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書名:海隅逐客
ISBN:780657078
作者:約瑟夫﹒康拉德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定價:15
頁數:281
出版日期:2003-2-1
開本:32開
簡介
康拉德的生平與小說
孫述宇
1
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是英國小說家中的佼佼者。著名的批評家李維斯(F.R.Leavis)把他列在前四名之內,別的論者即使不這么推崇他,也沒有不認為他是一流的。然而他本來不是英國人。他生在波蘭,原名Josef Teodor Konrad Nalecy Korzeniowski。
他父母系的家庭都是波蘭農村的士紳貴族,但是國運的影響,他的少年生涯十分坎坷。波蘭在十八世紀末年時給俄羅斯、奧地利、普魯士三國瓜分了,要到本世紀第一次大戰時方能復國;在十九世紀裡,波蘭的民族情緒非常高漲。比方那位要求一撮波蘭泥土陪葬的“鋼琴詩人”蕭邦,便是屬於這時代的。康拉德的父母系家庭,都參與六十年代前後的復國運動,並付出了代價。他的一位舅父曾任一八六二年華沙革命委員會的主席,一位叔父在翌年的起義中被害,另一位則遭放逐到西伯利亞。
他的父親阿波羅,一八六二年時也參加秘密的革命活動。他的母親伊芙蓮娜終年都穿著黑色衣服,表示在為國家服喪。一八六三年時,阿波羅被捕了,判處流放到俄國去,一家都隨行。兩年後,康拉德不過八歲,母親就因肺病死在寒冷的異鄉。父親沒法照料他,便把他送去依靠舅父和外祖母過日子。不久,父親也生病了,獲準南遷到奧國屬下的波蘭地區居住,父子才又相聚。奧國是瓜分波蘭的三國中最寬仁開明的一國,準許波蘭人使用波文,康拉德這時學習自己民族的語文達到一個程度,終生都不忘記。他父親也做些翻譯工作,把法國的雨果、英國的莎士比亞、狄更斯的一些作品,譯成波文。但這時他已經病入膏肓;康拉德晚上自己讀書之後,和父親說了晚安,回房往往是哭到入睡。一八六九年,父親便死了,因他吃過俄人的苦頭,一大群同胞來送殯。
沒有了父母,康拉德就在外祖母與一位貴族的監護之下,由舅父泰迪沃斯照顧。奧國治下的克拉考市,由於市議會同情他父親的遭遇,特準他居留。他舅父給他安排,由一個大學生教導他讀書。
讀了幾年,旅行幾次之後,他興了航海之念。他的親戚都是大陸農村背景的人,對海洋陌生得很,疑懼之心不能免;舅父常說康拉德父親那邊的人多怪癖,這齣海之心又是一證明。康拉德日後自承,從小就愛對著地圖幻想,立志要到那些五顏六色的地方去。結果,在一八七四年,少年人的堅持勝利了,他舅父讓他到法國去。
2
到了法國一年,康拉德就開始他的航海生涯。他的舅父為他在一家銀行開了個戶口,這銀行的老闆是個船東,手裡有兩條船,康拉德就在他的“白山號”上初次出海。這時是一八七五年,他是十七歲。
他航海的初期,似乎很富傳奇色彩。在“白山號”之後,他到這銀行家的另一艘船“聖安東尼號”上做事,原來這船在中美洲航行之時,乾的是軍火走私的勾當。康拉德當然沒有吃虧,他日後得意之作Nostromo(《我們的人》)就拿這種事做背景。冒險的事正合年輕人的胃口,據說他離開“聖安東尼號”後,又曾為覬覦西班牙皇位的卡洛斯運輸武器,直運到有一天,在巡邏船緊追之際,他們的走私船撞毀在一處岩岸上。由於與卡洛斯的人馬來往,他這時戀上一個名叫麗妲的神秘女子。麗妲從一個法國富翁處承受到一筆遺產,生活放蕩,卡洛斯也是她入幕之賓。她也許只是拿康拉德來玩玩——也許覺得這個矮個子寬肩膀的波蘭青年,頭向前伸,下巴尖長翹起,怪有趣的;但康拉德對愛情認真得很,他衝動地與一個美國人為她而拔槍,結果受傷入院,被舅父痛罵了一頓。
這些故事未必是真的;康拉德說往事常是虛虛實實,矛盾也屢見。假使他初時果真如此之浪漫,後來省悟倒也快,自新得很徹底。他轉到英國船上謀生,學英語,幾年間便把英國的船副與船長資格一一考取了。他的同事只記得他那時有一口外國口音,有些奇奇怪怪的氣派,綽號叫做“伯爵”,沒有人記得他有什麼荒唐行為。
他前後在許多船上做過事,走過許多航線,歐洲、非洲、中東、印支、南太平洋、澳洲、中南美都去遍了。這些旅程增加他的見聞,也磨鍊他對世界人生的看法。英國是個航海國家,拿航海為題材的作家,如史蒂文生與吉卜林等,都擁有大量讀者;康拉德日後就拿他的航海生涯積聚到的材料來寫小說。
他小說中的人物與故事,往往是他在航海時所遇的真人真事。比方早在一八八○年,他跟著“巴勒斯坦號”到曼谷去,那是一艘很舊的船,走得慢,後來更因所載的煤自燃,船在大洋上燒毀了。這就是中篇Youth(《青年》)的故事,這種不圓滿的結局,誠如敘事者所說,對年輕人的生活與志氣是沒有什麼影響的。過了幾年,他到一艘“水仙花號”上任職,這便是那本The Nigger of the Narcissus(《水仙花號上的黑水手》)的背景。
一八八七年,他到“高原森林號”當大副,這船是爪哇線的,船長叫麥回爾(J.McWhirr),日後現身在他的中篇Typhoon(《颱風》)里。其後他轉到另一條船“韋達號”上,行走馬來亞一帶。他在這船上工作了不到一年,在馬來走了五轉,卻收集了許多寫作的材料。在幾本早期小說中露面的林格(Lingard),本是這裡的一位船長;他的侄子就是詹姆老爺(Lord Jim);其他如奧邁耶、威廉斯、回理等小說人物的真身,也是這時期遇見的。奧邁耶是康拉德頭一本小說的主人翁,真身是個瘋瘋癲癲的荷蘭人,娶了個土女為妻,欲望之大與能力之低恰成對照。康拉德自言,若是沒有遇見這個怪人,也許畢生不興動筆寫作之念。
一八八九年,康拉德到非洲走了一轉,那是很重要的一轉。先是他離開了東方,回到歐洲,一面動手寫頭一本小說Almayer's Folly(《奧邁耶的痴夢》),一邊等候俄國當局批准他入英籍——因為他是俄屬波蘭人,若未得允許擅自歸化他國,將來回波蘭探親便有麻煩。俄政府辦事很慢,他等候之時,須有工作以資*$口。這時,比利時皇利奧普二世設有“國際開化非洲協會”,康拉德少年時曾立志到剛果一行,於是請親戚代為設法,謀得一份剛果河船的差事。那時在非洲旅行是很苦的,又不能一路乘船,要在不毛之地徒步跋涉數十日,中間還會染上疫症。還沒有來到目的地,船已沉了,撈起來在慢慢修繕,他沒事好做,就跟人另乘一船去救公司的一位職員克拉恩(Klein)。在這段路程中,歐洲人以開化為名所施的種種暴行,種種的掠奪、奴役、折磨、殺戮,他都目睹了。他把這些事實記在日記里,後來便寫成一個中篇,那就是有名的Heart of Darkness(《黑暗的心》),書中的庫爾茲(Kurtz)就是克拉恩的化身(德文klein是“小”,kurtz是“短”)。康拉德在旅途中又遇見一個愛爾蘭人凱斯門特(R.Casement),這人日後受到榮封,再後又被絞死,康拉德把他寫成Romance一書中的奧白賴恩(O'Brien)。
從非洲回來,康拉德還航了幾年的海。他駕過一艘“佗侖斯號”,是艘快速帆船,從英國駛到澳洲有很好的速度紀錄,而且外觀俊美,他很滿意。康拉德的時代,輪船已日漸興起,但他不甚瞧得起這種新玩意兒,只賞識那些很需要氣力與技術、也很考驗人的意志的帆船。“佗侖斯號”的乘客中有一位年輕人是高斯華綏(J.Galsworthy),康拉德與他在途中結交,友情終生不渝。這高斯華綏日後在文壇成大名。船上另一位年輕乘客叫傑克斯(W.H.Jacques),剛從劍橋畢業,前往澳洲,抵達不久就得病死了。他在文學方面涉獵很廣,康拉德把《奧邁耶的痴夢》初稿給他看,然後怯怯地問他有何意見:他很簡單地回答說,這值得出版。康拉德雖已看過許多書——波蘭的文學、俄國的小說、雨果、莎士比亞、古柏等等——但迄今少與文化界人士晤談,傑克斯這位飽讀詩書的大學生說了這句話,對他實有決定性的影響。
3
一八九四年,康拉德開始在英國定居,並在文學方面謀求出路。兩年後,他結了婚,娶的潔絲·喬治小姐(Jessie George),是一位英國書商的女兒。兩人的年紀相差頗大,但婚姻美滿;潔絲女士後來還寫了康拉德的傳記。他們生了兩個男孩。除了到南歐住過一段時期,晚年又回波蘭一趟之外,他們一家人一直住在英國。
康拉德的寫作生涯,可說是相當順利。本來,他決定以文字為生,可說是大膽到近乎魯莽,因為他生長在波蘭,現在在英國寫小說,就是用第二語文來創作,這是很少有人做得成功的事;加以他又是海員出身,沒有受過什麼正式的文學教育。不過,誠如他的傳記,作者常說,他航海已有廿年,足跡遍天下,人生經驗與見聞已是用之不竭的材料。而且他的運氣不錯,常常得到幫助——用占卜的話來說,是命里有“貴人”。他的頭一本稿子《奧邁耶的痴夢》,在上陸地定居那年送到翁溫(Unwin)書局去,馬上便蒙採納印行。審閱稿本的人是嘉涅特(E.Garnett),他巨眼識人,日後與康拉德做了朋友;他的妻子是康絲妲·嘉涅特(Constance Garnett),也是文壇知名人物,專譯俄國小說的。康拉德在“佗侖斯號”上結識的乘客高斯華綏,對他也大有幫助。高斯華綏的家境很好,本是學法律的,但轉而投身文學,中年之後在小說與戲劇方面都成了大名,後來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金。他是個恬淡的人,不愛熱鬧,與康拉德交誼極好,康拉德有時就住在他家寫作。別的文壇翹楚,如詹姆斯(H.James)、吉卜林、本奈特(A.Bennett)、格斯(E.Gosse)、克萊恩(S.Crane)等人,都賞識康拉德,先後與他來往。他的作品印出來或是在刊物上面世時,有識之士很快就給予好評。他又找到一位平克斯(J.B.Pinkers)為他辦理事務,出版取酬諸事都不必煩心,而稿件也從不受退還的冷遇。
他的筆動得很勤快。他需要收入以維家計,也知道自己開始得比較晚。他的處女作付梓之時,已經是三十七歲的人,在這年紀,許多作家,早已大有成績。他寫得很拚命:《奧邁耶的痴夢》完成的翌年,他拿這小說中的人物(以奧邁耶的丈人林格船長為中心)寫了An Outcast of the Islands(《海隅逐客》)。而這第二本墨跡未乾,又已動筆寫林格的第三部曲The Rescue。這第三本寫得不甚順利,要到二十年後方能完成,但他把稿丟在一旁之際,很快速又寫了《水仙花號上的黑水手》,在一八九七年出版。早一年,他結婚度蜜月之時,旅途中也還在寫短篇;一八九八年,長子出生時,短篇集Tales of Unrest也殺青了。接著,由他筆下那位著名的“說話人”馬洛講述的中篇《青年》完成了,在《黑林》(Blackwood)雜誌刊出。他動手寫《詹姆老爺》,前後寫了一年多;但這書未成,先寫就有名的中篇《黑心》。這時他開始與福特(Ford Madox Ford,初時名叫Hueffer)合作,先後完成了The Inheritors與Romance兩本。到了一九○三年,他同時著手寫Mirror of the Sea(《海鏡》)與《我們的人》兩書。後者是他最賣力的一本作品,前後寫了三年;他對友人形容工作的艱辛,喻之為“與神搏鬥”(《舊約·創世紀》中的故事)
我們剛才說他的寫作生涯是一帆風順,但後人的觀感與當事人自己的心情每每是很不相同的。他在這頭十年里,常向朋友訴苦。他早在航海之時就有痛風症上了身,這病頻頻發作,影響他的工作。他的錢也不夠用;像《黑心》這樣的中篇,日後成為經典之作,選到各種選集中,也給大詩人艾略特引進詩里,但在出版之時賺不到幾十鎊的稿費。福特說他常常擔心妻兒會淪為餓殍;他也曾請朋友代為設法覓個職位,再度放洋。有一回他告訴嘉涅特,說自己是既窮又病,年歲也不少了,幸而還有心情寫作。雖說文壇人士對他都予好評,但有些作品,他寄予厚望的,卻不甚受歡迎。他的《海鏡》很受揄揚,但他自己以為很了不起的《我們的人》卻受到冷淡的待遇,雖然後世的評論家大致都同意他自己的評價,許之為他的代表作。他寫作認真,從不作媚眾之想,然而一直都相信廣大讀者群的心是打得動的,只要作品寫得好。這點信心也使他一再失望痛苦。
在他寫作的第二個十年間,日子漸漸好過。他依次寫了四個長篇,即The Secret Agent(一九○六)、Under Western Eyes(一九一○)、Chance(一九一二)、Victory(一九一四)。這些小說與早些時的作品略有不同:早時的作品可以稱為海洋小說,講的若不是航海,便是西歐人在海外地區的活動——所謂“海外”,是從西歐的觀點而言,即是指南太平洋、中南美洲、非洲等地方;但現在這些小說,也講到歐洲人的革命與地下活動。背景是倫敦、聖彼德堡這些大都會。他還想以地中海為背景寫一篇,又想講拿破崙。吳爾夫女士(V.Woolf)認為康拉德最具特色的作品是早時的海洋小說,這個判斷,大多數的批評家都無異議;大家都相信,他最能傳流下去的,是《我們的人》、《詹姆老爺》與《勝利》(雖不屬早期之作,但也是海洋小說,講一個瑞典人在荷屬印尼一帶的生涯)等長篇,以及《黑心》、《颱風》、《青年》等中篇。不過,成就與報酬往往是不一致的,康拉德第二個十年間的經濟狀況比從前好得多。美國的市場由chance打開了紐約,那邊的出版商人肯預付巨酬來請他寫稿。他隨便寫一個短篇,就得到當初《黑心》十倍的收入。他不再憂窮了。
在這以後,他寫了The Shadow Line、The Arrow of Gold和The Rover。林格船長的第三部曲《拯救》也終於修改完成,但是那本拿破崙小說Suspense卻完成不了。他也像老朋友高斯華綏一樣,想在劇院裡一顯身手,不過成績並不出色。他還寫下些回憶性的文章。
他這時名氣很大了,在小說界享譽之隆,只有稍早時的哈代(T.Hardy)比得過。一次大戰前夕,當年曾特準他居留的波蘭城市克拉考,邀請他回去遊覽,他高高興興地去了,但甫抵達,奧國下令動員,他目睹戰事發生,幾乎回不了英國。他對這場戰事頗為關懷,因為他袒英惡德之故。他年事日高,服役是不能的了,就為英國海軍部寫文章來激勵人心。
戰後,在一九二二年,出版商為他安排訪美,朗誦自己的作品。他從《勝利》中選些章節來讀,大受聽眾歡迎,恍若當年的狄更斯。英國皇室敬重他的成就,有意頒發爵位給他,他辭謝了。一九二四年,他買了一所新居以娛晚景,可是未曾遷入,健康情形已不好了,不久終因心臟病發而逝,時年六十六歲。
4
康拉德的小說,是男性的讀物,最適宜的讀者是壯年的男子。比方浪漫愛情的描寫,在小說中就很少。在處女作《奧邁耶的痴夢》里,我們看得到兩隻異國鴛鴦如何划著獨木舟到小島林間去私會,如何裹在繽紛的落英與濃得發膩的香氣里,後來又如何因另一個女子的私戀而幾乎遇險,等等;但這種內容很快就沒有了,就如他本人雖然也曾談過戀愛,也曾賭博醉酒,可是收斂起來是很快的。典型的康拉德小說,借用《水滸傳》的話來形容,所講的都是男子漢的豪傑事務。評論家常說他不擅寫女性。當然,他筆下也有不少女人,但她們就像《水滸》中的女人一般,本身不是寫作的重要目的,只是拿來引出與襯出漢子們的胸懷而已。康拉德的人物是很真實的,比梁山人物真實得多。梁山上的英雄挾著一身超凡武功,在江湖上盡做痛快的事:康拉德的漢子卻是奮鬥與吃虧的時候多,成功得意的時候少,讀者常見他們挨打得臉青唇腫,甚至變成古怪的畸人。他們面對的是個無情的世界,在汪洋大海上,在狂風暴雨中,在利慾薰心爾虞我詐的人間,應付危險與屈辱,也應付自己的恐懼、欲望、責任等難題。這是認真的壯年漢子才願意看的材料。
說到頭來,康拉德是個很不浪漫的人。他很能自律,工作時很專注。我們初時會以為他是個浪漫派,因為他自言曾為戀愛而與人決鬥,又曾為暴亂分子偷運軍火。即使這些故事不足信,但他出身內陸農業社會,卻不顧親友反對而去航海,也似乎很表現出浪漫派那種“對遠方異國的懷戀”。可是在另一方面,他早在二十多歲的書信里,已經對“歐洲貧民窟里醞釀出來”的革命理論抱有強烈反感。浪漫派全是喜歡革命的,革命都應許一些美麗的遠景;康拉德卻不愛幻想。他自己最看重的小說是《我們的人》,在這書中他把一些中美洲的革命分子寫得很不堪,他們膚淺愚昧,滿腦子虛幻的理想都是從二三流的通俗文學作品裡來的。甚至那個叫做《我們的人》的隊長,好一條漢子,天生的民眾領袖,他會在人群的喝彩聲中把銀扣子扯下來拋給他的情婦,諸如此類,可是要他長久看守一批銀子,他就辦不到,因為他的力量只是一種虛榮之心,到頭來這阻擋不住物慾。與他們相反的是一個英國的商行職員,蠢蠢的(諢名叫做“傻卓”),一點想像力也沒有,可是他有他的信條,這使那些革命黨也為之吃驚而敬佩。理性主義者都會同意,感情是不可放縱的,應受理性駕馭;康拉德更強調對事情的認真,凡事都須當一回事來做。這大抵與航海經驗和海員心態有關,海員是實幹的人,他們曉得若要航過風濤,須有技術與氣力,能沉著與堅忍,幻想是沒有用的,感情也不濟事,自然規律不饒過你。
這種務實而傾向於保守的心態,與他選擇國籍之事,可以互相印證。他拋棄波蘭國籍,歸化了英國。脫離波籍本來無可厚非,因為波蘭已被三國瓜分,保留著波籍,他便是俄國臣屬,而他痛恨俄國;可是他終生對於波蘭的民族運動似乎並不熱心,他為英國做的事比為波蘭多得多。這與當時的許多波蘭知識分子及藝術家大異其趣,加以他的雙親與父母系家庭又還是為國作了大犧牲的人,他之置身事外實在令人詫異。因此有人以為他有犯罪感。此外,為了要逃出帝俄牢籠,英國並不是惟一的選擇:比方說,他當年離開波蘭後先到的是法國,為什麼不設法入法籍呢?
他實在是喜歡英國。他對英國的風土人情,可謂無一不愛,而且比一般英人更要喜愛。他自己說在十多歲旅行到阿爾卑斯山時,第一次見到一個英國人,在冷峭的空氣中臉頰發紅,短褲長襪間露出一截雪白的腿,這個民族,他一下子就愛上了。這種回憶是否很能保留當時感覺,姑且不論,但英國人保守務實,這肯定能得他歡心。與英人相比,法人富想像與浪漫氣質,比較愛走極端,愛革命,這些都不投他所好,所以他選英不選法,恐不是純粹機緣使然。至謂背棄祖國,當然很不應該,但這也許是由於他厭惡暴亂,而波蘭復國運動似乎總不離那些路子。也許他少年時眼睜睜地看著雙親先後在異國酷寒之地被癆病折磨至死,覺得已經受夠了。他的悲觀是很顯然的。
他有他的種族偏見,我們不必為他隱瞞。他痛恨俄人,不喜德人,而熱愛英人。當然,他的經驗與我們中國人的經驗很不相同:我們記得鴉片戰爭,記得英軍一再侵華,他的祖國卻是俄普奧瓜分的,不乾英國的事。我們亞洲人從被統治的下層所看見的英國殖民者的偽善,他不會看得很清楚。他知道英國人在統治外國人,但他覺得英國人做得不錯,他的小說里的英國統治比荷蘭、葡萄牙的統治要好,比之比利時在剛果的統治——他的《黑心》的背景——更是文明得多。他是個白人,白人的偏見自是難免,看見白人騎在亞洲人頭上,也不會很難堪。他愛的是秩序,是把事情切切實實地做好,他的英雄是沒有夢想的;他會覺得一個有效率的政府,一些清潔的城市,豐饒的農村與暢通的貿易,比民主自由更有意義,因此殖民地不一定是壞事。他的白人立場是很清楚的,在他的異域小說中,主角都是歐洲人,勝利與光榮固然是他們的,挫敗、屈辱、痛苦與悲劇也是他們的特權。亞洲人好像是另外一種生物,他們好像也有些長處,他們氣力不缺,又沒有歐洲人那些文明缺點,可是他們要不就是很簡單,比動物好不到那裡,要不就是神秘不可解的。他許多小說里都有中國人,這些人尤其詭譎古怪;比方說吧,馬來土人還會到蘇祿海上做海盜,他們卻只乾高利貸與賣鴉片的營生,或是在賬房裡從早到晚數錢幣。其實中國人且不說那些披荊斬棘地創業工作,就是海盜又何嘗不會做?馬尼拉不是幾乎給一個中國海盜攻下來了嗎?他在《奧邁耶的痴夢》的“前言”中很開明地指出“蠻荒”的人也有血有肉,可是他其實從沒有很努力去了解他們,站在他們的立場來寫故事。
但我們不是為了種族偏見來看康拉德的:我們要看的是他筆下具有普遍性的人性,以及他表現人性的藝術。
5
康拉德的小說頗不易讀。他寫得費力,我們也讀得費力。從閱讀的難度而言,這些也可稱為壯年人的小說。
首先是文字艱難。康拉德寫英文是個有趣的題目:他的母語是波蘭語,英語連他的第一外語都算不上,他是先接觸了法語才接觸英語的。他的朋友記得他起初說英語時外國口音濃重得很。他選擇英語來寫作,是因為他決心以英國為家。他寫作是很吃力的,常說是逐個字絞腦汁。
可是他寫出的英文卻非常好。所謂非常好,不是說“在外國人中可謂難得”,而是比一般英國人好,甚至比英國作家尤勝。勝在有氣力,有深度,能打動人心。有人用演奏來形容他的寫作,因為他寫起來,有如一位獨奏家在表演,不管你是否確切了解他的意思,也許他的話就像音樂一般,並無客觀而與事實緊密相應的意義可把握,但他說得這么美妙動人,這么有氣勢,你早就折服了。還有人批評他之時,說他擅玩文字魔術,藉此掩蓋內容缺乏之處。總言之,他寫出的英文是非母語的奇蹟。他自言自己師法的是一些英國海員,他們言必有物,不說廢話。這恐怕還是說得太簡單了;他初時也許跟海員學過話,但他寫作之時對文字的態度肯定不像海員。他是個文字藝術家。海員只不過言之有物;文字藝術家卻是要把語文拚命驅策,迫使做許多日常所不做的事情。
康拉德的東西難讀,最主要的原因還在他對小說藝術的關注。他是文字藝術家,更是小說藝術家。想把小說寫好是許許多多小說家的共同願望,因此,對小說藝術的關心本不限於某一時代與某一地方;不過,把技巧的地位置得很高,把很多精神貫注其上,有意識研究改良,這種風氣是十九世紀的事,領袖是那位英籍的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康拉德與詹姆斯是同時的人,兩人寫出的東西很不相像——詹姆斯寫的是在上流社會走動的人,康拉德寫的是中下流的多——但在追求技藝方面是同道,兩人互相敬重。
兩人對於小說藝術也頗有共通的結論。最突出的是在敘述方法方面,大家都很看重故事由誰來講、以及怎么講出來的問題。故事由誰來講的問題,詹姆斯稱之為“觀點”(Point?of?view),他最不高興的是由一個無所不知的說書人來把故事糟蹋掉。他的故事,或是由故事中人之一來講,即使是由一個局外的說書人來講,講時的所知所見也似是有限度的,這便是他主張的“受到限制的觀點”。康拉德的做法也差不多。比方說,他的許多海洋故事都是由航海老手馬洛(Marlowe)講的,馬洛在講親身見聞,而且是當時感受,這樣,故事不僅真實,而且有迫切感,有當事人臨事時的惶惑與震恐。馬洛本人的感受與評論,除了表現他自己的性格與心理,還又能夠引出故事的各種意義。
康拉德渴望把故事中每一場景的娛人動人力量都發揮盡致——所謂要擠盡最後一滴“戲劇性”。一件事情,他常要寫幾個不同的面相。因此,他敘事的方法很奇怪。他很少把一個故事老老實實從頭說下來的,反而是從尾倒溯的時候為多。人家形容他講故事,好像向前走了一步,向後就退兩步,結果路程都是反身走完的。有時,為了“擠取戲劇性”,他還不只是向後倒敘,而是講完又講,同一個人,或是幾個人講,重重複復,忽前忽後。他的故事的時序常常會傷讀者腦筋,他的句子也相應而複雜,動向忽前忽後,常常還會是團團轉的,嚇壞了外國讀者,更害苦了翻譯的人。
但如果我們不怕他艱難,埋頭下去,就會讀到一位公認的世界一流小說家,可以欣賞到極其認真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