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創作時間:2000年12月1日
創作地點:成都北較場
作 者: 裘山山
作者信息
姓名:裘山山
性別:女
出生年月:1958年5月
民族: 漢族
代表團:解放軍
籍貫:浙江省杭州市
黨派:中國共產黨
畢業院校:四川師範大學
學歷:大學
所學專業:漢語言文學專業
社會職務:全國人大代表
作者裘山山
內容簡介
短篇小說《我講最後一個故事》,截取了軍人返鄉與同學聚會的一個小小切面,以一種非常從容平淡的筆調娓娓道來,通過軍人對愛情的人生抉擇以小見大、展示出他們平常外表下所蘊含的令天地動容的真情與品格。 獲《小說月報》第十屆百花獎,在浙江烏鎮頒發。
全文內容
不知是誰提議的,每人講一個故事。 當這個提議擺上桌面時,桌面上的8個人都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你想想,晚宴從6點就開始了,一直持續到眼下的11點,就是把喝酒的速度搞成電影中的慢鏡頭,每個人也差不多喝下一瓶了。能不醉? 提案一出台,張平均第一個回響。他這人不太有自己的主見,但很善於發揮別人的主見,在學校就如此,雖然現在已經當了老闆,依然如此。他說我同意每人講一個,但這故事必須是電視上沒播過的,報紙上沒登過的。也就是說,要新鮮,獨特,稀奇古怪。 坐在他旁邊的苗娜馬上說,對對,要稀奇古怪。 張平均又說,最好還好笑,可樂,反正不許講傷心事。 苗娜又說,對對,要好笑。我可不想在這種場合掉眼淚。 苗娜像條應聲蟲似的不斷接嘴。不過看她那小模樣,是條蟲子也不討厭。坐在她旁邊的林月白攬著她的肩膀道,誰捨得讓你落淚呀? 孫家傑不以為然地說,我看二位有點兒矯情。這種場合誰會講傷心故事啊?就是有人講了你們應該感到幸運,現在能讓我們落淚已不是件容易的事。 臉已經紅得要燒起來的李峻說,孫大編輯說得對,傷心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要稀奇古怪就容易了,我們這些當鐵路公安的,想遇見點兒平常的事都難。只怕說出來嚇著你們。 張平均說,吹牛吧你,我估計就是有什麼稀奇事,被你一講也不稀奇了。 李峻說,你可不能用老眼光看人哪,簡班長你說是不是? 簡班長叫簡單,如今早已是簡處長了。但大家還是延續著學校里的習慣,叫簡班長。好像講故事的建議就是他提出來的。簡班長醉意濃濃的說,告訴你們,我可是天天看報的,大小報都看,從上班看到下班,誰要剽竊報上的現成故事,我馬上就能知道,罰他喝酒! 李峻直著舌頭說,講、講的沒意思,也、也要罰。 林月白說,光罰不行,我建議由我們的語文科代表、如今的名編孫家傑同志擔任今晚的評論員,點評每個故事。講得不好的罰酒,講得好的給予獎勵。苗娜馬上歡呼雀躍地說,我同意我同意,讓孫家傑點評。 今晚這兩位女生也不知怎么了,出奇地團結,一來就坐在一塊兒,說說笑笑,把另一個女生米曉嵐晾在一邊兒。在學校時她們兩個可是誰也看不起誰,一個以校花聞名,一個以才女聞名。孫家傑笑笑,沒有反對,甚至有幾分愜意。上中學時他就喜歡文學,後來讀了個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分到省作協,可不知怎么搞的,幾年過去了一篇作品也沒發出來。他只好當了編輯,專門乾點評作家的事。 苗娜追問他,孫大編輯,故事講得好的人獎什麼呢? 孫家傑想了想說,就獎勵今晚白吃。 大家一下樂起來。本來今天的同學聚會有好幾個人爭著買單的,就因為爭持不下,才決定AA制。他們是高中同學,且是一個小組的,在校相處很好。今晚除了一位女生嫁出國門,其餘8位全到齊了。這樣的聚會,誰都願意掏錢。哪怕口袋裡不那么富裕。 同意。同意。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 一個女生的聲音忽然響起:嚴亮,你怎么不說話? 其餘人聞聲也轉過頭一齊問,就是,嚴亮,你也表個態。 叫嚴亮的這位似乎有些心事,只是悶頭喝酒.見大家問到他,就說,我沒意見,你們說的都挺有意思。我聽著就是了。 問話的是林月白,大家都叫她林大律師。她屬於那種酒喝得再多也不臉紅的女人,講話清晰尖銳。她說那可不行,嚴亮,你不能假裝清高,你得積極參與胡鬧,和大家打成一片。要知道今晚的聚會主要是為你搞的,要不我還不來呢。 苗娜馬上說,就是,要不我也不想來呢。 孫家傑說,二位女生這樣說我們多傷心…… 林月白說,我說的是實話,我主要為嚴亮來的。嚴亮3年沒回來了,這次要不是派他進修,他可能還不回來呢。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明顯地在許多地方加了著重號,說完後又瞟了對面一眼。 苗娜跟著說,就是,也瞟了對面一眼。 在對面的簡單當然知道她們瞟的不是自己,而是他身邊的米曉嵐。這兩位小姐,真能添亂。他假裝不察覺,直著舌頭說,林大律師的話沒錯,要不是嚴亮大老遠從西藏回來,我們這些人哪會聚到一起呢?個個都忙。尤其是我們林大律師,地球不轉她都要轉,忙得厲害。 大家都笑。林月白對這個說法並不反感,律師嘛,不忙就說明沒用場。她催促道,嚴亮,你就快開尊口吧,不然我們要為你打起來了。 嚴亮笑笑,推辭說,你們就別管我了,講你們的故事吧。能和你們坐在一起說說話,聊聊天,我就很知足了。 苗娜說,你主要是和米曉嵐坐在一起很知足吧? 嚴亮一下有些難堪,不高興地說,苗娜你哪兒來那么多話?但他還是看了一眼那位與他一座之隔的女生,那個女生就是米曉嵐。 米曉嵐低下頭沒有說話。 簡班長說,苗娜,別亂說,大家都是同學。 簡單生怕嚴亮一生氣走掉。通知聚會時,嚴亮特意問了一句有沒有米曉嵐,說如果有她他就不參加了。而米曉嵐一聽說嚴亮回來了,臉上的動靜也很大,簡單願意把那種表情理解為高興,不安,還有歉疚。他好一陣勸說,二人才來。 張平均見有些冷場,連忙張羅說,來來,我們開始講故事吧。 孫家傑一付評論員走馬上任的樣子,說,對,故事會馬上開始。誰先講? 李峻直著舌頭說,我先講。我先講。 他掏出煙來,散了一圈兒,然後自己點著,吐出一口,擺好架勢,說:有一回我在火車上值勤,看見一位老大爺提著一籠小雞上了車,他找到座位坐下後,雞籠沒地方放。他想放到座位下面。可旁邊坐著一個姑娘擋著。他就跟那個姑娘說,姑娘,你能不能把你的腿抬起來,讓我…… 峻剛講到這兒,林月白就反應過來,大叫道:不行,不許講黃故事! 李峻故作正經地說,這怎么是黃故事呢?我一個髒字也沒帶呀? 幾個男生壞笑起來,嚴亮忍不住打了他一拳說,幾年不見,怎么學壞了?簡單邊笑邊說,我同意林大律師的意見,不許講黃故事。尤其是有我們3位可愛的女生在場。李峻,重新來過!苗娜說,光重新來不行,要罰酒!李峻一付正中下懷的樣子,說,好好,罰就罰。一咕嚕又喝下去一杯。 孫家傑說,李峻這么一講啟發了我,我也來講一個吧。 苗娜說,不會又是黃的吧? 孫家傑說,絕對不黃,本編輯這么正直的人,怎么會講黃故事呢?聽著,話說有一位做生意的傢伙,發財之後就決定棄商行醫,繼承祖業。他們家是世傳中醫,據說有一秘方,專治痔瘡的。特別有效。 林月白說,真討厭。 苗娜說,就是。 孫家傑說,這怎么討厭呢,這也是為民解除痛苦嘛。不信你問問在座的,十男九痔,痔瘡不是病,痛起來也要命,對不對,同志們? 男生們一陣亂笑。 孫家傑接著說,可是他掛牌後,因為沒什麼名氣,找上門的人很少。他就為自己製作了一張名片,見人就送。名片的正面是他的名字和地址,背面嚴肅地寫著:同志,請問你是有志(痔)青年嗎?敢問志(痔)在何方?如果痔在下方,請記住名片上的地址,我在那裡等著你。 孫家傑還沒講完,大家已經笑得一片狼籍,碰翻了兩隻杯子。苗娜說,你瞎編的吧?孫家傑說,我發誓是真的。我就有一張,不信下次拿來給你看。 嚴亮說,哎,是不是真的?到時候你帶我認識一下。我們部隊上也有不少人生痔瘡。如果的確有效,我就跟他討教討教。 林月白說,孫編輯,你騙我們都算了,你要是敢騙嚴亮,我可饒不了你。 孫家傑說不敢不敢,嚴亮這么好的人,我怎么忍心騙他?我還不至於那么沒良心。 簡單聽出了他們的意思,插話說,我看孫編輯這個故事,好就好在真實。缺點嘛,是情節簡單了些。這樣吧,我來講一個。各位把耳朵洗乾淨了,豎起來。 苗娜說,行了班長,別賣弄了。就你一個小官僚,能有什麼好故事? 簡班長說,你可別小看我們革命公僕。話說我們廳里有位領導,當了數年副職,一直巴心巴肝地等著坐正。可每次都落空。春節的時候他就提著菸酒去給領導拜年,誠懇地跟領導說,我已經是個老同志了,很想在退休之前多負點兒責。領導就說了些過年話,比如一定會考慮的等等。他一高興,回去就把新名片印好了。沒想到任命一下來,他不僅沒能多負點兒責,連原來的責也不要他負了,讓他休息。這下我們領導的革命意志一下子垮了…… 張平均說,怎么個垮法?未必他還能以身殉職? 林月白說,那叫以死明志。 簡班長說,別打岔。那天他情緒低落萬丈,就一個人上街閒逛。無意中走進了一家賣影碟的小店,他就想買盤碟子來散散心。他在那兒轉悠的時候,小老闆主動上前問道:不知這位先生想看什麼類型的片子?領導不摸行情,就說,你給推薦一個吧。小老闆說,是不是要過癮的那種?領導說,當然要過癮的。小老闆馬上說,要過癮當然是看生活片啦。沒問題,我馬上給你找一個。 苗娜說,我也喜歡看生活片,我不喜歡打打殺殺的那種。 幾個男生笑起來。 苗娜說,你們笑什麼? 張平均說,你說的生活片和他說的生活片不一樣啦。簡班長你接著說。 簡班長說,我們這位領導也和苗娜小姐一樣純潔,不明白小老闆的話。小老闆看他一臉茫然,就壞笑道:老先生不要不好意思啦,看生活片很正常的啦,很多男人都看的啦,看了以後就可以提高生活質量啦。 簡班長說,我們領導從小老闆的話里終於明白“生活片”是什麼意思了,就含含糊糊地說,好吧,來一張生活片。要知道我們領導可是一輩子規規矩矩,對老婆忠於職守,從沒幹過一件虧心事的。如果不是仕途受挫,他哪會想到這事?他橫下一條心,拿著生活片回了家,一回家塞進了檔案櫃,還上了鎖,生怕老婆和女兒看見。 簡班長說,到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侯,領導就跟老婆說,你先睡吧,我還要趕個材料。老婆一點兒疑心也沒有,就去睡了。等老婆睡了,他就賊乎乎的把生活片拿出來,放進了影碟機里。他拉上窗簾,把音量開到最低限度,然後心嘣嘣嘣地跳著坐下來看。看之前他還給自己找了一萬條理由,比如反正自己現在和公園裡那些遛鳥的老頭已經沒什麼區別了,還那么嚴格要求自己幹嗎?片子終於開始了,一個男人走出來了,手上拿了把二胡,鞠了一躬,就坐下來開始拉。領導想一定是部關於音樂家的“生活片”,就耐心等待。可是等啊等啊,那個男的拉了一曲又一曲,就是沒有別的事,我們領導只好用遙控板一個勁兒的快進,可是進到結束還是二胡…… 眾人大樂。 孫家傑說,肯定是個二胡教學片吧。 苗娜說,簡班長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的?怕不是你自己吧? 簡班長說,瞧你說的,我哪至於那么慘?我們領導氣得差點兒沒吐血。他又不能去找那小老闆,實在憋不住就跟我說了。我一聽非常同情,就給他找了個真正的生活片。我們領導看了之後,第二天拍著我的肩膀說,小簡啊,難怪上級不用我,我實在是落伍了啊,我連這樣的生活片都沒看過啊! 眾人大笑,連一直沉默不語的米曉嵐也忍俊不禁了。 孫家傑說,好,這是個很有寓意的故事。 林月白說,我可不覺得好。我看你們男生不帶上點兒“Sex”就講不出故事了。 簡班長說,看看,林大律師又批評我們了,哪位來改正?要不我看,就請我們的邊防軍人來宏揚一下正氣吧。 嚴亮連連擺手說,我可沒有這種故事。 李峻說,那你就講講西藏。西藏那么神秘的地方,肯定有故事。 張平均也說,對,我們中除了你,還沒人去過那地方呢,你就是隨便糊弄我們,我們也不知道。 嚴亮笑道:你們一個個都人精似的,我怎么敢隨便糊弄? 孫家傑打著酒嗝說,歡迎糊弄歡迎糊弄。 簡單說,你就講講吧,讓我們也了解了解你。他一邊說一邊看著米曉嵐。米曉嵐若無其事地夾起一根綠綠的菜心,送進嘴裡。但看的出,她的心裡並不輕鬆。 嚴亮和米曉嵐的事,說來也很簡單。他倆從上高中時就好了,那時兩個人都是班上的好學生,班幹部,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幾個要好的同學為了保衛這一愛情成果,還齊心協力地瞞騙過班主任老師。考上大學後雖各在一個學校,依然情深意長。沒想到嚴亮從軍醫大畢業後,一下分進了西藏。兩人就此分手了。同學們知道後,自然都站在嚴亮一邊,認為米曉嵐太不夠意思了。可簡單作為班長,卻對此事深感惋惜,很想重新撮合一下。所以他特意把他們倆安在了自己的身邊。可是聚會到現在,兩人彼此沒說一句話,一左一右地沉默著。 孫家傑見嚴亮還是不講,就說,這樣吧,嚴亮準備,你們哪個女生先講一個。 苗娜自告奮勇地說,我講一個,保證笑死你們的。 李峻鼓起掌來,說,好好,咱們聽聽苗小姐的故事。 苗娜說,別老叫我小姐,煩人。 李峻作了個怪相說,我們黨內倒是互稱同志,你又不是黨員。 孫家傑說,喂喂,我先提醒一下各位純潔的女生,現在是在酒桌上,別講太雅的,太雅的咱們留著以後到哪個茶樓品茶的時侯再講。對不對? 幾個男人馬上說,對對,通俗為好。咱們都是俗人嘛。 苗娜不理他們,接過張平均遞給她的一支煙,抽了一口。她不知喝了多少酒,雖然沒醉,臉卻是紅得光彩照人。她慢悠悠地開口道,我們單位有個女的,特別摳門。辦公室能拿回家的東西,一張紙也不放過,辦公室能打的電話,哪怕誤事也絕不在家裡打。我們背地裡都叫她半毛,意思是別人一毛不拔,她半毛都不拔。 孫家傑說,苗小姐,你能不能簡潔一點兒? 苗娜說,急什麼?這叫交待背景。不把背景交待清楚了,你怎么能聽明白故事……有一天半毛和她老公去逛街,看見有家美容店門口貼著一張海報,上面寫著:好訊息,本店為慶祝開業一周年,特推出優惠服務,穿耳朵眼,穿一送一。半毛一看馬上就動心了,雖然並沒有一對耳環等著她,可是她的原則是有便宜必占。她就跟她老公說,這兒比別處便宜一半呢,我也要穿。她老公向來順著她,就陪她進去了。哪知穿完後小姐還是要她交兩隻耳朵的錢。她問為什麼?小姐說穿一送一的意思是,給一個人穿一對耳朵,再免費給另一個人穿一對耳朵。你先交了,我們再給你的朋友免費穿。半毛說,可是我沒有朋友,你們少收我一半的錢不就得了?小姐說那不行的,這是我們老闆定的規矩。 林月白插話說,他們那廣告詞一看就是有意誤導人的。 苗娜說,她哪兒有你那么有頭腦?她只知道自己上了當,就在那兒大吵大鬧的,要老闆出來。老闆出來以後態度很好,但原則不變。老闆說,你可以拿著我們的收據,過兩天再帶個朋友來,我們一定免費給她穿。可是她哪肯把這種便宜讓給別人?最後她終於想出一個辦法:讓她老公穿。 哇!大家笑壞了。她老公肯? 苗娜邊笑邊說,當然。若不是她老公也穿了,我們還不知道這故事呢。那天我們一起吃飯的時侯,突然發現她老公耳朵有眼兒,我們就開玩笑說,你什麼時侯改同性戀了?她老公苦笑說,真要是改了倒好了…… 張平均說,這種女人,拿給我,就吊起來打。 簡班長說,就是,打昏過去,搶救過來,再打! 孫家傑點評說,這個故事有趣,也有情節,缺點嘛,缺乏教育意義。 苗娜反擊說,未必你那個“有痔青年”有教育意義?張平均你說是不是? 張平均不想作評判,就說,下面該誰講了? 林月白說,這回真的該你了,嚴亮,我們都想聽你的故事。 簡班長說,對對。嚴亮儘管你是邊防軍人,我們也要對你一視同仁,不能總讓你白聽。 嚴亮說,比起你們講的那些事,我的生活實在是太平淡了,真的。剛才我聽你們講故事的時候,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簡單說,不可能。你的生活肯定很精彩,哪像我們,太世俗了。我聽說你們那兒一年到頭都是大雪封山? 林月白說,那當然,零下幾十度呢,不戴帽子的話就會凍掉耳朵,還有鼻子,一摸就掉。像咱們這樣的人到那兒,高原反應先就弄得你死去活來,不在床上睡三天就別想動彈。 孫家傑說,哎嚴亮,我聽說身上如果有傷口的話,一到那兒就自動繃開了? 嚴亮聽他們這樣講,忍不住笑起來,而且笑得很厲害,有些克制不住的樣子。他說,你們這都是從哪兒聽來的呀?跟天方夜譚似的。其實根本不像你們想的那樣。是挺冷,是挺苦,是缺氧,可完全不像你們說的那么可怕,畢竟還有那么多人呆在那兒嘛。特別是我們團駐守的那個地方,叫察隅,跟成都差不多,一年四季都能看到綠色,還可以種水稻,被稱為西藏江南呢。 苗娜說,哇,西藏還有這么好的地方? 米曉嵐細聲細氣地插話說,聽他說的,察隅怎么會和成都一樣呢?差得太遠了。嚴亮看她一眼說,你怎么知道? 這是他們倆今晚第一次搭話。但米曉嵐馬上不再說話了。嚴亮似有些過意不去,說,當然,也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比如交通不便,通信聯絡不便,真的有與世隔絕的感覺。再比如氣候潮濕,噢,那兒夏天有很多大蚊子,一咬整個胳膊都會腫起來……對了,我就給你們講講這個吧。不過不是故事,只是個事兒。 大家異口同聲地說,行啊行啊。 嚴亮就說,我們那兒因為氣候的原因,有一種毒蚊子,看著不起眼兒,實際很可怕,它只要在你手上叮一下,你整條胳膊都會腫,又疼又癢,半個月才能好。點蚊香、搽花露水都防治不了它。可戰士們都是在野地里訓練巡邏的,不可能不被咬,一但咬了就無法再訓練,胳膊腫得什麼也幹不成。所以小小蚊子成了大問題。我分到那兒後,團長拍著我的肩膀說,軍醫大畢業的,看你的了。我就成天琢磨,始終沒想出什麼好辦法來。後來我偶然聽當地老百姓說,吃蠍子可以解毒。 苗娜吃驚地說,蠍子本身不就有毒的嗎? 林月白說,這叫以毒攻毒。 嚴亮說,對。我就按當地老百姓教的方法,把蠍子煮熟了讓被咬的戰士吃,果然有效,能消腫止痛,但還是來得比較慢。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蠍子的毒素主要是在血液里,煮熟了吃就大大削弱了毒性,要是生吃會不會好些呢?我就決定試試。說出來你們別笑,吃之前,我把一切後事都安排好了,給領導寫了信,給家人寫了信,表示一切後果自己負責。 簡班長說,你小子膽子還挺大。 他注意到,米曉嵐也抬起頭來,有些擔心地看著嚴亮。 嚴亮說,我當時不知怎么,一心想知道結果,所以反而沒考慮自己是不是真的會死。 李峻說,這就叫將生死置之度外呢。 嚴亮笑笑說,沒那么嚴重。我找來一個衛生員,讓他觀察我的情況。結果吃下去後,沒有任何中毒反應。我這才大膽地用到臨床上,讓那些被毒蚊子咬了的戰士吃,療效果然大大提高,當天就能止疼止癢,三天就能消腫。把我們團長高興的,給我記了一功。 張平均說,你應該申請專利。孫家傑說,至少寫篇學術論文發表一下。林月白說,你們就知道這些名啊利的。嚴亮,我想告訴你,我為有你這樣的同學感到驕傲。 李峻和苗娜同時學舌道:我也驕傲。 嚴亮不好意思地說,別拿我開心了。你們肯定覺得我講的這個故事沒意思。 簡單說,不,嚴亮,我認為你講的這個吃蠍子的故事,是今晚最精彩的故事,既有傳奇色彩,又有教育意義。同志們,我建議給嚴亮同志以免單的獎勵。 大家“哄”的笑起來,紛紛說,同意!同意! 一個細細的聲音突然響起,說,我還沒講呢,你們怎么就評出最精彩的了? 原來是米曉嵐。真的,怎么把米曉嵐給忘了?大家全都靜下來,看著她,有些意外,也有些歉意。米曉嵐笑笑,不慌不忙地說,不是每人都要講一個故事嗎?那我來講最後一個吧。 簡單忙說,好好,曉嵐你講吧。 米曉嵐說,我認識一個女人,讀中學時愛上了班上的一個男生。男生也很愛他。他們彼此說了許多山盟海誓的話。 林月白吃驚的抬起頭來看著她,難道她要講自己嗎?其他人也感覺到了,桌上一下安靜下來。 米曉嵐誰也不看,盯著自己的酒杯慢慢的說,後來,男生大學畢業分進了西藏,在家人的堅決反對下,她只好和他分手了。其實坦率地說,家人不反對,她自己也缺乏勇氣,也害怕面對西藏…… 大家已經完全聽出來了,她的確是在講她和嚴亮的故事。很是驚詫。看看她,又看看嚴亮。嚴亮也吃驚的抬起頭來注視著米曉嵐,不知她要講什麼。只有簡班長很高興。他想,說不定有戲。 米曉嵐對大家的反應沒感覺似的,只是輕言細語地講故事:可是分手後,她怎么也忘不了他,怎么也無法開始新生活。去年暑假,女人終於決定去西藏找那個男生。她想也許見到他,發現他還愛著自己,自己也還愛著他,她就有勇氣面對西藏了。 米曉嵐深深的嘆了口氣,說,女人坐飛機到了邦達機場,那是個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機場,有4300米。一下飛機,她就被高原反應折磨得一塌糊塗,太難受了,像要死掉一樣。但她還是繼續往前走,坐汽車到了昌都分區。到分區後得知,去他那個邊防團的路被土石流沖斷了,而且斷了不止一處,正在搶修。她只好住到分區的招待所等。在招待所,她見到了許多要去那個邊防團探親的家屬,不少人還帶著孩子,大家都在等。那些日子,她聽到了太多關於軍人家屬的故事,那些故事讓她非常具體地明白了當一個軍人妻子的艱辛和不易。她有些害怕了。這一等就等了兩個星期。一些女人急得哭了起來,因為她們總共就那么一個來月的探親假,再等下去就得回去了,沒時間了。 苗娜忍不住插話說,沒別的路可走嗎? 米曉嵐搖搖頭,沒有,這是唯一的路,翻越德木拉雪山。分區司令員知道了這一情況後,下命令說,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些女人送到邊防團去,讓她們和她們的丈夫團聚,哪怕只團聚一天。分區就與沿線的地方Z.F聯繫,請他們協助。分區先把這些女人送到道路中斷的地方,女人們步行走過塌方處後,再由對面地方Z.F派來的車接上往前走;再走到中斷的地方,再由下一段路的地方Z.F接上,再往前走。就這樣,一段一段的往前延伸。 米曉嵐講到這兒,不知是誰踢翻了一個酒瓶,砰的一聲嚇了大家一跳。 米曉嵐卻絲毫沒受影響,繼續輕言細語地說,眼看就要到了,大家都很高興,可是沒想到,最後來接應她們的那個鄉Z.F沒有汽車,派來的是拖拉機。拖拉機無論怎么擠,也擠不下所有的人。護送她們去的分區幹事非常為難。政委的家屬見狀說,我反正下崗了,有的是時間,我回分區慢慢等吧。這時,那個女人攔住了政委的家屬,說,還是我下去吧,我不是家屬,沒道理擠這個座位的。大家都很意外地看著她。女人笑笑說,真的,我只是去看一個朋友。一車的女人都哭了,和她告別,她沒哭,和那些女人分手後,返回了昌都,又返回了成都…… 嚴亮直直地看著米曉嵐,好象被她的故事定住了似的。不光是他,所有的人都在發傻。米曉嵐艱難的笑笑,說,我承認,我沒有勇氣面對。所以我就……半途而廢了。 嚴亮忽然說,不,不是這樣的,這個故事還有個結尾。結尾是,當那些女人到達時,所有的丈夫都等在路口,他們呼啦一下衝上去,擁抱住了自己滿身風塵的妻子和孩子,個個淚流滿面。我當時作為醫生,也站在那裡等她們。當我看到這一場景時,忽然想,幸好我沒有結婚。所以我就……提出分手了。 苗娜忽然大聲說,不是說好了不許講傷心故事嗎? 她的眼淚和話同時湧出。 沒有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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