,整整十四年了,和淮陽公主見面的機會屈指可數,
公主待她面子上是不錯的,讓她在衡香院住著,身邊丫鬟們也服侍周到,並沒有怎樣作踐,然而,皇家的人一向如此,用榮華富貴鑄成囚牢,隔絕親情關愛,縱然生長於繁華錦繡當中,內心的傷痛和無邊的孤寂,又如何派遣,是恩惠還是折磨,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