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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我們去參觀北京市手工業公司實驗工廠。粗略地看了景泰藍的製作過程。景泰藍是多數人喜愛的手工藝品,現在把它的製作過程說一下。
景泰藍拿紅銅做胎,為的紅銅富於延展性,容易把它打成預先設計的形式,要接合的地方又容易接合。一個圓盤子是一張紅銅片打成的,把紅銅片放在鐵砧上盡打盡打,盤底就窪了下去。一個比較大的花瓶的胎分作幾截,大概瓶口,瓶頸的部分一截,瓶腹鼓出的部分一截,瓶腹以下又是一截。每一截原來都是一張紅銅片。把紅銅片圈起來,兩邊重疊,用鐵椎盡打,兩邊就接合起來了。要圓筒的哪一部分擴大,就打哪一部分,直到符合設計的意圖為止。於是讓三截接合起來,成為整個的花瓶。瓶底可以焊上去,也可以把瓶腹以下的一截打成盤子的形狀,那就有了底,不用另外焊了。瓶底下面的座子,瓶口上的寬邊,全是焊上去的。至於方形或是長方形的東西,像果盒、菸捲盒之類,盒身和蓋子都用一張紅銅片折成,只要把該接合的轉角接合一下就是,也不用細說了。
制胎的工作其實就是銅器作的工作,各處城市大都有這種銅器作,重慶還有一條街叫打銅街。不過銅器作打成一件器物就完事,在景泰藍的作場裡,這只是個開頭,還有好多繁複的工作在後頭呢。
第二步工作叫掐絲,就是拿扁銅絲(橫斷面是長方形的)粘在銅胎表面上。這是一種非常精細的工作。掐絲工人心裡有譜,不用在銅胎上打稿,就能自由自在地粘成圖畫。譬如粘一棵柳樹吧,乾和枝的每條線條該多長,該怎么彎曲,他們能把銅絲恰如其分地剪好曲好,然後用鉗子夾著,在極稠的白芨漿里蘸,粘到銅胎上去。柳樹的每個枝子上長著好些葉子,每片葉子兩筆,像一個左括弧和一個右括弧,那太細小了,可是他們也要細磨細琢地粘上去。他們簡直是在刺繡,不過是繡在銅胎上而不是繡在緞子上,用的是銅絲而不是絲線、絨線。 他們能自由地在銅胎上粘成山水、花鳥、人物種種圖畫,當然也能按照美術家的設計圖樣工作。反正他們對於銅絲好像畫家對於筆下的線條,可以隨意驅遣,到處合適。美術家和掐絲工人的合作,使景泰藍器物推陳出新,博得多方面人士的愛好。
粘在銅胎上的圖畫全是線條畫,而且一般是繁筆,沒有疏疏朗朗只用少數幾筆的。這裡頭有道理可說。景泰藍要塗上色料,銅絲粘在上面,塗色料就有了界限。譬如柳條上的每片葉子由兩條銅絲構成,綠色料就可以填在兩條銅絲中間,不至於溢出來。其次,景泰藍內里是銅胎,表面是塗上的色料,銅胎和色料,膨脹率不相同。要是色料的面積占得寬,燒過以後冷卻的時候就會裂。還有,一件器物的表面要經過幾道打磨的手續,打磨的時候著力重,容易使色料剝落。現在在表面粘上繁筆的銅絲圖畫,實際上就是把表面分成無數小塊小塊面積小,無論熱脹冷縮都比較細微,又比較禁得起外力,因而就不至於破裂、剝落。通常談文藝有一句話,叫內容決定形式。咱們在這兒套用一下,是製作方法和物理決定了景泰藍掐絲的形式。咱們看見有些景泰藍上面的圖案畫,在圖案畫以外,或是紅地,或是藍地,只要占的面積相當寬,那裡就嵌幾條曲成圖案形的銅絲。為什麼一色中間還要嵌銅絲呢?無非使較寬的表面分成小塊罷了。
粘滿了銅絲的銅胎是一件值得驚奇的東西。且不說自在畫怎么生動美妙,圖案畫怎么工整細緻,單想想那么多密密麻麻的銅絲沒有一條不是專心一志粘上去的,粘上去以前還得費盡心思把它曲成最適當的筆畫,那是多么大的工夫!一個二尺半高的花瓶,掐絲就要花四五十個工。咱們的手工藝品往往費大工夫,刺繡,刻絲,象牙雕刻,全都在細密上顯能耐。掐絲跟這些工作比起來,可以說不相上下,半斤八兩。
剛才說銅絲是蘸了白芨漿粘在銅胎上的,白芨漿雖然稠,卻經不住燒,用火一燒就成了灰,銅絲就全都落下來了,所以還得焊。現在沾滿了銅絲的銅胎上噴水,然後拿銀粉、銅粉、硼砂三種東西拌和,均勻地篩在上邊,放到火里一燒,白芨成了灰,銅絲就牢牢地焊在銅胎上了。
隨後就是放到稀硫酸里煮一下,再用清水洗。洗過以後,表面的氧化物和其他髒東西得去掉了,塗上的色料才可以緊貼著紅銅,製成品才可以結實。
於是輪到塗色料的工作了,他們管這個工作叫點藍。圖上的色料有好些種,不只是一種藍色料,為什麼單叫做點藍呢?原來這種製作方法開頭的時候多用藍色料,當時叫點藍,就此叫開了(我們蘇州管銀器上塗色料叫發藍,大概是同樣的理由)。這種製品從明朝景泰年間十五世紀中葉開始流行,因而總名叫景泰藍。
用的色料就是制顏色玻璃的原料,跟塗在瓷器表面的釉料相類。我們在作場裡看見的是一塊塊不整齊的硬片,從山東博山運來的。這裡頭基本質料是硼砂、硝石和鹼,因所含的金屬礦質不同,顏色也就各異,大概含鐵的作褐色,含鈾的作黃色,含鉻的作綠色,含鋅的作白色,含銅的作藍色,含金含硒的作紅色……
他們把那些硬片放在鐵臼里搗碎研細,篩成細末套用。細末裡頭不免攙和著鐵臼上磨下來的鐵屑,他們利用吸鐵石除掉它。要是吸得不乾淨,就會影響製成品的光彩。看來研磨色料的方法得講求改良。
各種色料的細末都盛在碟子裡,和著水,像畫家的畫桌上一樣,五顏六色的碟子一大堆。點藍工人用挖耳似的傢伙舀著色料,填到銅絲界成的各種形式的小格子裡。大概是熟極了的緣故,不用看什麼圖樣,自然知道哪個格子裡該填哪種色料。濕的色料填在格子裡,比銅絲高一些。整個表面填滿了,等它乾燥以後,就拿去燒。一燒就低了下去,於是再填,原來紅色的地方還是填紅色料,原來綠色的地方還是填綠色料。要填到第三回,燒過以後,色料才跟銅絲差不多高低。
現在該說燒的工作了。塗色料的工作既然叫點藍,不用說,燒的工作當然叫燒藍。一個燒得挺旺的爐子,燃料用煤,爐膛比較深,周圍不至於碰著等著燒的銅胎。燒藍工人把塗好色料的銅胎放在鐵架子上,拿著鐵架子的彎柄,小心地把它送到爐膛里去。只要幾分鐘工夫,提起鐵架子來,就看見銅胎全體通紅,紅得發亮,像燒得正旺的煤。可是不大工夫紅亮就退了,塗上的色料漸漸顯出它的本色,紅是紅綠是綠的。
塗了三回燒了三回以後,就是打磨的工作了。先用金剛砂石水磨,目的在使成品的表面平整。所謂平整,一是銅絲跟塗上的色料一樣高低,二是色料本身也不許有一點兒高高窪窪。磨過以後又燒一回,再用磨刀石水磨。最後用椴木炭水磨,目的在使成品的表面光潤。椴木木質勻淨,用它的炭來水磨,成品的表面不起絲毫紋路,越磨越顯得鮮明光滑。旁的木炭都不成。
椴木炭磨過,看來晶瑩燦爛,沒有一點兒缺憾,成一件精製品了,可是全部工作還沒完,還得鍍金。金鍍在全部銅絲上,方法用電鍍。鍍了金,銅絲就不會生鏽了。
全部工作是手工,只有待打磨的成品套在轉輪上,轉輪由馬達帶隊的皮帶轉動,算是借一點兒機械力。可是拿著蘸水的木炭、磨刀石挨著轉動的成品,跟它摩擦,還得靠打磨工人的兩隻手。起瓜楞的花瓶就不能套在轉輪上打磨,因為表面有高有低,窪下去的地方磨不著。那非純用手工打磨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