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內容
作品資料
作者:趙樹理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2001-1
頁數:74
裝幀:平裝
叢書:新文學碑林
ISBN:9787020032235
書名的來源
這人現在有五十多歲,沒有地,給村里人放牛,夏秋兩季捎帶
看守村裡的
莊稼。他只是一身一口,沒有家眷。他常好說兩句
開心話,說是“吃飽了一家不飢,鎖住門也不怕餓死
小板凳”。村東頭的老槐樹底有一孔土窯還有三畝地,是他爹給留下的,後來把地押給閻恆元,土窯就成了他的全部產業。閻家山這地方有點
古怪:村西頭是磚樓房,中間是平房,東頭的老槐樹下是一排二三十孔土窯。地勢看來也還平,可是從房頂上看起來,從西到東卻是一道斜坡。西頭住的都是姓閻的;中間也有姓閻的也有雜姓,不過都是些
在地戶;只有東頭特別,外來的開荒的占一半,日子過倒楣了的雜姓,也差不多占一半,姓閻的只有三家,也是破了產賣了房子才搬來的。
李有才常說:“老
槐樹底的人只有兩輩--一個‘老’字輩,一個‘小’字輩。”這話也只是取笑:他說的‘老’字輩,就是說外來的開荒的,因為這些人的名字除了閭長派差派款在條子上開一下以外,別的人很少留意,人叫起來只是把他們的姓上邊加個‘老’字,像老陳、老秦、老常□□等。他說的‘小’字輩,就是其餘的本地人,因為這地方人起乳名,常把前邊加個‘小’字,像小順、小保□□等。可是西頭那些大戶人家,都用的是官名,有乳名別人也不敢叫--比方老村長閻恆元乳名叫‘小囤’,別人對上人家不只不敢叫‘小囤’,就是該說‘谷囤’也只得說成‘
穀倉’,誰還好意思說出‘囤’字來?一到了老槐樹底,風俗大變,活八十歲也只能叫小什麼,小什麼,你就起上個官名也使不出去--比方陳小元前幾年請柿子窪老先生給起了個官名叫‘
陳萬昌’,回來雖然請閭長在閭賬上改過了,可是老村長看賬時候想不起這‘陳萬昌’是誰,問了一下閭長,仍然提起筆來給他改成陳小元。因為有這種關係,老槐樹底的本地人,終於還都是‘小’字輩。
李有才自己,也只能算‘小’字輩人,不過他父母是
大名府人,起乳名不用‘小’字,所以從小就把他叫成‘有才’。
在老槐樹底,李有才是大家歡迎的人物,每天晚上吃飯時候,沒有他就不熱鬧。他會說開心話,雖是幾句平常話,從他口裡說出來就能引得大家笑個不休。
他還有個特別本領是編歌子,不論村里發生件什麼事,有個什麼特別人,他都能編一大套,念起來特別順口。這種歌,在閻家山一帶叫‘□□
溜嘴’,官話叫‘快板’。
比方說:西頭老戶主閻恆元,在抗戰以前年年連任村長,有一年改選時候,李有才給他編了一段快板到:
村長閻恆元,一手遮住天,
自從有村長,一當十幾年。
年年要投票,嘴說是改選,
選來又選去,還是閻恆元。
不如弄塊版,刻個大名片,
每逢該投票,大家按一按,
人人省得寫,年年不用換,
恆元的孩子是本村的國小教員,名叫家祥,民國十九年在現里的簡易師範畢業。這人的像貌不大好看,臉像個葫蘆瓢子,說一句話□十來次眼皮。不過人不可以貌取,你不要以為他沒出息,其實一肚骯髒計,誰跟他共事也得吃他的虧。
李有才也給他編過一段快板道:
鬼□眼,閻家祥,
眼睫毛,二寸長,
大腮蛋,塌鼻樑,
說句話兒眼皮忙。
肚裡有主張,
強占三分里,
總要沾些光。
便宜占不足,
氣得臉皮黃,
眼一擠,嘴一張,
好像母豬打哼哼!
像這些快板,
李有才差不多每天要編,一方面是他編慣了覺著口順,另一方面是老槐樹底的年輕人吃飯時候常要他念些新的,因此他就越編越多。他的新快板一念出來,東頭的年輕人不用一天就都傳遍了,可是想傳到西頭就不十分容易。西頭的人不論老少,沒事總不到老槐樹底來閒坐,小孩們偶而去老槐樹底玩一玩,大人知道了往往罵道:‘下流東西!明天就要叫你到老槐樹底去住啦!’有這層隔閡,有才的快板就很不容易傳到西頭。
抗戰以來,閻家山有許多變化,李有才也就跟著這些變化作了些新快板,又因為作快板遭過難。我想把這些變化談一談,把他在這些變化中作的快板也抄他幾段,給大家看看解個悶,結果就寫成這本小書。
作詩的人,叫‘詩人’;說作詩的話,叫‘
詩話’。
李有才作出來的歌,不是‘詩’,明明叫做‘快板’,因此不能算‘詩人’,只能算‘
板人’。這本小書既然是說他作快板的話,所以叫做‘李有才板話’。
有才窯里的晚會
李有才住的一孔土窯,說也好笑,三面看來有三變:門朝南開,靠西牆正中有個炕,炕的兩頭還都留著五尺長短的地面。前邊靠門這一頭,盤了個小灶,還擺著些水缸、菜□、鍋、匙、碗、碟;靠後牆擺著些筐子、籮頭,裡面裝的是村里人送給他的核桃、柿子(因為他是看莊稼的,大家才給他送這些);正炕
後牆上,就炕那么高,打了個半截套窯,可以鋪半條蓆子:因此你要一進門看正面,好像個小山果店;扭轉頭看西邊,好像石菩薩的神龕;回頭來看窗下,又好像小村子裡的小飯鋪。
到了冷凍天氣,有才好像一爐火--只要他一回來,愛取笑的人們就圍到他這
土窯里來閒談,談起話來也沒有什麼題目,扯到那裡算那裡。這年正月二十五日,有才吃罷晚飯,鄰家的青年後生小福領著他的表兄就開開門走進來。有才見有人來了,就點起牆上掛的麻油燈。小福先向他表兄介紹道:‘這就似我們這裡的有才叔!’有才在套窯里坐著,先讓他們坐到炕上,就像小福道:‘這是那裡的客?’小福道:‘是我表兄!柿子窪的!’他表兄雖然年輕,卻很精幹,就謙虛道:‘不算客,不算客!我是十六晚上在這裡看戲,見你老叔唱焦光普唱的那樣好,想來領領教!’有才笑了一笑又問道:‘你村的戲今年怎么不唱了?’小福的表兄道:‘早了賃不下箱明天才能唱!’有才見他說起唱戲,勁上來了,就不客氣的講起來。他講:‘這焦光普,雖說是個醜,可是個大
角色,唱就得唱出勁來!’說著就舉起他的
旱菸袋算碼鞭子,下邊雖然坐著,上邊就
掄打起來,一邊掄著一邊道:‘一抽場:噹噹噹噹當令x令當令x令□□當令x各拉打打當!’他煞住第一段傢伙,正預備接著打,門‘拍’一聲開了,走進來個小順,拿著兩個軟米糕道:‘慢著老叔!防備著把鑼打破了!’說著走到炕邊把
胳膊往套窯里一展道:‘老叔!我爹請你嘗嘗我們的糕!’(陰曆正月二十五,此地有個節叫‘
添倉’,吃黍米糕)有才一邊接著一邊謙讓道:‘你們自己吃吧!今天煮的都不多!’說著接過去,隨便讓了讓大家,就吃起來。小順坐到炕上道:‘不多吧總不能像啟昌老婆,過個添倉,派給人家小旦兩個糕!’小福道:‘雇不起長工不雇吧雇得起管不起吃?’有才道:‘啟昌也還罷了老婆不是東西!’小福的表兄問道:‘那個小旦?就是唱國舅爺那個?’小福道:‘對!老得貴的孩子給啟昌住長工。’小順道:‘那么可比他爹那人強一百二十分!’有才道:‘那還用說?’小福的表兄悄悄問小福道:‘老得貴怎么?’他雖說得很低,卻被小順聽見了,小順道:‘那是有歌的!’接著就念道:
張得貴,真好漢,
跟著恆元舌頭轉?
恆元說個‘長’,
得貴說‘不短’;
恆元說個‘方’,
得貴書‘不圓’;
恆元說‘沙鍋能搗蒜’,
得貴就說‘打不爛’;
恆元說‘公雞能下蛋’,
得貴就說‘親眼見’。
要幹啥,就能幹,
只要恆元嘴動彈!
他把這段快板念完,小福聽慣了,不很笑。他表兄卻嘻嘻哈哈笑個不了。
小順道:‘你笑什麼?得貴的
好事多著哩!那是我們村裡有名的吃烙餅乾部。’小福的表兄道:‘還是幹部啦?’小順道:‘農會主席!官也不小。’小福的表兄道:‘怎么說是吃烙餅乾部?’小順說:‘這村跟別處不同:誰有個事道公所說說,先得十幾斤面五斤豬肉,在場的每人一斤面烙餅,一大碗菜吃了才說理。得貴領一份烙餅,總得把每一張烙餅都挑過。’小福的表兄道:‘我們村里早二三年前說事就不興吃喝了。’小順道:‘人家
那一村也不行了,就這
村怪!這都是老恆元的古規。老恆元今天得個病死了,明天管保就吃不成了。’
正說著,又來了幾個人:老秦(小福的爹)、小元、小明、小保。一進門,小元喊道:‘大事情!大事情!’有才忙到:‘什麼?什麼?’小明答道:‘老哥!喜富的
村長撤差了!’小順從炕上往地下一跳道:‘真的?在唱三天戲!’小福道:‘我也算數!’有才道:‘還有今天?我當他這飯碗是
鐵箍箍住了!誰說的?’小元道:‘真的!章工作員來了,帶著公事!小福的表兄問小福道:‘你村人跟喜富的仇氣就這么大?’小順道:‘那也是有歌的:
一隻虎,閻喜富,
吃吃喝喝有來路:
當過兵,賣過土,
又偷牲口又放賭,
什麼事情都敢做。
惹下他,防不住,
人人見了滿招呼!
你看仇恨大不大?’小福的表兄聽罷才笑了一聲,小明又攔住告訴他道:‘柿子窪客你是不知道!他念的那還是說從前,抗戰以後這東西趁著
兵荒馬亂搶了個村長,就更了不得了,有恆元那老不死給他撐腰,就沒有他乾不出來的事,屁大點事弄到公所,也是桌面上吃飯,袖筒里過錢,錢淹不住心,說捆就捆,說打就打,說教誰
傾家敗產誰就沒法治。逼得人家破了產,老恆元管“賤錢二百”買房買地。老槐樹底這些人,進了村公所,誰也不敢走到桌邊。三天兩頭出款,誰敢問問人家派的事什麼錢;人家姓閻的一年四季也不見走一回差,有差事都派到老槐樹底,誰不是慌著地給人家支?□□你是不知道,壞透了壞透了!’有才低聲問道:‘為什麼事撤了的?’小保道:‘這可還不知道,大概是縣裡調查出來的吧?’有才道:‘光撤了拆放在村里還是大害,什麼時候毀了他才能算乾淨,可不知道縣裡還辦他不辦?’小保道:‘只要把他弄下台,攻他的人可多啦!’遠遠有人喊道:‘明天道廟裡選村長啦,十八歲以上的人都得去□□’一連聲叫喊,聲音越來越近,小福聽出來了,便向大家道:‘是得貴!還聽不懂他那賤嗓?’進來了,就是得貴。他一進來,除了有才是主人,隨便打了個招呼,其餘的人都沒有說話,小福小順彼此擠了擠眼。得貴道:‘這裡倒熱鬧!省得我跑!明天選村長了,凡年滿十八歲者都去!’又把
嗓子放的低低的:‘老村長得意思叫選廣聚!誰不在這裡,你們碰上告訴給他們一聲!’說著抽身就走了,他才一出門,小順搶著道:‘吃烙餅去吧!’小元道:‘吃屁吧!章工作員還在這裡住著啦,餅恐怕烙不成!’老秦埋怨道:‘人家聽見了!’小元道:‘怕什麼?就是故意叫他聽了。’小保道:‘他也學會打官腔了:“凡年滿十八歲者”□□’小順道:‘還有“老村長得意思”。’小福道:‘假大頭這回要變真大頭啦呀!’小福的表兄問小福道:‘誰是假大頭?’小順搶著道:
‘這也有歌:
劉廣聚,假大頭:
一心要當人物頭,
拜認恆元乾老頭。
大小事,搶出頭,
說起話來歪著頭。
從西頭,到東頭,
放不下廣聚這顆頭。
一念歌你就清楚了。’小福的表兄覺著很奇怪,也沒有顧上笑,又問道:‘怎么你村有這么多的歌?’小順道:‘提起西頭的人來,沒有一個沒歌的,連那一個女人臉上有麻子都有歌。不只是人,每出一件新事,隔不了一天就有歌出來了。’又指著有才道:‘有我們這位老叔,你想
聽歌很容易!要多少有多少
!’小元道:‘我看咱們也不用管他“老村長的意思”不意思,明天偏給他放個冷炮,攔上一夥人選別人,偏不選廣聚!’老秦道:‘不妥不妥,指望咱老槐樹底人誰得罪的起老恆元?他說選廣聚就選廣聚,瞎惹那些氣有什麼好處?’小元道:‘你這老漢真見不得事!只怕柿葉掉下來碰破你的頭,你不敢得罪人家,也還不是照樣替人家支差出款?’老秦這人有點古怪,只要年輕人一發脾氣,他就不說話了。小保向小元道:‘你說得對,這一回真是該扭扭勁!要是在選上個廣聚還不是仍出不了恆元老傢伙的手嗎?依我說咱們老槐樹底的人這回就出出頭,就是辦不好也比搓在他們腳板底強得多!’小保這么一說,大家都同意,只是決定不了該選誰好。依小元說,小保就可以辦;老陳覺得要是選小明,票數會更多一些;小明卻說在大場面上說個話還是小元有兩下子。
李有才道:‘我說個公道話吧:要是選小明老弟,管保票數最多,可是他老弟恐怕不能辦:他這人太好,太直,跟人家老恆元那伙人斗個什麼事恐怕沒有人家的心眼多。小保領過幾年羊(就是當羊經理),在外邊走的地方也不少,又能寫能算,辦倒沒有什麼辦不了,只是他一家五六口子全靠他一個人吃飯,真也有點顧不上。依我說,小元可以辦,小保可以幫他記一記賬,寫個什麼公事□□’這個意見大家贊成了。小保向大家道:‘要那樣咱們出去給他活動活動!’小順道:‘對!宣傳宣傳!’說著就都往外走。老秦著了急,叫住小福道:‘小福!你跟人家逞什麼能?給我回去!’小順拉著小福道:‘走吧走吧!’又回頭向老秦道:‘不怕!丟了你小福我包賠!’說了就把小福拉上走了。老秦趕緊追出來
連生喊叫,也沒有叫住,只好領上
外甥(小福的表兄)回去睡覺。
窯里丟下有才一個人,也就睡了。
打虎
第二天吃過早飯,
李有才放出牛來預備往山坡上送,小順攔住他道:‘老叔你不要走了!多一票算一票!今天還許弄成,已經給小元弄到四十多票了。’有才道:‘誤不了!我把牛送到椒窪就回來。這時候又不怕吃了誰的莊稼!章工作員開會,一講話還不是一大晌?誤不了!’小順道:‘這一回是選舉會,又不是講話會。’有才道:‘知道!不論什麼會,他在開頭總要講幾句“重要性”啦,“什麼的意義及其價值”啦,光他講講這些我就回來了!’小順道:‘那你去吧!可不要叫誤了!’說著就往廟裡去了。
廟裡還跟平常開會一樣,章工作員、各幹部坐在拜廳上,民眾站在院裡,不同的只是因為喜富撤了差,大家要看看他還威風不威風,所以人來得特別多。不大一會,人到齊了,喜福這次當最後一回主席。他雖然沉著氣,可是嗓子究竟有點不自然,說了幾句客氣話,就請章工作員講話,章工作員這次也跟從前說話不同了,也沒有講什麼‘意義’與‘重要性’,直截了當說道:‘這裡的村長,犯了一些錯誤,上級有命令叫另選。在未選舉以前,大家對舊村長有什麼意見,可以提一提。’大家對喜福的意見,提一千條也有,可是一來沒有準備,二來礙於老恆元的面子,三來差不多都怕喜福將來記仇,因此沒有人敢馬上出頭來提,只是交頭接耳商量。有的說‘趁此機會不治他,將來是村上的大害’,有的說‘能送死他自然是好事,送不死,一旦放虎歸山必然要傷人’,□□議論紛紛,都沒有主意。有個
馬鳳鳴,當年在安徽賣過茶葉,是張啟昌的姐夫,在閻家山下了戶。這人走過大地方,開通一點,不向閻家山人那么小心小膽。喜富當村長的第一年,隨便欺壓村民,有一次壓迫到他頭上,當時惹不過,只好忍過去。這次喜富已經下了台,他想趁勢算一下舊賬,便悄悄向幾個人道:“只要你們大家有意見願意提,我可以打頭一炮!”馬風鳴說願意打頭一炮,小元先給他鼓勵道: “提吧!你一提我接住就提,說開頭多著哩!”他們正商量著,章工作員在台上等急了,便催道:“有沒有?再限一分鐘!”馬鳳鳴站起來道:“我有個意見:我的地上邊是閻五的墳地,墳地堰上的荊條、
酸棗樹,一直長到我的地後,遮住半塊地不長莊稼。前年冬天我去砍了一砍,閻五說出話來,報告到村公所,村長閻喜富給我說的,叫我殺了一口豬給閻五祭祖,又出了二百斤面叫所有的閻家人大吃一頓,罰了我五百塊錢,永遠不準我在地後砍
荊條和酸棗樹。豬跟面大家算吃了,錢算我出了,我都能忍過去不追究,只是我種地出著負擔永遠叫給人家長荊條和酸棗樹,我覺著不合理。現在要換村長,我請以後開放這個禁令!”章工作員好像有點吃驚,問大家道:“真有這事?”除了姓閻的,別人差不多齊聲答道:“有!”有才也早回來了,聽見是說這事,也在中間發冷話道:“比那更氣人的事還多得多!”小元搶著道:“我也有個意見!”接著說了一件派差事。兩個人發言以後,意見就多起來,你一款我一款,無論是花黑錢、請吃飯、打板子、罰苦工……只要是喜富出頭做的壞事,差不多都說出來了,可是與恆元有關係的事差不多還沒人敢提,直到晌午,意見似乎沒人提了,章工作員氣得大瞪眼,因為他常在這裡工作,從來也不會想到有這么多的問題。他向大家發命令道:“這個好村長!把他捆起來!”一說捆喜富,當然大家很有勁,也不知道上來多少人,
七手八腳把他捆成了個倒縛兔。他們問送到哪裡,章工作員道:“且捆到下面的小屋裡,撥兩個人看守著,大家先回去吃飯,吃了飯選過村長,我把他帶回區上去!”小順、小福還有七八個人搶著道:“我看守!我看守!”小順道:“遲吃一會飯有什麼要緊?”章工作員又道:“找個人把上午大家提的意見寫成個單子作為報告,我帶回去!”馬風鳴道:“我寫!”小保道:“我幫你!”章工作員見有了人,就宣布散了會。這天晌午,最著急的是恆元
父子,因為有好多案件雖是喜富出頭,卻還是與他們有關的。恆元很想吩咐喜富一下叫他到縣裡不要亂說,無奈那么許多人看守著,沒有空子,也只好罷了。
吃過午飯,老恆元說身體有點不舒服,只打發兒子家祥去照應選舉的事,自己卻沒有去。
會又開了,章工作員宣布新的選舉辦法道:“按正規的選法,應該先選村代表,然後由代表會裡產生村長,可是現在來不及了。現在我想了個變通辦法:大家先提出三個候選人,然後用投票的法子從三個人中選一個。投票的辦法,因為不識字的人很多,可以用三個碗,上邊畫上記號,放到人看不見的地方,每人發一顆豆,願意選誰,就把豆放到誰的碗裡去;這個辦法好不好?”大家齊聲道:“好!”這又出了家祥意料之外;他仗著一大部分人離不了他寫票,誰知章工作員又用了這個辦法。辦法既然改了,他借著自己是個教育委員,獻了個殷勤,去準備了三個碗,順路想在這碗上想點辦法。大家把三個候選人提出來了:劉廣聚是經過老恆元的運動的,自然在數,一個是馬風鳴,一個就是陳小元。家祥把一個紅碗兩個黑碗上貼了名字向大家聲
明道:
“注意!一會把這三個碗放到裡邊殿里,次序是這樣:從東往西,第一個,紅碗,是劉廣聚!第二個是馬風鳴,第三個是陳小元。再說一遍:從東往西,第一個,紅碗,是劉廣聚!第二個是馬風鳴,第三個是陳小元。”說了把碗放到殿里的供桌上,然後站東過西每人發了一顆豆,發完了就投起來。一會,票投完了,結果是
馬鳳鳴五十二票,劉廣聚八十八票當選,陳小元八十六票,跟劉廣聚只差兩票。
選舉完了,章工作員道:“我還要回區上去。派兩個人跟我相跟上把喜富送去!”家祥道:“我派我派!”下邊有幾個人齊聲道:“不用你派,我去!我去!”說著走出十幾個人來,工作員道:“有兩個就行!”小元道:“多去幾個保險!”結果有五個去。
工作員又叫人取來了馬鳳鳴跟小保寫的報告,就帶著喜富走了。
劉廣聚當了村長,送走工作員之後,歪著個頭,到恆元家裡去,一方面是
謝恩,一方面是領教,老恆元聽了家祥的報告,知道章工作員把喜富帶走,又知道小元跟廣聚只差兩票,心裡著實有點不安,少氣無力向廣聚道:“孩子!以後要小心點!情況變得有點不妙了!馬風鳴,一個
外來戶,也要
翻眼;老槐樹底人也起了反了!”說著伸出兩個指頭來道;“你看危險不危險?兩票!只差兩票!”又吩咐他道:“孩子以後要買一買
馬鳳鳴的賬,揀那不重要的委員給他當一個--就叫他當個建設委員也好!像小元那些沒天沒地的東西,以後要找個機會重重治他一下,要不就壓不住東頭那些東西,不過現在還不敢冒失,等喜富的事有個頭尾再說!回去吧孩子!我今天有點
不得勁,想早點歇歇!”廣聚受完了這番訓,也就辭出。
這天晚上,
李有才的土窯里自然也是特別熱鬧,不必細說。
第二天便有兩段新歌傳出來,一段是:
正月二十五,打倒一隻虎;
到了二十六,虎老更吃苦,
大家提意見,尾巴藏不住,
家祥乾映眼,恆元屙一褲。
大家哈哈笑,心裡滿舒服。
還有一段是:
抱住村長死不放。
說選舉,是假樣,
侄兒下來乾兒上。
喜富是恆元的本家侄兒,廣聚是乾兒。
丈地
自從把喜富帶走以後,老恆元總是放心不下,生怕把他與自己有關的事攀扯出來,可是現在的新政府不比舊衙門,有錢也花不進去,打發家祥去了幾次也打聽不著,只好算了。過了三個月,縣裡召集各村村長去開會,老恆元托廣聚到縣裡順便打聽喜富的下落。
隔了兩天,廣聚回來了,飯也沒有吃,歪著個頭,先到恆元那裡報告。恆元躺著,他坐在床頭
必恭必敬的報告道:“喜富的事,因為案件過多,喜富不願攀出入來,直拖累了好幾個月才算結束。所有麻煩,喜富一個人都承認起來了,縣政府特別寬大,
準他呈遞
悔過書賠償大眾損失,就算完事。”恆元長長吐了口氣道:“也算!能不多牽連別人就好!”又問道:“這次開會商議了些什麼?”廣聚道:“一共三件事:第一是確實執行減租,發了個表格,叫填出佃戶姓名,地主姓名,租地畝數,原租額多少,減去多少。第二是清丈土地,辦法是除了政權、各團體幹部參加外,每二十戶選個代表共同丈量。第三是成立武委會發動民兵,
辦法是先選派一個人,在陽曆六月十五號以前到縣受訓。”老恆元聽說喜富的案件已了,才放心了一點,及至聽到這些事,眉頭又打起皺來。他等廣聚走了,便跟兒子家祥道:“這派人受訓沒有什麼難辦,依我看還是巧招兵,跟
閻錫山要的在鄉軍人一樣,隨便派上個誰就行了。減租和丈地兩件事,在閻家山說來,只是對咱不利。不過第一件還好辦,只要到各窩鋪上說給佃戶們一聲,就叫他們對外人說是已經減過租了,他們怕奪地,自然不敢不照咱的話說;回頭村公所要造表,自然還要經
你的手,也不愁造不合適。只有這第二件不好辦;丈地時候參加那么多的人,如何瞞得過去?”家祥映著眼道:“我看也好應付!說各幹部吧!村長廣聚是自己人。民事委員教育委員是咱
父子倆,工會主席老范是咱的
領工,咱一家就出三個人。農會主席得貴還不是跟著咱轉?財政委員啟昌,平常打的是不利不害主義,只要不叫他吃虧,他也不說什麼。他孩子小林雖然算個青救幹部,啥也不懂。
只有馬風鳴不好對付,他最精明,又是個
外來戶,跟咱都不一心,遇事又敢說話,他老婆桂英又是個婦救幹部,一家也出著兩個人……”老恆元道:“馬風鳴好對付:他們做過生意的人最愛占便宜,叫他占上些便宜他就不說什麼了。我覺得最難對付的是每二十戶選的那一個代表,人數既多,意見又不一致。”家祥道:
“我看不選代表也行。”恆元道: “不妥!章工作員那小子腿勤,到丈地時候他要來了怎么辦?我看代表還是要,不過可以由
村長指派,派那些最窮、最愛打小算盤的人,像老槐樹
底老秦那些人。”家祥道:“這我就不懂了;越是窮人,越出不起負擔,越要細丈別人的地……”恆元道:“你們年青人自然想不通:咱們丈地時候,先盡那最零碎的地方丈起--比方咱‘椒窪’地,一畝就有七八塊,算的時候你執算盤,慢慢細算。這么著丈量,一個椒窪不上十五畝地就得丈兩天。他們那些愛打小算盤的窮戶,那裡誤得起閒工?跟著咱們丈過兩三天,自然就都走開了。等把他們熬敗了,咱們一方面說他們不積極不熱心,一方面還不是由咱自己丈嗎?只要做個樣子,說多少是多少,
誰知道?”家祥道:
“可是我見人家丈過的地還插牌子廠恆元道:“山野地,塊子很不規矩,每一處只要把牌子上寫個總數目--比方‘自此以下至崖根共幾畝幾分’,誰知道對不對?要是再用點小藝道買一買小戶,小戶也就不說話了--比方你看他一塊有三畝,你就說‘小戶人家,用不著細盤量了,算成二畝吧!’這樣一來,他有點小虛數,也怕多量出來,因此也就不想再去量別人的!”
恆元對著家祥訓了這一番話;又打發他去請來馬風鳴。馬風鳴的地都是近二十年來新買的,不過因為買得刁巧一點,都是些大畝數--往往完一畝糧的地就有二三畝大。老恆元說:“你的地既然都是新買的,可以不必丈量,就按
原契插牌子。”馬風鳴自然很高興。恆元又叫家祥叫來了廣聚,把自己的計畫宣布了一番。廣聚一來自己地多,二來當村長就靠的是恆元,當然沒有別的話說。
第二天便依著計畫先派定了丈地代表,第三天便開始丈地。
果不出恆元所料,章工作員來了,也跟著去參觀。恆元說:“先丈我的!”村長廣聚領頭,民事委員閻恆元、教育委員閻家祥、財政委員張啟昌、建設委員
馬鳳鳴、農會主席張得貴、工會主席老范、婦救主席桂英、青救主席小林,還有十餘個新派的代表們,帶著丈地的弓、算盤、木牌、筆硯等,章工作員也跟在後邊,往椒窪去了。
廣聚管指劃,得貴執弓,家祥
打算盤。每塊地不夠二分,可是東伸一個角西打一個彎,還得分成四五塊來算。每丈量完了一塊,休息一會,廣聚給大家講方的該怎樣算,斜的該怎樣折,家祥給大家講“飛歸得畝”之算法。大家原來不是來學習算地畝,也都聽不起勁來,只是覺著丈量的太慢。章工作員卻覺著這辦法很細緻,說是“丈地的模範”,說了便往柿子窪編村去了。果不出恆元所料,兩天之後,椒窪地沒有丈完,就有許多人不來了。到了第五天,臨出發只集合了七個人:恆元
父子連
領工老范是三個,廣聚一個,得貴一個,還有桂英跟小林,一個沒經過事的女人,一個小孩子。恆元搖著芭蕉扇,廣聚端著水菸袋,領工老范捎著一張鑊,小林捎著個鐮預備割柴,桂英肚裡懷著孕,想拔些新鮮野菜,也捎著個籃子,只有得貴這幾天在恆元家裡吃飯,自然要多拿幾件東西--丈地弓、算盤、筆硯、木牌,都是他一個人抱著。丈量地點是椒窪後溝,也是恆元的地,出發時候,恆元故意發脾氣道:“又都不來了!那么多的委員,只說話不辦事,好像都成了咱們七八個人的事了!”說著就出發了。這條溝沒有別人的地,連樣子也不用裝,一進了溝就各乾各的:桂英吃了幾顆青杏,就走了岔道拔菜去了,小林也吃了幾顆,跟桂英一道割柴去了,家祥見堰上塌了個小壑,指揮著老范去壘,得貴也放下那些家具去幫忙,恆元跟廣聚,到麥地邊的核桃樹底趁涼快說閒話去。
這天有才恰在這山頂上看
麥子,見進溝來七八個人,起先還以為是偷麥子的,後來各乾其事了。雖然離得遠了認不清人,可是做的事也都看得很清楚,只有到核桃樹底去的那兩個人不知是乾什麼的。他又往前湊了一湊,能聽見說說笑笑,卻聽不見說什麼。他自言自語道:“這是兩個什麼鬼東西,我總要等你們出來!”說著就坐在林邊等著。直到天快晌午,見有個從核桃樹下鑽出來喊到:“家祥!寫牌來吧!”這一下聽出來了,是恆元。壘堰那三個人也過來了兩個,一個是家祥,一個是老范。家祥寫了兩個木牌,給了老范一塊,自己拿著一塊:老范那塊插在東圪嘴上,家祥那塊插在麥地邊。牌子插好,就叫來了桂英、小林,七個人相跟著回去了,有才見得貴拿著弓,才想起來人家是丈地,暗自尋思道:“這地原是這樣丈的?我總要看看牌上寫的是什麼!”一邊想,一邊繞著路到溝底看牌。兩塊牌都看了,麥地邊那塊寫的是:“自此至溝掌,大小十五塊,共七畝二分二厘。”東圪嘴上那塊寫的是:“圪嘴上至崖根,共三畝二分八厘。”他看完了牌,覺著好笑。回來在路上編了這樣一段歌:丈地的,真奇怪,七個人,不一塊;小林去割柴,桂英去拔萊,老范得貴去壘堰,家祥一旁亂指派,只有恆元和廣聚,核桃樹底趁涼快,芭蕉扇,水菸袋,說說笑笑真不壞。坐到小晌午,叫
過家祥來,三人一捏弄,家祥就寫牌,前後共算十畝半,木頭牌子插兩塊。這些鬼把戲,只能哄小孩;從溝里到溝外,平地坡地都不壞,一共算成三十畝,管保恆元他不賣!五好怕的“模範村”
過了幾天,地丈完了,他們果然給小戶人家送了些小便宜,有三畝只估二畝,有二畝估作畝半。丈完了地這一晚上,得貴想在小戶們面前給恆元賣個好,也給自己賣個好,因此在恆元家吃過晚飯,跟家祥們攀談了幾句,就往老槐樹底來。老槐樹底人也都吃過了飯,在樹下納涼,談閒話,說說笑笑,聲音很高。他想聽一聽風頭對不對,就遠遠在路口站住步側耳細聽,只聽一個人道:“小旦!你不能勸勸你爹以後不要當恆元的尾巴?人家外邊說多少閒話……”又聽見小旦攔住那人的話搶著道:“哪天不勸他?可是他不聽有什麼法?為這事不知生過多少氣?有時候他在老恆元那裡拿一根蔥、幾頭蒜,我娘也不吃他的,我也不吃他的,就那他也不改?”他聽見是自己的孩子說自己,更不便走進場,可是也想再聽聽以下還說些什麼,所以也捨不得走開。停了一會,聽得有才問道:“地丈完了?老恆元的地丈了多少?”小旦道:“聽說是一百一十多畝。”小元道:“哄鬼也哄不過!不用說他原來的祖業,光近十年來的
押地也差不多有那么多!”小保道:“押地可好算,老槐樹底的人差不多都是把地押給他才來的!”說著大家就
七嘴八舌,三畝二畝給他算起來,算的結果,連老槐樹底帶村里人,押給恆元的地,一共就有八十四畝。小元道:“他通年雇著三個長工,山上還有六七家窩鋪,要是細④量起來丈不夠三百畝我不姓陳!”小順道:“你不說人家是怎樣丈的?你就沒聽有才老叔編的歌?‘丈地的,真奇怪,七個人,不一塊……”’接著把那一段歌念了一遍,念得大家哈哈大笑。老秦道:
“我看人家丈得也公道,要寬都寬,像我那地明明是三畝,只算了二畝!”小元道:“那還不是哄小孩?只要把恆元的地丈公道了,咱們這些戶,二畝也不出負擔,三畝還不出負擔;人家把三百畝丈成一百畝,輪到你名下,三畝也得出,二畝也得出!”
得貴聽到這裡,知道大家已經猜透了恆元的心事,這個好已經賣不出去,就返回來想再到恆元這裡把方才聽到的話報告一下。他走到恆元家,恆元已經睡了,只有家祥點著燈造表,他便把方才聽到的話和有才的歌報告給家祥,中間還加了一些罵恆元的話。家祥聽了,沉不住氣,兩眼睞得飛快,罵了小元跟有才一頓,得貴很得意的回去睡了。
第二天,不等恆元起床,家祥就去報告昨天晚上的事。恆元聽了,倒不在乎罵不罵,只恨他們不該把自己的心事猜得那么透徹,想了一會道: “非重辦他幾個不行!”吃過了飯,叫來了廣聚,數說了小元跟有才一頓罪狀,末了吩咐道:“把小元選成什麼武委會送到縣裡受訓去,把有才
攆走,永遠不準他回閻家山來!”廣聚領了命,即刻召開了個選人受訓的會,仿照章工作員的辦法推了三個候選人,把小元選在三人裡邊,然後投豆子,可是得貴跟家祥兩個人,每人暗暗抓了一把豆子都投在小元的碗裡,結果把小元選住了。
村里人,連恆元、廣聚都算上,都只說這是拔壯丁當兵。小元家裡只有一個老娘,又沒有吃的,全仗小元養活,一見說把小元選住了,哭著去哀求廣聚。廣聚奉的是恆元的命令,哀求也沒有效,得貴很得意,背地裡
賣俏說:“誰叫他評論丈地的事?”這話傳到老槐樹底,大家才知道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小明見鄰居們有點事,最能熱心幫助。他見小元他娘哀求也無效,就去找小保、小順等一千人來想辦法,小保道:“我看人家既是有計畫的,說好話也無用,依我說就真當了兵也不是壞事,大家在一處都不錯,誰還不能幫一把忙?咱們大家可以招呼他老娘幾天。”小明向小元道:“你放心吧!也沒有多餘的事!燒柴吃水,一個人能費多少,你那三畝地,到了忙時候一個人抽一晌工夫就給你捎帶了!”小元的叔父老陳為人很痛快,他向大家謝道:“事到頭上講不起,既然不能不去,以後自然免不了麻煩大家照應,我先替小元謝謝廠小元也跟著說了許多道謝的話。
在
村公所這方面,減租跟丈地的兩分表也造成了,受訓的人也選定了,做了一分報告,吃過午飯,撥了個差,連小元一同送往區上。把這三件工作交代過,廣聚打發人把
李有才叫到村公所,歪著個頭,拍著桌子大大發了一頓脾氣,說他“
造謠生事”,又說“簡直像漢奸”,最後下命令道:“即刻給我滾蛋!永遠不許
回閻家山來!不聽我的話我當漢奸送你!”有才無法,只好跟各牛東算了算賬,搬到柿子窪編村去住。
隔了兩天,章工作員來了,帶著縣裡來的一張公事,上寫道:“據第六區公所報告,閻家山編村各幹部工作積極細緻,完成任務甚為迅速,堪稱各村模範,特傳令嘉獎以資鼓勵……”自此以後,閻家山就被稱為“模範村”了。
小元的變化
兩禮拜過後,小元受訓回來了,一到老槐樹底,大家就
都來問詢,在
地里做活的,雖然沒到晌午,聽到小元回來的訊息的也都趕回來問長問短。小元很得意地道:“依他們看來這一回可算把我害了,他們哪裡想得到又給咱們弄了個合適?縣裡叫咱回來成立武委會,發動民兵,還允許給咱們發槍,發手榴彈。縣裡說:‘以後武委會主任跟村長是一文一武,是獨立系統,不是附屬在
村公所。’並且給村長下的公事教他給武委會準備一切套用物件。從今以後,村裡的事也有咱老槐樹底的份了。”小順道:“試試!看他老恆元還能
獨霸乾坤不能?”小
明道:“你的苗也給你鋤出來了。老人家也沒有餓了肚,這家送個乾糧,那家送碗湯,就夠他老人家吃了。”小元自是感謝不提。
吃過午飯,小元到了村公所,把縣裡的公事取出來給廣聚看。廣聚一看公事,知道小元有權了,就拿上公事去找恆元。
恆元看了十分後悔道:“想不到給他做了個小合適廠又皺著眉頭想了一會道:“既然錯了,就以錯上來--以後把他團弄住,叫他也變成咱的人!”廣聚道:“那傢伙有那么一股扭勁,恐怕團弄不住吧!”恆元道:“你不懂!這只能慢慢來!咱們都捧他的場,叫他多占點小便宜,‘習慣成自然’,不上幾個月工夫,老槐
樹底的日子他就過不慣了。”
廣聚領了恆元的命,把一座廟院分成四部分,東社房上三間是村公所,下三間是學校,西社房上三間是武委會主任室,下三間留作集體訓練民兵之用。
民兵動員起來了,差不多是老槐樹底那
一夥子,常和廣聚鬧小意見,廣聚覺得很難對付。後來廣聚常到恆元那裡領教去,慢慢就生出法子來。比方廣聚有制服,家祥有制服,小元沒有,住在一個廟裡覺著有點比配不上,廣聚便道:“當主任不可以沒制服,回頭做一套才行!”隔了不幾天,用公款做的新制服給小元拿來了。廣聚有
水筆,家祥有水筆,小元沒有,覺著小口袋上空空的,家祥道:“我還有一支回頭送你!”第二天水筆也插起來了。廣聚不割柴,家祥不割柴,小元穿著制服去割了一回柴,覺著不好意思,廣聚道:“能燒多少?派個民兵去割一點就夠了!”
從此以後,小元果然變了,割柴派民兵,擔水派民兵,自己架起骼膊當主任。他叔父老陳,見他的地也荒了,一日就罵他道:“小元你看!近一兩月來像個什麼東西!出來進去架兩條骼膊,連水也不能擔了,柴也不能割了!你去受訓,人家大家給你把苗鋤出來,如今莠了一半穗了,你也不鋤二遍,草比苗還高,看你秋天吃什麼?”小元近來連看也沒有到
地里看過,經老陳這一罵,也覺得應該到地里看看去。吃過早飯,扛了一把鋤,正預備往地里走,走到村里,正碰上家祥吃過飯往學校去。家祥含笑道:“
鋤地去啦?”小元臉紅了,覺著不像個主任身分,便喃喃地道:“我到地里看看去!”家祥道:“歇歇談一會閒話再去吧!”小元也不反對,跟著家祥走到廟門口,把鋤放在門外,就走進去跟家祥、廣聚閒談起來,直談到晌午才回去吃飯去。吃過飯,總覺著不可以去鋤地,結果仍是第二天派了兩個民兵去鋤。
這次派的是小順跟小福,這兩個青年雖然也不敢不去,可是總覺著不大痛快,走到小元
地里,
無精打采慢慢鋤起來。他兩個一邊鋤一邊談。小順道:“多一位菩薩多一爐香!成天盼望主任給咱們抵些事,
誰知道主任一上了台,就跟人家混得很熱,除了多派咱幾回差,一點什麼好處都沒有?”小福道:“頭一遍是咱給他鋤,第二遍還教咱給他鋤!”小順道:“那可不一樣;頭一遍是人家把他送走了,咱們大家情願幫忙,第二遍是人家升了官,不能
鋤地了,派咱給人家當差。早知道落這個結果,幫忙?省點氣力不能睡覺?”小福道:“可惜把個有才老漢也
攆走了,老漢要在,一定要給他編個好歌!”小順道:“咱不能給他編個試試?”小福道:“可以!我幫你!”給小元鋤地,他們既然有點不痛快,所以也不管鋤到了沒有,留下草了沒有,只是隨手鋤過就是,兩個人都把心用在編歌子上。小順編了幾句,小福也給他改了一兩句,又添了兩句,結果編成了這么一段短歌:陳小元,壞得快,當了主任耍氣派,改了穿,換了戴,坐在廟上不下來,不擔水,不割柴,蹄蹄爪爪不想抬,鋤個地,也派差,逼著鄰居當奴才。
小福晚上悄悄把這個歌念給兩三個青年聽,第二天傳出去,大家都念得爛熟,小元在廟裡坐著自然不得知道。
這還都是些小事,最叫人可恨的是把喜富賠償民眾損失這筆款,移到武委會用了。本來喜富早兩個月就遞了
悔過書出來了,只是縣政府把他應賠償民眾的款算了一下,就該著三千四百餘元,還有幾百斤面,幾石小米。這些東西有一半是恆元用了,恆元就著人告喜富暫且不要回來,有了機會再說。
恰巧“八一”節要檢閱民兵,小元跟廣聚說,要做些掛包、子彈袋、炒麵袋,還要準備七八個人三天的吃喝。廣聚跟恆元一說,恆元覺著機會來了,開了個幹部會,說公所沒款,就把喜富這筆款移用了。大家雖然聽說喜富要賠償損失,可是誰也沒聽說賠多少數目。因為馬風鳴的損失也很大,遇了事又能說兩句,就有些人慫恿著他去質問村長。
馬鳳鳴跟恆元混熟了,不想得罪人,可是也想得賠償,因此借著大家的推舉也就答應了。但是他知道村長不過是個假樣子,所以先去找恆元。他用自己人報告訊息的口氣說:“大家對這事情很不滿意,將來恐怕還要討這筆款!”老恆元就猜透他的心事,便向他道:“這事怕不好弄,公所真正沒款,也沒有日子了,四五天就要用,所以幹部會上才那么決定,你不是也參加過了嗎?不過咱們內里人好商量;你前年那一場事,一共破費了多少,回頭叫他另外照數賠償你!”
馬鳳鳴道:“我也不是說那個啦,不過他們……”恆元攔他的話道:“不不不!他不賠我就不願意他!不信我可以墊出來!咱們都是個幹部,不分個裡外如何能行?”馬風鳴見自己落不了空,也就不說什麼了;別人再慫恿也慫恿不動他了。
事過之後,第二天喜富就回來了。賠馬風鳴的東西恆元擔承了一半,其餘應賠全村民眾,那么大的數目,做了幾條炒麵袋,幾個掛包,幾條子彈袋,又給民兵拿了二十多斤小米就算完事。
“八一”檢閱民兵,閻家山的民兵服裝最整齊,又是模範,主任又得了獎。
①“伙”,初版本作“把”。
②“你看!”初版本作“看你”。
恆元廣聚把戲露底
過了陰曆八月十五日,正是收秋時候,縣農會主席老楊同志,被分配到第六區來檢查督促“秋收工作”。老楊同志叫區農會給他介紹一個比較進步的村,區農會常聽章工作員說閻家山是模範村,就把他介紹到閻家山去。
老楊同志吃了早飯起程,天不晌午就到了閻家山。他一進公所,正遇著廣聚跟小元下棋。他兩個因為一步棋爭起來,就沒有看見老楊同志進去。老楊同志等了一會,還沒有人跟他答話,他就在這爭吵中間道:“哪一位是村長?”廣聚跟小元抬頭一看,見他頭上箍著塊白手巾,白小布衫深藍褲,腳上穿著半舊的硬鞋至少也有
二斤半重。從這服裝上看,村長廣聚以為他是哪村派來的送信的,就懶洋洋的問道:“哪村來的?”老楊同志答道:“縣裡!”廣聚仍問道:“到這裡乾什麼?”小元棋快輸了,在一邊催道:“快走棋嗎!”老楊同志有些不耐煩,便道:“你們忙得很!等一會閒了再說吧!”說了把背包往階台上一丟。坐在上面休息。廣聚見他的話頭有點不對,也就停住了棋,湊過來答話。老楊同志也看出他是村長,卻又故意問了一句“村長哪裡去了?”他紅著臉答過話,老楊同志才把
介紹信給他,信上寫的是:茲有縣農會楊主席,前往閻家山檢查督促秋收工作,請予接洽是荷……
廣聚看過了信,把老楊同志讓到公所,說了幾句客氣話,便要請老楊同志到自己家裡吃飯。老楊同志道:“還是兌些米到老百姓家裡吃吧!”廣聚還要講俗套,老楊同志道:“這是制度,不能隨便破壞!”廣聚見他土眉
土眼,說話卻又那么不隨和,一時想不出該怎么對付,便道:“好吧!你且歇歇,我給你出去看看!”說了就出了公所來找恆元。他先把介紹信給恆元看了,然後便說這人是怎樣怎樣一身土氣,恆元道:“前幾天聽喜
富說有這么個人。這人你可小看不得!聽喜富說,有些事情縣長還得跟他商量著辦。”廣聚道:“是是是!你一說我想起來了!那一次在縣裡開會,討論丈地問題那一天,縣幹部先開了個會,仿佛有他,穿的是藍衣服,眉眼就是那樣。”恆元道:“去吧!好好應酬,不要衝撞著他!”廣聚走出門來又返回去問道:“我請他到家吃飯,他不肯,他叫給他找個老百姓家去吃,怎么辦?”恆元不耐煩了,發話道:“這么大一點事也問我?那有什麼難辦?他要那么執拗,就把他派到個最窮的家--像老槐樹
底老秦家,兩頓糠吃過來,你怕他不再找你想辦法啦?”廣聚道:“老槐樹底那些人跟咱們都不對,不怕他說壞話?”恆元道:“你就不看人?老秦見了生人敢放個屁?每次吃了飯你就把他招待回公所,有什麼事?”
廣聚碰了一頓釘子討了這么一點小主意,回去就把飯派到老秦家。這樣一來,給老秦找下麻煩了!閻家山沒有行過這種制度,老秦一來不懂這種管飯只是替做一做,將來還要領米,還以為跟派差派款一樣;二來也不知道家常飯就行,還以為衙門來的人一定得吃好的。他既是這樣想,就把事情弄大了,到東家借鹽,到西家借面,老兩口忙了一大會,才算做了兩三碗湯麵條。
晌午,老楊同志到老秦家去吃飯,見小砂鍋里是麵條,大鍋里的飯還沒有揭開,一看就知道是把自己當客人待。老秦舀了一碗湯麵條,必恭必敬雙手捧給老楊同志道:“吃吧先生!到咱這窮人家吃不上什麼好的,喝口湯吧!”他越客氣,老楊同志越覺著不舒服,一邊接一邊道:“我自己舀!唉!老人家!咱們吃一鍋飯就對了,為什麼還要另做飯?”老秦老婆道:“好先生!啥也沒有!只是一口湯!要是前幾年這飯就端不出來!這幾年把地押了,啥也講不起了!”老楊同志聽她說押了地,正要問她押給誰,老秦先向老婆喝道:“你這老不死,不知道你那一張瘋嘴該說什麼!可蹩不死你!你還記得啥?還記得啥!”老楊同志猜著老秦是怕她說得有妨礙,也就不再追問,隨便勸了老秦幾句。老秦見老婆不說話了,因為怕再引起話來,也就不再說了。
小福也回來了。見家裡有個人,便問道:“爹!這是哪村的客?”老秦道:“縣裡的先生!”老楊同志道:“不要這樣稱呼吧!哪裡是什麼‘先生’?我姓楊!是農救會的!你們叫我個‘楊同志’或者‘老楊’都好!”又問小福“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小福一一答應,老秦老婆見孩子也回來了,便揭開大鍋開了飯。老秦,老秦老婆,還有個五歲的女孩,連小福,四個人都吃起飯來。老楊同志第一碗飯吃完,不等老秦看見,就走到大鍋邊,一邊舀飯一邊說:“我也吃吃這飯,這飯好吃!”老兩口趕緊一齊放下碗來招待,老楊同志已把山藥蛋南瓜舀到碗裡。老秦客氣了一會,也就罷了。
小順來找小福割谷,一進門碰上老楊同志,彼此問詢了一下,就向老秦道:“老叔!人家別人的谷都打了,我爹病著,連谷也割不起來,後晌叫你小福給俺割吧?”老秦道:“吃了飯還要打穀!”小順道:“那我也能幫忙,打下你的來,遲一點去割我的也可以!”老楊同志問道:“你們這裡收秋還是各顧各?農救會也沒有組織過互助小組?”小順道:“收秋可不就是各顧各吧?老農會還管這些事啦?”老楊同志道:“那末你們這裡的農會都管些什麼事?”小順道:“咱不知道。”老楊同志自語道:“
模範村!這算什麼模範?”五歲的小女孩,聽見“模範”二字,就想起小順教她的幾句歌來,便順口念道:
模範不模範,從西往東看;
西頭吃烙餅,東頭喝稀飯。
小孩子雖然是順口念著玩,老楊同志卻聽著很有意思,就逗她道:“念得好呀!再念一遍看!”老秦又怕闖禍,瞪了小女孩一眼。老楊同志沒有看見老秦的眼色,仍問小女孩道:“誰教給你的?”小女孩指著小順道:“他!”老秦覺著這一下不只惹了禍, 又連累了鄰居。他以為自古“
官官相衛”,老楊同志要是回到村公所一說,馬上就不得了。他氣極了,劈頭打了小女孩一掌罵道:“可啞不了你!”小順趕緊一把拉開道:“你這老叔!小孩們念個那,有什麼危險?我編的,我還不怕,就把你怕成那樣?那是真的吧是假的?人家吃烙餅有過你的份?你喝的不是稀飯?”老秦就有這樣一種習慣,只要年輕人說他幾句,他就不說話了。
吃過了飯,老秦跟小福去場裡打穀子。老楊同志本來預備吃過飯去找村農會主任,可是聽小順一說,已知道工作不實在,因此又想先在民眾里調查一下,便向老秦道:“我給你幫忙去。”老秦雖說“不敢不敢”,老楊同志卻扛起木掀掃帚跟他們往場裡去。
場子就在窯頂上,是好幾家公用的。各家的穀子都不多,這天一場共攤了四家的穀子,中間用
穀草隔開了界。
老楊同志到場子裡什麼都通,拿起什麼家具來都會用,特別是好揚家,不只給老秦揚,也給那幾家揚了一會,大家都說:“真是一張好木掀” (就是說他用木掀用得好)。一場谷打罷了,打穀的人都坐在老槐樹底休息,喝水,吃乾糧,蹲成一圈圍著老楊同志問長問短,只有老秦仍是必恭必敬站著,不敢隨便說話。小順道:“楊同志!你真是個好把式!家裡一定種地很多吧?”老楊同志道:“地不多,可是做得不少!整整給人家住過十年長工!”老秦一聽老楊同志說是個住長工出身,馬上就看不起他了,一屁股坐在
牆根下道:“小福!不去場裡擔糠還等什麼?”小福正想聽老楊同志談些新鮮事,不想半路走開,便推託道:“不給人家小順哥割谷?”老秦道:“擔糠回來誤得了?小孩子聽起閒話來就不想動了!”小福無法,只好去擔糠。他才從家裡挑起簍來往場裡走,老秦也不顧別人談話,又喊道:“細細掃起來!不要只掃個場心!”他這樣子,大家都覺著他不順眼,小保便向他發話道:“你這老漢真討厭!人家說個話你偏要亂吵!想聽就悄悄聽,不想聽你不能回去歇歇?”老秦受了年輕人的氣自然沒有話說,起來回去了。小順向老楊同志道:“這老漢真討厭!吃虧,怕事,受了一輩子窮,可瞧不起窮人。你一說你住過長工,他馬上就變了個樣子。”老楊同志笑了笑道:“是的!我也看出來了。”
廣聚依著恆元的吩咐,一吃過飯就來招呼老楊同志,可是哪裡也找不著,雖然有人說在場子裡,遠遠看了一下,又不見一個閒人(他想不到縣農會主席還能做起活來),從東頭找到西頭,西頭又找回東頭來,才算找到。他一走過來,大家什麼都不說了。他向老楊同志道:“楊同志!咱們回村公所去吧!”老楊同志道:“好,你且回去,我還要跟他們談談。”廣聚道:“跟他們這些人能談個什麼?咱們還是回公所去歇歇吧!”老楊同志見他瞧不起大家,又想碰他幾句,便半
軟半硬的發話道:“跟他們談話就是我的工作,你要有什麼話等我閒了再談吧!”廣聚見他的話頭又不對了,也不敢強叫,可是又想聽聽他們談什麼,因此也不願走開,就站在圈外。大家見他不走,誰也不開口,好像廟裡十八羅漢像,一個個都成了啞子。老楊同志見他不走開大家不敢說話,已猜著大家是被他壓迫怕了,想趕他走開,便向④他道:“你還等誰?”他
呶呶唧唧道:“不等誰了!”說著就溜走了。老楊同志等他走了十幾步遠,故意向大家道:“沒有見過這種村長!農救會的人到村里,不跟農民談話,難道跟你村長去談?”大家親眼看見自己惹不起的厲害人受了碰,覺著老楊同志真是自己人。
天氣不早了,小順喊叫小福去割谷,老楊同志見小順說話很痛快,想多跟他打聽一些村裡的事,便向他道:“多借個鐮,我也給你割去!”小明、小保也想多跟老楊同志談談,齊聲道:“我也去!”小順本來只問了個小福,連自己一共兩個人,這會卻成了五個。這五個人說說話話,一同往
地里去了。
鬥爭大勝利
自從老楊同志這天后晌碰了廣聚一頓,晚上又把有才叫回,又取消張得貴的農會主席,就有許多人十分得意,暗暗道:“試試!假大頭也有不厲害的時候?”第二天早上,這些人都想看看老楊同志是怎么一個人,因此吃早飯時候,端著碗來老槐樹底的特別多。有才應許下的新歌,夜裡編成,一早起來就念給小順了,小順就把這歌傳給大家。歌是這樣念:入了農救會,力量大幾倍,誰敢壓迫咱,大家齊反對。清算老恆元,從頭算到尾;黑錢要他賠,
押地要他退;減租要認真,一顆不許昧。幹部不是人,都叫他退位;再不吃他虧,再不受他累。辦成這些事,痛快幾百倍,想要早成功,大家快入會!
提起反對老恆元,閻家山沒有幾個不贊成的,再說到能叫他賠黑款,退押地……大家的勁兒自然更大了,雖然也有許多怕得罪不起人家不敢出頭的,可是仇恨太深,願意乾的究竟是多數。還有人說:“只要能打倒他,我情願再貼上幾①畝地!”他們聽了這人會歌,馬上就有二三十個人會的,小保就給他們寫上了名。山窩鋪的佃戶們,無事不到村里來。老楊同志道:“誰可以去組織他們?”有才道:“這我可以去!我常在他們山上放牛,跟他們最熟。”打發有才上了山,小明就到村里去活動,不到晌午就介紹了五十五個會員。小明向老楊同志道:“依我看來,凡是敢說敢幹的,差不多都收進來了;還有些膽子小的,雖然也跟咱是一氣,可是自己又不想出頭,暫且還不願參加。”老楊同志道:“不少,不少!這么大個小村子,馬上說話馬上能組織起五十多個人來,在我做過工作的村子裡,這還算第一次遇到。從這件事上看,可以看出一般人對他們仇恨太深,鬥起來一定容易勝利!事情既然這么順當,咱們晚上就可以開個成立大會,選舉出幹部,分開小組,明天就能幹事。這村里這么多的問題,區上還不知道,我可以連夜回區上一次,請他們明天來參加民眾大會。”正說著,有才回來了,有幾家佃戶也跟著來了。佃戶們見了老楊同志,先問“要是生起氣來,人家要奪地該怎么辦?”老楊同志就把法令上的永佃權給他們講了一遍,叫他們放心。小
明道:“山上人也來了,我看就可以趁著晌午開個會。”老楊同志道:“這樣更好!晌午開了會,趕天黑我還能回到區上。”小明道:“這會咱們到什麼地方開?”老楊同志道:“介紹會員不叫他們知道,是怕那些壞傢伙混進來;開成立大會可不跟他們偷偷摸摸,到大廟裡成立去!”吃過了午飯,廟裡的大會開了,選舉的結果,小保、小明、小順當了委員。三個人一分工,小保擔任主席,小明擔任組織,小順擔任宣傳。選舉完了,又分了小組,閻家山的農救會就算正式成立。
作品評析
《
李有才板話》是解放區文藝代表作,這篇小說重點描寫了抗日時期在改選村政權和
減租減息鬥爭中農民和地主之間複雜尖銳的鬥爭,準確而真實地反映了農村各階層的心理變動。其中主人公李有才是一個以板話為武器與地主閻恆元作鬥爭,並於最終機智地奪取了勝利的新農民形象,塑造得很成功,血肉豐滿。作品情節
波瀾起伏,全篇穿插快極,格調風趣樂觀,以獨特的認識企及同類作品難以達到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