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概況
作者:蓮子不謝
作品狀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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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作品內容
楔子
躺在床上,眼盯著天花板出神,心裡一直在翻滾,揪著扯著,幾天都不能釋懷。
老婆納悶,看我這神神搗搗的樣子,就問我是哪根神經錯亂了,貼起滿臉的不悅。我便將想寫一篇關於林伯的散文的心事,向老婆說了。老婆一聽,立即在不悅的臉上再塗起冰霜,厲聲警告不行。我說那我寫成小說。老婆一把便撐起身子,碩大的屁股猛然砸在枕頭上,將我的頭彈起又落下。老婆居高臨下,儼然泰山壓頂,口吻凌厲:“放屁!這真人真事的怎么寫,你就是寫成孫猴子七十二變,左鄰右舍的誰個認不出,少招惹點是非行不行!”
本來就猶疑不定的我,倒是真要打消寫的念頭了。其實,我只是覺得這林伯的日子也稍稍地艱辛了些;我一點也沒其它別的意思,不像魯迅說的要撕破什麼給人看。不過,不寫也罷,再細細一回想,林伯的身世其實也並沒什麼波瀾壯闊,同張家李家的瑣事並無二致。
第一章
認識林伯,那是老早老早的事了。
文革初期,家父被打為“走資派”,造反派將我家從縣人委(縣人民委員會,即現在的縣人民政府)大院攆出,趕到了城北的文廟。文廟本乃聖賢肅穆之地,可剛經紅衛兵急風暴雨地橫掃牛鬼蛇神,孔老夫子們是影遁形匿,門斜窗歪,斷垣殘壁,顯得慘不忍睹,留下一派凋敝蒼涼。這四合院似的文廟裡,便陸陸續續地住進了人,當然,也淨是些走資派和身有污點的政治另類。
林伯家先我家而到。一間木屋,雕花鏤卉的窗欞,已是面目猙獰醜陋,用報紙黑黑地糊著。門前有一個灶台,灶台是用一隻舊籮筐裝上稀泥土,中間掏個洞旁邊開個口,晾乾便是;灶旁散亂地丟著些柴禾。北風嗚嗚地一吹,門前灰塵翻卷,窗上的報紙也冷得齜牙地呻吟。他的室內也很簡單,大東西就三件,一張床,一張小方桌,再就是一個黑卜溜啾的木箱;不覺得擁擠,反倒有些空曠。
我家與林伯家相鄰。搬來的當天,我發現隔壁的門前,站著個女孩,用陌生好奇卻又有些興奮友好的眼光看我們。
女孩大約十二三歲,比我大一兩歲的樣子。她梳著兩條齊肩的短辮,額頭的劉海排得很整齊,眼睛溜溜的圓,像天上的星星明晃晃地忽閃著,臉龐有些清瘦,被寒風凍得通紅,有點像被凍傷的紅蘋果,嘴角流出似有似無的笑意。身上穿一件毀了色的花棉襖,是做被面那種大紅花布,兩肘補有補丁,袖口是用黑布包邊,可能也是因為穿破了才加的。褲子是燈心絨的,淺黃色,很好看。腳上穿的棉鞋,也是燈心絨,黑色的。在我的眼裡,那是又漂亮高貴又整潔清爽。這女孩,我見過。我們同在二完小念書,她好象念六年級。
一會,來了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他用笑臉和我的父母親點點頭,嘿嘿地說:“你們來啦?”便拽著女孩的胳膊進了家門。
他就是林伯,當然,我是後來才知道他姓林。但就對他的印象,我才這一眼,便深深地烙在心裡了。
林伯的臉有一個明顯的特徵,那就是左臉顴骨凸出一道肉瘤,像伏著一條泥鰍,十分地醒目扎眼。他是在笑著打招呼,可眼裡沒有任何的信息傳出。天很冷,他沒戴帽子,頭髮凌亂像一叢衰敗的枯草。身上,披一件油黑油黑的大衣,有幾塊橫七豎八的補丁,針腳十分地粗糙。腳上套著一雙松垮變形的黑皮鞋,鞋尖已被磨毛,露出灰僕僕的白,仿佛總沒擦過鞋油,實際上也可能不敢擦或根本就沒有錢擦油。
門吱地一聲,女孩和林伯先後進去了。從林伯的背影看,他稍稍有些佝僂,身體顯得略略地單薄,不是那種健壯的體格。
不幾日,我就和女孩很熟了。知道她叫林琳,家中就她和她爸爸,媽媽已經去世了幾年,父女相依為命。女孩開朗活潑,像男孩一樣的率真與任性,她要我叫她為LIN姐。她姓林名琳,是叫“林姐”呢還是叫“琳姐”?想到她又熱情又漂亮,我從心裡還是叫她為“琳姐”。
住在文廟大院裡的孩子,總起也不下十數人,就數琳姐大那么一點點,也就自然而然鶴立雞群似地成了孩子王。因為學校“停課鬧革命”,我們就成天在文廟裡打打鬧鬧,場地是寬天闊地的,被紅衛兵搗毀廢棄的柱子枋子板子門架窗框,時常被我們組合成各種式樣的小屋,我們還經常調皮非凡地翻上房頂爬上屋樑躲進閣樓藏進暗層,就是雪花飛舞的寒冬,我們也熱氣騰騰地攪得雞飛狗跳天翻地覆。
琳姐有位男同學叫“袁大頭”,他常來找琳姐玩,一副頤指氣使的派頭。袁大頭的父親是收發室的一個辦事員,現在成了造反派的頭目,對我們的父輩可是心狠手辣,揪出去遊街鬥爭時,手段無不用其極。
雖然我們都不喜歡袁大頭,甚至從心裡厭惡他,但卻又奈之莫何。他長得人高馬大,一身蠻力,虎著一張臉,我們心裡都只有乖乖服從的份。
一天,他安排大家玩遊戲——老鼠娶親。他當新郎,叫林琳扮新娘,我們則當老鼠崽子,吹吹打打送他二人入洞房。他說林琳看樣子就像新娘子,她的紅花棉襖就像新娘的嫁衣。
我以為他這是侮辱林琳,心裡莫名地拱出一股怒氣,便指著他身旁的一個約六七歲的小女孩——他的親妹妹,說:“你應該娶她,她最合適。”
琳姐和小夥伴們都露出驚恐的神色,將眼光在我和袁大頭的臉上穿梭。
袁大頭冷冷一笑,罵道:“狗崽子,你是什麼東西,你也配同我說話!”話音剛落,便一拳落在我的左胸上。
我齜牙咧嘴地痛,但情知不是對手,縱然弟弟在我身邊難抑怒氣地躍躍欲試蠢蠢欲動,也只好咬牙切齒眼射憤怒。
琳姐厲聲道:“袁大頭,你憑什麼打人?憑什麼讓我當新娘子?”
“憑什麼?”袁大頭鼻子一哼,“憑我老爸可以收拾你們的老爸,憑我比什麼都比你們強!”他將雙臂胸前一抱,趾高氣揚地將臉仰向天上。
“胡說,你爬樹比我們強?爬閣樓的房梁比我們強?比比看,誰狗熊!”琳姐立即反駁,一下捅到了大頭的軟肋。
大頭吱吱唔唔地不著聲,小夥伴們嗡嗡地產生了附合的聲響。突然,大頭梗著脖子說:“比,比就比,下午比。”說罷,牽著妹妹走了。
我們則像擁戴大王一般,擁著琳姐歡呼,載歌載舞。
下午,當我們又不約而同地來到文廟大門邊時,大頭早已在那裡等候。本來,我們是以為他不敢來了的,猛然見他神氣活現的樣子,不禁還真有些愕然。
比試爬閣樓的房梁,抱那粗大的柱子,手腳並用地攀爬,抵近闊大的橫樑,再換手摳住橫樑的稜角,腰腹用力上舉,抬腿掛梁,後腳猛然一蹬,便可卷身而上。抱柱上樑,這是琳姐的拿手好戲,如輕盈靈巧的猴子,一氣呵成,順溜嫻熟。大頭說他要宣布政策。我心想,你宣布希么都沒用;因為,你大頭根本就爬不上去!我暗暗得意,很有點幸災樂禍的舒爽。
大頭極嚴肅極認真地說:“一,你說上樑就由你先上;二,上不去就算輸;三,不論輸贏也不論發生什麼情況,都不許生氣,不許罵人;四,我輸了,就從你們每個人的胯下鑽過去;你輸了,就得給我當婆娘。怎么樣?”
“好!”琳姐眼裡閃著興奮的光,小拳頭直衝天空。見琳姐如此振奮,我們也隨之振臂歡呼:“好——嗚拉——”
琳姐一轉身,那通紅的棉襖像一團火似的滾向閣樓立柱。我們的心也像燃著一盆火,熱烘烘地等待著勝利,等待這不費吹灰之力的勝利。琳姐抱住立柱,身子簌簌地直往上躥,正當她的右手攀上橫樑時,動作嘎然而止,之後,她的右手離開橫樑,人也仿佛沒了力氣,嘩地順著立柱往下滑;在下滑的過程中,直聽到那紅棉襖被鐵釘掛破的滋滋撕裂聲。
琳姐佇立在我們眼前。我們無不驚愕,目瞪口呆。
她的棉襖被鐵釘掛爛,灰白灰白的棉花翻了出來;她不假思索地忙著用沾滿大糞的手去撫平那翻開的布條,大糞的臭味,一下熏得我們直想捂住鼻子。她嚴守約定,她沒有怒罵,也沒有哭泣,牙咬得滋滋響,臉血紅,眼也血紅,一扭頭,走出了大殿。
傍晚,我在家裡聽到嚶嚶的聲音,不像是寒風的呼嘯,倒像是哭聲。我猜是琳姐,便偷偷從她家門縫往裡瞧。果然是她,正捂著被子在床上抽泣。
林伯坐在火盆旁,一邊輕言輕語地安慰琳姐,一邊用刷子和濕布洗揩棉襖上的糞漬。而後,在火上烤烤,又找來針線,抖抖的雙手一針一線地縫補起衣服來。
第二章
林伯是人委食堂的炊事員,也就肯定不是“走資派”,只可能是其它的什麼黑五類。看著他單薄的身子,還有那笨拙的針線活,尤其是臉上那近乎醜陋的肉瘤,心裡隱隱覺得他有些可憐。
正想著,兩個威猛的壯漢走來,手裡的殺威棒(約一人高的塗成紅白兩色的木棒)咚地一聲把門奪開,站在門外高喊:“林天駒,滾出來,快去接受革命民眾的批鬥!”
林伯瑟縮著出來,帶上門,像被古代的公差押解著的囚犯一樣狼狽地低頭而行。
我悄悄地跟了上去,想看看造反派是怎樣斗人的。家父也常常挨斗,母親是不準我去看這種場面的。我不知自己是出於好奇,還是對林伯的同情。
場面其實很簡單。嗖嗖的西北風下,一隻大電燈泡發出冷冷的光,曠地上圍著一二十個人,手臂上帶著紅袖章,不時義憤填膺地振臂高呼:“打倒反動軍閥林天駒!”等等。林伯被勒令站在一隻獨凳上,脖子上用麻繩掛一口黑鍋懸在胸前,鍋底用白紙寫著“反動軍閥、壞分子林天駒”,林天駒三個字用紅筆大大地劃了個叉,表示對其堅決鎮壓和執行槍決的意思。召集人就是袁大頭的老爸。他在怒火萬丈聲嘶力竭地聲討著……
原來,林伯是國民黨軍的一個火力連連長,在渡江戰役中被我軍俘虜;他臉上的肉瘤就是那次戰役掛彩,如當時不是解放軍的戰地救護所,他是早已鬼魂沙場了。袁大頭的老爸當上造反派的頭頭後,一次飯後拉稀,他說是林伯在菜湯里下了泄藥,是對共產黨的天下不滿對無產階級革命政權的反撲和顛覆,於是,林伯在歷史黑鍋的污點上,又多了一頂壞分子的帽子,被送進了文廟。
近兩個小時了,林伯一直九十度的曲著身子,雙手下垂,兩掌凍得青紫發紺,腳也不聽使喚地瑟瑟發抖,一不小心,就會從凳子上摔下來。
“同志們,階級敵人又在裝死,想蒙蔽我們,我們怎么辦?”袁老爸極力煽動情緒。
“打倒林天駒!”……口號聲掀起陣陣浪潮。
袁老爸將殺威棒往地上一戳,惡狠狠地說:“我看你臉上的爛泥鰍,就知道你耍滑頭,我就有氣!林天駒,一匹國民黨的跛腳天駒,你難道還想在共產黨的天下撒蹄橫行嗎?呸,看革命民眾怎樣砸斷你的狗腿!”音落棒起,一殺威棒將林伯從凳子上打下。
伴隨咣地一聲,林伯的頭磕在鐵鍋的沿口上;鍋碎了,林伯泥鰍狀的肉瘤也血流滿面。他想掙扎著爬起來,幾經努力,卻沒能如願。袁老爸說他裝死,命人又將他架起,重新把他摜在獨凳上;他晃了晃,便又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這狗日的太不中用了!”袁老爸俯身抓著林伯的頭髮,將他的頭扯將起來,看了看,又往下摜,氣咻咻地朝他踢了一腳,“算了算了,今天散會!”
人陸續散去。我多想跑過去扶一把林伯,但我不敢,我怕。還有一個殺威棒守著的,他用棒子捅捅林伯,說:“起來起來,別裝了,散會了,快快滾吧!”
林伯艱難地爬了起來,一邊歪歪斜斜地踉蹌,一邊捂著自己流血的泥鰍。直到文廟的大門,那殺威棒才甩了一句,“你自己滾回去吧,不許亂走亂躥!”
林伯一定發現了我一直跟著他的。他並沒有同我打招呼的意思,到了家門口,他拍拍身上的泥土,又把衣服拉了拉,儘量地表現得伸抖些。他用手在灶上的銻鍋里試試,似乎水已涼了,他蹲下,澀滯地劃燃火柴,給灶里添了幾片柴禾。火光中,血乎乎的臉上表情木納。而後,他就著銻鍋,悉悉窣窣洗去臉上的血污,這才推門進屋。
我想知道,林伯怎樣面對琳姐。我又好奇地轉到屋後的窗子邊,輕輕地將窗上糊的報紙戳了個洞。
林伯先是將已熟睡的琳姐掖好被子,而後又困頓艱難地拿起琳姐的棉襖,就著昏燈笨手笨腳地縫補起來,他突然身子一顫,將手指放在嘴裡吮吸,顯然,針錐在了手指上,他輕輕地吐了一口,一定有血……想到他剛才被侮辱所受的屈辱,他現在這一針一線,仿佛直戳在我的心上。
第二天,我心裡一直不舒服。母親問我怎么回事。我拗不過,便把琳姐翻房梁手沾大糞、掛破棉襖和林伯被辱以及洗補棉襖的耿耿心事說了。
而後,我便從母親同情且抑鬱的嘴裡知曉了一個令我震驚的秘密——
林伯本無子女,琳姐是他收養的一個棄嬰。林媽去世時,想讓林伯續弦,林伯卻沒有,一方面是因政治黑鍋找不到其他女人,另一方面他更怕委屈了林姐。林姐就成了林伯的心肝寶貝和掌上明珠。
剎那,林伯那佝僂的小個子,突然在我的心中高大起來。其實,這種高大,並不是讓我所景仰的高大,而是一種虛浮單薄的讓我同情的高大;就僅憑他的政治歷史問題,他縱有移山填海之力,那也是徒勞的。我甚至也有些憐恤起琳姐來。
蒼涼瑟索的文廟,顯得更加的冷漠無助,琳姐的孩子王的地位,在我的眼中也變得風雨飄搖,我驀地心生要保護琳姐勇扛大樑的念頭。
刁蠻霸道的袁大頭又來了。他叉著腰對琳姐說:“該服輸了吧,快,給我當婆娘!”
琳姐憤怒地說:“你塗大糞、釘鐵釘,下作,卑鄙!”
“哈哈哈哈……上者用心,兵不厭詐!你們這群蠢豬!”大頭仰天大笑,一派得意忘形。他身旁的妹妹,莫名其妙地仰望著哥哥,不知他高興什麼。
我們大夥仿佛都受到了莫名的嘲弄和侮辱,心裡怒火燃燒,卻又奈何不得。尤其是我,額頭的青筋暴突,拳頭攥得直發抖。
猛然,我如一隻發怒的野狗,瘋狂地向毫無準備的大頭衝過去,一把將他的妹妹推倒在地。我又趁大頭急忙去扶倒地哇哇大哭的妹妹時,飛腿就猛踢大頭的小腹一腳,大頭一聲淒歷慘叫,應聲倒地。我迅疾一躍而起,趁勢騎在大頭的身上,將他雙手用腳跪住。身旁的弟弟也機敏地伏身大頭雙腿,使之不能動彈;我迅疾兩手抓住他的頭髮,將他的頭咚咚地直往地上撞……
大頭在拚命地掙扎,既十分艱難卻又惡狠狠地咆哮:“快放老子起來,老子要揍死你!”他一邊哎喲哎喲地呻吟,一邊威脅地吼著,“你不放老子,老子回去就告老爸,要斗死整死你們的狗老子……”
弟弟在身後急得氣喘吁吁地喊:“哥,不能放,展勁揍死他!”
沒想到大頭不但不求饒,反而如此囂張和喪心病狂,我更是怒不可遏,雙手鬆開他的頭髮,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我咬牙切齒地迸出:“你敢!老子先掐死你!”一用力,只見他兩眼翻白,小夥伴們都急得哇哇直叫,要我快停手,尤其是琳姐竟來扳我的手,我稍稍鬆開一點,厲聲問:“你敢告嗎?你告!老子見你一次,就打你的妹妹和你一次,直到打死你為止!”
“不敢,不敢,求求你放了我……”他有氣無力地直喘著。
“真的還是假的?”
“真的真的……”大頭在妹妹的嚎啕聲中,也露出了戰敗臣服的哭腔。
“老子今天就饒了你這狗日的!”我突然想起了<高玉寶>中的高玉寶在忍無可忍時怒揍周扒皮的兒子的事,我一陣自豪和興奮漾於心頭。
第三章
命運如果不是捉弄人,那就純粹是一種巧合。
文革中期,我家與琳姐家先後搬出了文廟;意想不到的是,我們兩家在天堂公社又不期而遇。只因家父與林伯雙雙被發配(權作如此理解)到了天堂公社。天堂公社的前身是天堂區,是縣上條件最好的工礦區,僅次於縣城而已。我萬萬沒料到的是,袁大頭家也舉家到了這裡。他的老爸是榮升就職的。因造反有功,成為封疆大吏,當上了公社革委會主任,是主宰一方的威風凜凜的諸侯。家父是從“五七幹校”攆來湊“三結合”班子,當了個公社委員。林伯是後期才來,純粹是充“火頭軍”。公社院落較小,家家都擠在一個解放前的地主宅院裡,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
林伯仍當他的炊事員,每天做十來個人的兩餐飯,倒也不是很忙。我有事無事喜歡到食堂去,聽林伯講走南闖北的故事,津津有味;每當興起,他臉上那條肉泥鰍,就會神采飛揚地跳動,煞是好看;無論怎樣懇求,他絕口不談打仗的事。原本黑黢黢的蛛網橫陳的灶房,被他洗抹得案清灶光。我深感遺憾的是,灶房那口大水缸,從來都是空著,沒見裝過水。心想,能有人把這水缸里挑滿水嗎?這水缸,至少可裝二十挑水,按今天的說法,足足有一噸的容量。水井在兩里外的坡腳,正常情況下,挑一擔水,需要半個小時,要挑滿這一缸,就得不間斷地往復奔波十個小時!林伯笑呵呵地撫著我的頭說,“傻孩子,誰吃飽了撐的要去把它挑滿,只有傻瓜才那樣做。”
琳姐同袁大頭仍在一個班。雖都大了幾歲,眼見國中畢業,但一天到晚還是免不了爭強好勝拌嘴打賭。
一天,放學的路上,正好撞見有人送袁大頭的老爸一隻大公雞,他老爸叫他帶回家去。我和琳姐既憤恨又羨慕,但更多的卻是嫉妒。被人送一隻大公雞,那是何等的榮耀和光彩的事。大頭洋洋得意,目中無人地誇他老爸如何如何地了不得,將我們的父親貶得一文不名。
琳姐反唇相譏,說自己的父親清白乾淨,憑自身的力氣生存,個子不大,但有男人山一般的性格和力量。
大頭哈哈大笑,也奚落地說她的父親紙一樣單薄的身軀,有狗屁的力量,一個做飯的火頭軍,竟連水缸都挑不滿,還好意思談力量!
二人都憋著一股氣,爭得面紅耳赤,最後打賭。
如果在一天(白天)之內,林伯將大水缸挑滿,大頭就將公雞輸給琳姐。如果挑不滿,琳姐必須當著大頭的面叫父親為懦夫,而且,今後大頭凡提到林伯都將用“懦夫”代之。雙方不許反悔,由我作證。
我試圖阻止琳姐打賭,但沒用。琳姐比以前更加任性了,或許是林伯慣的寵的;琳姐認定了的事,是九牛也拉不回的。我知道,這個賭打大了,林伯將被逼上神龕,上也不該,下也不能。平心而論,林伯要么會傷身體,要么會失人格。反正,受傷的始終是林伯。
果不其然,林伯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賭的嚴重。晚飯後,他抬了只小椅子,獨坐後院納涼,手裡的大蒲扇沒精打采地搧著。我勸林伯別理茬,權當是我們孩子鬧著玩的,與大人長輩無關。琳姐見我在勸,跑出來對我一通怒吼,“滾滾滾,我家的事不用你攙言!”
之後,琳姐又委屈地對林伯說:“賭都打了,你不答應,叫我今後怎么有臉見人?我在同學面前怎么抬得起頭?”她蹲在林伯膝前,繼續說,“你不能給女兒財富,你應該能給女兒人格和自尊啊……爸爸,我好想媽媽呀,她,她怎么就死了呢……”琳姐搖著林伯的雙膝,聲音竟有些咽咽地。
林伯一把將琳姐攬入懷中,手抖抖地在女兒的頭上摩挲,蒼老陰沉的泥鰍臉,輕輕地貼在女兒的頭上。他哽著言語,一句話也沒說。
凌晨,朝陽剛笑嘻嘻地露出半邊臉,林伯已將兩挑水倒進了大水缸。晨風悠悠地涼爽,而林伯光著的脊背還是沁出細密的汗珠。
在上學的路上,我緩慢地走著,揪心地看林伯那瘦削的身子,承著一擔木桶,匆匆地沿鋪就卵石的小徑,彎彎曲曲地向坡腳的水井走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
課堂上,我全無心思聽課,心裡一直映幻著林伯挑水的身影。近些年,林伯的身體是每況愈下,這二十挑水,別說是林伯,就是一個壯勞力也是非常吃力的。太陽火辣辣的升高,炙人的烈焰,從窗外直往教室里涌,我仿佛坐在火爐里一般。教室里尚且如此,而林伯在烈日下曝曬著,那種火燎火灼的滋味,該是何等難奈的煎熬。我想,他保準是一步一喘息,一腳一串汗;古銅色的脊背,宛從水中瀝出;他肩上的汗巾,怎么也抹不乾滿臉滿胸的涔涔汗珠;已見花白的頭髮,只怕被汗水裡的鹽份浸蝕得更加花白了。
下午放學,我飛也似地往公社食堂跑去。琳姐和大頭他們早已在那裡較著勁了。
大頭胸前抱著公雞,神情有些不太自然,別彆扭扭的。琳姐倒是一臉的輕鬆,坐在長條凳上,翹著腿一搖一搖的。水缸里快滿了,已漫至缸沿邊,至多有一桶多水就足夠。
天哪!望著滿缸的水,我只有慨嘆與佩服的份,從心裡對林伯發出景仰。
林伯又疲憊至極的出現在我的視野里,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欣喜和勝利的成份,無神的眸子和肉泥鰍明明白白地寫著睏倦,雙腿已是十分地凝重艱沉,幾乎是一步一挪地向我們走來,肩上的擔子,沒有了挑擔的韻律和節奏,木桶里一隻放一匹闊大的桐葉,用以抑制水從桶里浪出。看得出,他這是強弩之末,但值得欣慰的是,這畢竟是最後一挑了。可以說,林伯是踉蹌地進入灶房的,兩隻桶剛著地尚未放穩,他就幾乎失去重心……我手急眼快,一個箭步上去扶住了水桶,避免了一挑水潑地而出。
林伯泥團似的坐在地上,向我投來感謝的一瞥。
“不算不算!”袁大頭一陣大叫,蹦跳著嚷嚷說是我扶住了桶,不然桶里的水就全潑灑了;他抱著公雞就準備往外跑。
琳姐不依不饒,顧不及去扶地上的林伯,便衝過去從大頭手裡搶公雞。
大頭見琳姐來搶,索性雙手往上一拋,公雞便呼啦啦的拍翅而飛。公雞撲騰撲騰地翻飛,一下子,竟掉進了裝滿水的大水缸里——
哇!我們驀地都傻眼怔住了!
此時,癱坐地上的林伯不知從哪裡突然爆發雷霆萬鈞之力,只見他發瘋似地蹦彈而起,十分敏捷卻又撕心裂肺地嚎吼著撲向水缸,一把將雞抓起,左撕右扯;公雞還來不及發出幾聲淒楚地哀鳴,便三下兩下就被五馬分屍撕得七零八落;他然後把公雞扔在地上,用腳一個勁地狠狠輾踩!整個灶房裡飛舞著雞毛,也瀰漫著生生的血腥;他的臉發出變形的青綠,肉泥鰍跳躍著猙獰的舞蹈,雙眸射出令人恐怖的凶光,喉嚨里擠出怪異的嚎叫……
我從來沒見過和藹溫情的林伯如此地憤怒和歇斯底里,這是人格和人性長期被壓抑被扭曲的變態發泄。我們都被嚇懵了,都驚恐地目睹著林伯野性地放縱……
琳姐恐懼地哭著撲向林伯,大頭也似哭似嚎地往家裡跑去。
後來,大頭的老爸暴跳如雷,大有將林伯重新打入十八層地獄之勢,說林天駒仍對共產黨和文化大革命耿耿於懷,反革命之心不死!在向無產階級的革命接班人直接開火!
眼見又掀一浪驚天動地的軒然大波,好在經家父等許多人的力勸與和稀泥,林伯才僥倖躲過了一劫。否則,憑林伯當時的體質,是經不起任何折騰和風浪了的。
第四章
林伯對林琳的溺愛,左鄰右舍有目共睹。林琳倘若說要天上的月亮,林伯會毫不猶豫地架起登天的雲梯。七十年代初期,生活極度的貧困貧乏,米油肉鹽無不憑票定量配給供應,平時想吃不摻雜糧的米飯和哪怕是一餐肉,那都是很奢侈的事情。
愛慕虛榮爭強好勝的琳姐,偏偏不服有人比她強。她說要請大頭和我吃晚飯,為她過生日,保證不吃雜糧只吃白花花的大米飯,而且還有肉吃。說得我們的饞口水都一個勁地往外流。她不容分說地要林伯給她準備。
林伯情知困難,但仍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請同學過生日,大米飯,倒可以勒著肚子節省出來,可那肉,上哪裡去弄?別說要憑票,就是有票,這小小的公社,也不是隨時就有賣的。女兒的願望,那是必須滿足。他萬般無奈,便想著去小溪里捕些小魚;穿上那油黑油黑的大衣,套上那松垮的毛頭的黑皮鞋,扛著蝦筢,頂著凜冽的寒風便出門了。
蝦筢,是一種竹編的用於捕撈小魚小蝦的漁具,上面捆一支長竹竿,人站在岸上,拿著竹竿將蝦筢遠遠送入水中,而後回拉,它非常適宜在泥質河床的小溪或池塘內捕撈,而且適用有效。小溪旁的水草經寒風凍雨的侵凌,已匍伏衰敗,溪水冰清玉潔清澈見底,全無魚蝦蹤影,。林伯忙碌了一個中午,也沒捕到幾條小魚。瀟瀟凍雨在寒風的肆虐下,像鋼針般戳在臉上發出生生的痛,林伯的眉毛和前額的頭髮,經嘴裡哈出的熱氣混合,凝結出白茸茸的冰花。他那灰撲撲的黑皮鞋,在溪邊濕軟的泥草地上已踩得糊滿爛泥,面目全非。
突然,他看到小溪中有兩條約三四兩重的鯽魚,大喜過望,忙不迭地一大步跨向溪邊,用力將蝦筢送出。不料,用力過猛,腳陷泥草之中,蝦筢也失去了控制。他奮力地想收回腳,腳雖收回了,可鞋子卻留在了泥草中。他一手支撐著蝦筢,一手傾身去掏自己寶貝似的皮鞋,這一傾身,林伯便整個地掉進了冰水般的小溪中。因為他穿著大衣,經水一浸,就顯得愈發地笨重,加上愈陷愈深的稀泥,他掙扎了許久也沒能爬上岸來,幸虧蝦筢和竹竿的作用,他才沒致沉入水中。
林伯被一過路的好心人拉了上來,送回家中。好心人給林伯熬了一碗滾燙的生薑辣椒湯,讓他喝了,再掖好他的被子,這才離去。
放學的路上,我和大頭歡天喜地興高采烈的同林琳幻想著猜測著,林伯會給我們弄什麼好吃的,我們當然都不會去想那<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林琳更是眉飛色舞高興得像一個愉快而富有的小公主……我的肚子不聽話地咕咕叫了,流到嘴角的口水,只好又硬咽回去。
林琳咚地推開門,大聲嚷嚷,“嗨,餓死了餓死了,快快上飯——”
當我們一進門,立即被眼前冷冷清清的場面和毫無生氣的氛圍怔住了。冷鍋冷灶不說,林伯竟然還捂著被子睡在床上。我猛然意識到,林伯一定病了,而且病得不輕。我急忙踱到床前,發現他有些哆嗦,那肉泥鰍也在哆嗦,我問:“林伯,你咋啦?”
他雙眸黯澹無光地盯著我,吃力地說:“沒事,有點累,想睡睡……”
我和大頭都不約而同地將手放在林伯的額頭上試試體溫。我們大為驚訝,林伯額頭滾燙,儼如火燒一般,必須送醫院!
林琳剛才還滿面春風的笑臉,一下變得寒冬蕭瑟,滿以為進門就是熱氣騰騰的生日晚餐,現在卻是無聲無息地滿屋清冷,她呆呆傻傻地佇在屋子中央,對床上的林伯視而不見,漂亮的臉蛋下拉著,仿佛受到了萬分委屈,淚水刷地盈滿眼眶,嘟著嘴噼哩叭啦地抱怨:“你,你怎么能這樣對付我呀,我的命怎么這樣的苦!你,你哪裡像是我的爸爸!”她一跺腳,飛身跑出了門外。
我看到,林琳剛說完“你哪裡像是我的爸爸”,又賭氣跑出,林伯的肉泥鰍驟然哆嗦得似乎在跳躍,眼裡嘩地滾出兩行渾濁的淚水,他一下將頭扭向板壁。第五章
隨著家父的官復原職,我家又重新回到了縣城。我在縣城念國中高中,畢業便當了知青上山下鄉插隊勞動,繼而又當兵到了部隊,從一名小兵熬成了軍官。不覺一晃,十多年就在眨眼間過去了。其間,我既沒見過林伯,也沒見過琳姐和大頭。歲月如水,我已結婚生子,想來,琳姐和大頭也該結婚生子了。雖多年未見,但我卻從沒忘記過他們。兒時“老鼠娶親”的遊戲,我一直朗朗在心;如果他二人真的能組合一起,倒也是極般配的;我猜,林伯的晚年生活,定當是含飴弄孫恬適安然的吧。
趁從部隊回來探望父母之機,便想聯繫一下琳姐和大頭。沒有音訊,聯繫不上;也不著急,反正我要去天堂鎮(原天堂公社)拜訪林伯,到時一問便知。
天上稀稀疏疏地飄起雪花,南方能見到如此的銀裝素裹,心裡也是亮堂堂的清爽。我手裡提溜著一袋“普洱茶”,準備孝敬林伯,他不抽菸不飲酒,就這一點點品茗的嗜好。經打聽,林伯還住原來的老木房子。我輕車熟路,吱地一聲推開了門——
驀然從明亮的雪地里將視線移至光線弱暗的木屋,我眼前一片模糊,片刻,眼睛調適,我才發現一張小方桌旁坐著一位瘦削的老人,顯然,他應該是林伯,變了,蒼老多了,凌亂的花發已變成稀稀落落的荒蕪,要是在外相遇,幾乎讓人不敢相認。小桌上擺著盤盤碗碗的飯菜,濃烈的香味撲鼻而入,那是紅燒鯽魚的特香,是林伯的拿手好戲。
林伯瞪著一雙驚異的眸子,似乎在鑑定我到底是誰。直到我通報了自己的名字,他才驚訝萬分地顫抖著起身,噙著淚水,用他皮包骨頭的瘦手在我的臉上摩挲。他臉上的歲月滄桑,卻是更加溝壑縱橫了。他欣喜地摸了我的臉,又高高地舉起手臂摸摸我的軍帽,又顫抖著撫摸我肩上的上尉肩章……摸著摸著,他像猛地想到了什麼,一轉身,急急地挪到床邊的一個木箱邊,唏哩嘩啦地翻騰起來。
怎么?我發現他的步態有點跛,難道腿有了毛病?我正想著,只見他從箱底拿出一個泛黃的藍綾封皮的硬本來,他從本子中拿出一張像片,喜迷迷的看一眼,就興奮地遞給我,說:“看看,看看,這就是年輕時的林伯——”
這是一張陳舊而又泛出霉味的老照片,溴化銀已開始剝離,影像已不鮮艷,但看個大概卻是一點問題也沒有。像片是一對青年男女。男的英俊瀟灑,目光炯炯,一身美式軍服,肩上扛著個上尉軍銜;女的一襲旗袍,秀髮垂肩,眉目生動,娟秀清麗。沒說的,這肯定就是當年的林伯與林媽。
“怎么樣?我年輕時也蠻標的吧?”林伯露出少有的喜悅,眼睛也泛出熱烈而靈活的光采,“哈哈,別看了別看了,來來,快吃飯,待會全涼了。”他拽著我就坐下。
我一看,是兩副碗筷。這碗筷,肯定不是為我準備的,那是為誰?是為琳姐么?“咦,琳姐呢?”我問。
林伯的臉一下陰沉,良久,才鬱郁地說:“她忙,走不開。”雙眸落在紅燒鯽魚上,許久沒有言語。
腦子並不遲鈍的我,知道觸到了林伯不快不爽的心事,不好再多話語。按日子推算,今天,應該是琳姐的生日。我明白了,這是林伯在為琳姐過生日!
林伯突然捉住我的手,緊緊地,一聲長嘆,說道:“孩子,要是你是我的孩子多好哇……”之後,他既不情願又積鬱在胸地艱難地打開了話匣子。
林琳國中畢業,沒有考上高中。按政策規定,父母身邊只有一個孩子的,可以留城,不用上山下鄉當知青,然而,因林伯的歷史問題,林琳不能享受這份待遇。三年五載,所有的知青都陸陸續續返城了,她卻依舊,泥里水裡,山上坡下,吃盡了苦頭,受盡了屈辱,她一直沒有出頭的時日。她花容月貌,想通過婚姻攀上權貴走條曲線,也因林伯的歷史污點,使人避而遠之。她萬念俱灰,欲哭無淚。林伯為此也操碎了心,愁垮了人。直到文革結束,知青全部返城,她才心灰意冷地回來。有權有勢人家的子女,都先後招工坐進機關,差一等的也進了工廠,而她卻沒有任何膀臂,她怨憤世道的冷漠,也怨恨林伯的過去和窩囊無能。
有一天,政策變化了。長輩退休,子女可以頂替名額接班工作。林伯卻不可以退,離六十還差兩年。政策是隨時變化的,常常是今天可以,也許明晨就不行了。怎么辦?林伯幾個晚上都沒能闔眼,老在床上不停地輾轉……他默默地蒙生了個想法,有些蒼涼,也有些悲壯,他不敢告訴任何人。秋雨綿綿,他又挑著水桶,踩在濕漉漉滑溜溜的卵石小徑上,小心翼翼地去坡腳挑水。他滑倒了,人與水桶一道軲轆轆地順坡滾下了高坎,左小腿粉碎性骨折。住院三個月,拄杖出院的林伯再也挑不動水桶,他順利地辦了個病退,林琳也順利地頂班有了工作。
心比天高的林琳,隨著改革開放後政策的不斷鬆動和靈活,她的優勢和長處得以充分地展示和發揮,如魚得水,春風得意。本身對就對家境甚有積怨的她,又恰好巴結上了一個更加自私的權貴。從此,林伯想見見縣城裡的她,也漸漸成為一件難事。
窗外的寒風卷著雪花,瑟瑟地冷,然而,林伯的一臉的冰霜明顯更冷,我的心,也如林伯的臉,也如窗外的飛卷的漫天雪花。林伯是一天天地走向衰老,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點溫暖,今後的日子該怎么過?我無法答覆。
我去把菜熱熱。”我不願再讓林伯陷在鬱悶憂忿中,抬起盤子,就走向灶台。林伯沒有拒絕,而是一跛一跛地尾隨著我,看著我往灶孔里續柴,看著我麻利的熱菜,一雙眸子又閃出亮晶晶的淚花,不知他是難過還是欣慰。
熱好菜,我們吃著,我把我走南闖北的故事又回報給林伯,就正如他當年津津有味說給我聽一樣,他也顯得興奮。他說好久沒這樣高興了。
我問他有袁大頭的信息嗎?他搖搖頭,說也很想見見這孩子,說大頭是一個既聰明機巧又調皮搗蛋的孩子,與眾不同,要么顯赫風光,要么臭不可聞。也是多年沒準信了,只知道,大頭國中畢業就沒下鄉,憑袁老爸的資格直接當上了工農兵大學生,大學畢業,就在地區找了份工作,聽說左右逢源混得不錯……而且袁老爸退休後,也舉家到地區帶孫孫去了。
林伯說著說著,怎么又扯回到林琳的身上。他放下筷子,牽腸掛肚地說:“那年,林琳是連生日也沒過成啊……”
第六章
從林伯家回來,我一夜無眠。翌日,慵慵的我,一時沒了再找琳姐與大頭的興致,加上部隊又來電催返,便匆匆返回部隊。
原來,是部隊百萬大裁軍,我在被裁之列,打起背包,重新回到了生我養我的小縣,身份從號令百十人的連長變成了管兩個人的股長。
我去看過幾次林伯,林伯的身體每況愈下,一步步地離醫院離棺材是越來越近。他很想琳姐去看看他,但琳姐總是太忙。她是縣稅務局的副局長,總是忙得分不開身,當然,她也以不能影響孩子學習為由,也不讓孩子去看外公。我紅著臉當面罵過林琳。林伯的鄰居,也無不在指戳林琳的脊梁骨;天堂鎮的父母官,也曾正式到她的單位找過她。
林琳倒十分爽快,一口回絕,“我們不是父女關係,我們既無生理上的血緣關係,也無法律上的收養關係,該同情的地方,我自會同情;不用他人指手畫腳耳提面命!”她很潑辣,將來者轟之門外。幾次之後,也沒人再敢跟她談林伯的事。
風燭殘年,林伯後面幾年已是醫院的常客。林伯又住院了,據說,將不久人世。
我推開老乾病房的門。林伯的床頭懸著亮晃晃的輸液瓶,床頭柜上有一台機器,不時發出“嘀嘀”的叫聲,螢屏上閃爍著波形的曲線,旁邊有些數字在不停地幻化……他的床邊坐著兩個男人,一個已近老年,滿臉的和顏悅色中有些悲戚;一個正當壯年,大腹便便地官相十足。我一愣,這二人,不就是袁老爸和袁大頭嗎?
大頭似乎也認出了我,十分主動地過來握住我的手,“哇,這一晃都二十年了,你好你好哇——”他顯得非常的熱情興奮,卻又很有分寸地壓低嗓門,以免吵鬧了林伯。
我嗯嗯地應著,並沒顯得怎么地興奮和激動,儘量平靜地喊了聲“袁伯”和“大頭”,算是作個禮節,努力地自然一些以做到不卑不亢。因為,大頭已不是我兒時的大頭了,他仕途順溜一馬平川春風得意,現在是堂堂的地區行署的副專員,是呼風喚雨叱吒風雲的大人物了,在某種程度上說,我們已不在一條等高線上,已沒有共同的興趣和共同的興奮點了。
林伯揚起乾枯的手艱難地向我招招;他捏著我的手,放開,又去捏大頭的手,象是想說什麼,只是嘴角嚅動著,終沒說出。
看著他渾濁的目光,也看著他平靜而發暗的肉泥鰍,我將他瘦骨嶙峋枯如乾柴的手掖進被子,不料,他另一隻手握著一張紙片,我好奇地拿過一看,是一張照片,是林琳兒時的照片。時光雖已久遠,但清清秀秀的小臉上卻是一雙清澈的笑眯眯的大眼。許是天天拿著的緣故,照片的邊角已捲曲發毛了。我不知道,林伯還要將這張照片握多久。
我已沒有心思責備和怒罵林琳了,用什麼語言罵她,都已顯蒼白;此時,我卻從內心真的感謝已身居高位的大頭還能惦記著林伯,就是對林伯負有孽債的袁老爸,尚也能在此抱一份愧疚之心。
林伯還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走了,身邊沒有任何親友,甚至沒有醫生和護士,一切靜悄悄地,靜得讓人傷心欲淚。鎮政府將喪事辦得煞是熱鬧和排場,我不知是政府感念他的艱辛人生,還是看在大頭一直在靈堂坐鎮的行署副專員的面子上。
出殯那天,林琳和她老公終於來了,顯得尤為地搶眼,可是,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人群中,竟沒有一個人搭理她,有的只是冷眼和噓唏。她一副悲痛哀矜的樣子,眸子有些濕紅,然而許久許久,仍沒能擠出一滴眼淚來,她跪在棺材前叩了三個響頭,自覺沒趣,便又悄悄地溜之大吉。
月兒鑽出匝匝的雲層,將清輝撒了滿屋,朦朦朧朧地鋪著清冷。
老婆早已熟睡。我卻因林伯而輾轉不能入眠。
唉,我也是何苦,瞎替古人操心。算了,不寫也罷,不寫也罷。
我一拉被子,蒙頭睡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