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來客

波蘭來客

《波蘭來客》是出自《藍房子》裡面的一篇散文,作者是北島,創作年代為現當代。北島,本名趙振開,1949年出生於北京,祖籍浙江湖州。他是中國當代詩人,為朦朧詩代表人物之一。

基本介紹

作品原文,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波蘭來客
北島
飛機著陸一小時了,仍不見影子,讓我捏了把汗。美國國會剛通過的限制移民的法案,由電腦網路輸進所有機場移民官員的大腦,映在臉上,肯定雪上加霜。老劉終於從自動門探出頭來。八年沒見,他明顯蒼老了,讓我想起他父親。他穿的竟是那件七十年代就穿上的土黃色羽絨服,領子很髒,袖口磨破,好像有意嘲笑由林同炎先生設計的舊金山國際機場,旅客們正由此飛向未來。
我們開車回到過去。他一上車就要抽菸。無奈,只好開窗,煙縷在風中急劇抖動。屈指一算,我們認識已有二十五年了。一九七二年春天,中學同學唐曉峰神秘地告訴我,他的鄰居是地下藝術團體“先鋒派”的“聯絡副官”,這兩個稱號具有同樣的吸引力。老劉在工廠當鉗工,但文質彬彬,像箇舊時代的文人。他剛從大獄裡放出來,因反動言論關了三年。有幸和不少文化名人關在一起,關出不少學問和見識。他仍像個犯人,縮在雙層鋪和小書桌之間,給我講獄中的故事,他立志要寫出來。經他介紹,我認識了“先鋒派”的“猴子”——也就是後來的芒克,又通過“猴子”認識了彭剛,其實“先鋒派”也就這兩位,再加上聯絡副官,三人行。
第二天,老劉繫上圍裙,麻利地操刀掌勺,給我們做飯。他在波蘭開了家中國飯館,生意興隆。一九九O年夏天,他無法忍受國內的沉悶氣氛,去了匈牙利,混了半年,又轉戰波蘭。詩人一平,跟我講起在波蘭的奇遇。街上問路,他正好問到一家中國飯館。有人應聲,從地下推開扇窗戶,爬了出來,滿臉煙燻火燎,露出白牙——正是老劉。先有免費打工的鋪墊,才有後來的發展。他攢錢,在大學區盤下家小館子,當起廚師、紅白案、採購、會計,兼老闆。
老劉的變化讓我目瞪口呆。八十年代,我們這幫人里,頂數他日子過得滋潤。他為香港中新社到西藏拍紀錄片,賺些外快,購置了電器和羅馬尼亞家具。要說不在錢多少,而是一種態度:人生難得幾日閒。他經常備上酒菜,請朋友聚聚。他說話和時代節奏成正比。起先慢條斯理;商業浪潮來了,帶有間歇性停頓;他捲起鋪蓋上路了。
和老劉相比,實在慚愧。在國外,除了靠獎學金,靠母語在學校混混,我還能幹什麼?所謂先生存,後發展。文人自己種稻做飯,自然不必“為五斗米折腰”。
對美國,老劉最初的反應是謹慎的。他仔細比較價錢,從生薑到汽車;他收集飯館的選單,留意報紙上的分類廣告。我終於從他眼睛裡看到了什麼。我也從歐洲過來,知道一個中國人在另一古老文化中的失語狀態,知道那隨經濟浮動的排外情緒,也知道新大陸呈現的種種幻象。老劉想和他的美國夢一起留下,但美國移民局的答覆是:您留下夢,走人。
七十年代,我和老劉常結伴出遊,去過白洋淀、五台山等地,沒想到如今可走遠了,遠得望不到家、回不成家或乾脆不想回家了。七五年秋天,我和父親吵架,一怒之下和老劉上了五台山。那頹敗的廟宇和稀疏的松柏沐浴在夕陽中,呈淒涼之美。我們認識不少和尚,多是農家出身,質樸可親。有位尼姑是四十年代北大中文系的學生。為何出家?必有一段隱情才是。
在昏暗的光線下,她滿臉褶皺,目光清澈。談得投緣,我們把一本任繼愈關於佛家思想的書送給她。最後錢用光了,我們經大同扒火車回北京。快到北京時,我們為在哪兒跳車吵了起來。老劉執意要在遠郊的小站下,我認為目標太大。倆人臉憋得通紅,怒目相視。最後還是在北京站下車,翻牆逃脫。拐進前門一家澡堂子,泡了個熱水澡,躺在鋪板上,抽菸,望著天窗,我們才開始說話。
話說回來了,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老劉的兩次婚姻都失敗了。現任妻子和他在一起開飯館,僅僅因為在國外手續複雜,離婚一拖再拖,拖得兩人都沒脾氣,只能將就。情人節快到了,我女兒偷偷問我:“為什麼劉叔叔買了兩張情人卡?”我怎么解釋?一張給妻子,出於習俗和生活慣性,另一張是給波蘭房東的女兒,那是真情。老劉請我把他的題詞譯成英文,再抄在情人卡上,但他連情人的名字都拼不準。我為他感到悲哀:除了有限的波蘭飯館用語外,他用什麼來表達?但這畢竟是他僅有的陽光,在煙燻火燎的異地他鄉。
老劉生性溫和,知書達理。按一平的話來說,他是個毫無侵略性的人,在此傷天害理的年月實屬少見。祖上是河北農民,若無革命,他很可能是個鄉下秀才,度過平靜而儒雅的一生,時代改變了臉,讓他入大獄,做苦工,險些病死在鐵欄桿後面。而這獄中經歷成了他的命運。好不容易消停兩天吧,逼得他遠離故土,沿成吉思汗的路線給遠房親戚們生火做飯。母親病重,那些窮親戚在路條上百般刁難,竟沒讓他回去見上一面,直到最後一刻,母親仍盯著門口。
“我現在是贖身。”老劉酒後伸出指頭,“十萬!只要攢夠十萬美元,就告老還鄉了。”他臉色紅潤,一掃剛來時的晦氣。掙錢贖身,回家,回鄉下,買房置地,讀書寫作,過老秀才的生活。這倒是他一輩子理想。自打認識,他就一直叨嘮這事。可何為以後?
那天乘遊船在舊金山灣兜風,金門大橋像把尺子在我們頭上翻轉,好像在測量我們有限的一生。我們在它下面合影,為二十五年的友誼,其實二十五年只是它最小的刻度。
就在老劉到的前兩天,我女兒告訴我,有個叫彭剛的來電話。莫非是那個二十五年前“先鋒派”的彭剛?果然,他來美國多年,前兩年搬到聖荷西(SanJose),離我這兒不遠。我給他打電話,說有人想跟他聊聊。老劉接過電話,自報姓名,悠悠然。彭剛驚呼見鬼,風馳電掣而來,拎著香檳和啤酒。那聊法有如登山,對年輕的不算什麼,上了歲數就明顯感到吃力。
日薄西山時,不免感嘆:眾人星散,看來“聯絡副官”這些年有點兒玩忽職守。
老劉要回去了。那邊飯館告急,加上籤證也到期了。臨走,我陪他去採購。他買的都是飯館所需,大到蒸鍋,小到姜蒜,塞滿一個大紙箱。我打電話為他訂位時,發現由於班機銜接不巧,他得在巴黎機場待整整一晝夜。我拉他去法國領事館辦過境簽證,不肯,他要為贖身省錢。結果在機場遇到麻煩。櫃檯後面漂亮的小姐皺著眉頭,一邊翻著護照,一邊打量著大紙箱和那身七十年代的羽絨服,她堅持老劉必須得辦法國簽證。好說歹說,又找來上級,才放行。
別後,我一天都心不在焉。在巴黎戴高樂國際機場,正當搬運工人倒騰那個大紙箱時,老劉縮在柱子後面,睡著了。

作者簡介

北島,2007年起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是民間詩歌刊物《今天》的創辦者之一,曾多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
北島的詩歌具有獨特的“冷抒情”的方式——出奇的冷靜和深刻的思辨性。作品被譯成二十餘種文字,先後獲瑞典筆會文學獎、美國西部筆會中心自由寫作獎、古根海姆獎學金等,並被選為美國藝術文學院終身榮譽院士。出版的詩集有:《陌生的海灘》(1978年)、《北島詩選》(1986年)、《在天涯》(1993年)、《午夜歌手》(1995年)、《零度以上的風景線》(1996年)、《開鎖》(1999年),其他作品有:《波動》及英譯本(1984年)、《歸來的陌生人》(1987年)、《藍房子》(1999年),散文《失敗之書》(2004年),散文集《青燈》(2008年1月),散文集《午夜之門》(2009年3月)。與李陀合作主編匯集了陳丹青王安憶閻連科阿城等對上世紀七十年代回憶性文字的《七十年代》(2009年7月)。北島的作品已被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出版。代表作包括作於1976年天安門“四五運動”期間的《回答》,其中的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已經成為中國新詩名句。在美國,其作品由 Zephyr Press 出版。北島是當今影響最大,也最受國際承認的中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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