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惜紅衣⑴·吳興⑵荷花
枕簟⑶邀涼,琴書換日⑷,睡余無力。細灑冰泉⑸,並刀破甘碧⑹。牆頭喚酒⑺,誰問訊、城南詩客⑻。岑寂,高柳晚蟬,說西風⑼訊息。
虹梁水陌⑽,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⑾。維舟試望⑿,故國渺⒀天北。可惜柳邊沙外,不共美人遊歷。問甚時⒁同賦⒂,三十六陂秋色⒃。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⑵吳興:即浙江湖州。
⑶枕簟(diàn):枕席。邀涼:乘涼,納涼。
⑷琴書換日:指借彈琴讀書打發白日時光。
⑸細灑:細心清洗。並刀:古時并州(今
太原一帶)所產的刀,當時以利、快聞名。甘碧:香甜新鮮的瓜果。
⑹並刀破甘碧:劃開甘甜碧綠的瓜果。並刀,古時并州(今山西太原)出產的剪刀,以鋒利著稱。
⑺牆頭喚酒:化用
杜甫詩《
夏日李公見訪》:“隔屋喚西家,借問有酒不?牆頭過濁醪,展席俯長流”。城南詩客:指
杜甫在《
夏日李公見訪》中杜甫借酒所居於“僻近城南樓”。作者在這裡感嘆不如杜甫,無佳客來訪,無鄰家有酒可借,一喚能從牆頭遞過來。
⑻城南詩客:借指孤獨的詩人。
⑼西風訊息:秋天的信息。
⑽虹梁水陌:拱橋和湖堤。
⑾紅衣半狼藉:紅色的荷花已大半凋零。
⑿維舟:繫船。
⒀故國:昔日的京城。此指北宋的汴京(今河南開封)。眇(miǎo渺):通“渺”,遼遠的樣子。
⒁甚時:何時。
⒂同賦:這裡作“同賞”。
⒃三十六陂(bēi):泛指湖塘多。
白話譯文
我每日在竹枕席上乘涼,撫琴讀書打發時光,即使睡醒了也覺疲憊無力量。用泉水細細地清洗,用利刀將鮮甜的瓜果切劈。我每天精心地安排著自己的生活,可我比杜甫寂寞,不能隔著牆頭把酒索,又有誰會來問候我,我不是那城南詩客。家中孤寂冷落,西風微寒,落葉的柳樹,哀鳴的老蟬,都在告訴我已經到了秋天。
眼前拱橋如月,湖堤漫長,魚兒隨波嬉遊,湖面飄著清香,荷花卻已半數凋零枯黃。繫船登岸遙望故鄉,在那茫茫天際的北方。可惜在這水岸沙邊,不能與舊時的美人一同遊覽。想問什麼時候才能同賞,眼前這水鄉湖塘秋日的風光?
創作背景
姜夔詞多有序居首,此詞亦然。小序述作詞的起源。淳熙十四年丁未(公元1187年),白石依蕭德藻寓居吳興(今浙江湖州)。吳興水鄉,北臨太湖,境內有苕、霅二溪,溪水清澈可鑑,屋宇的影子照入湖中,好像水中宮殿,故稱為水晶宮。但言上白石感觸最深的,還是吳興荷花茂盛清麗。荷花對姜夔影響深,故姜夔作此詞。調名《惜紅衣》,借取惜荷花凋零之意。
作品鑑賞
文學欣賞
姜白石詞素以深至之情為體,以清勁之筆為用。這首《惜紅衣》詞,頗能見其特色。該詞原本有序,姜夔在序中強調引用陳與義居吳興青墩鎮時寫的《虞美人》詞句,對荷花加以讚美。接著,記述丁未夏天,白石自己游吳興之弁山千岩。“數往來紅香中”一語,正印證著陳詞“一路荷花相送”之句,文情雋美。
樂譜為白石自製,屬無射宮調。但此詞所寄予的深意,序中並未道出。白石之辭,極為含蓄雋永,道人之的未道,創人之未新,於欲言又止中見神奇,於奇偉而不怪誕之中見功力。實乃詞象一派,該序乃以拋磚引玉之意。
首句“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餘無力。”起筆用對偶句開頭,開篇就使人便覺筆力精健,氣勢動人。簟枕指涼蓆涼枕,下一邀字,盡傳暑天取涼之心切。琴書指姜夔自著關於古琴理論之書(見《大樂議》及琴曲《古怨》序),下一換字,翻出永晝難捱之意。在白石的鍊字鍊句之間,便覺意脈伸展。陸輔之《
詞旨》,曾舉此聯為屬對之範例。第三句睡餘無力,寫夏日渴睡,無力二字已暗指主意,但含蓄而隱。在下邊二句,筆鋒卻又宕盪開。“細灑冰泉,並刀破甘碧。”冰,用以形容泉水之清冷。並刀,指快刀,古時并州(治今太原)素以出產快刀而著稱。甘碧,指香甜鮮碧的瓜果。
曹丕《
與朝歌令吳質書》:“浮甘瓜於清泉。”此二句寫夏日瓜果解暑之趣,趣在灑清水洗之,用快刀破之。句法略同清真《
少年游》“並刀如水”,“縴手破新橙”。但寫出細灑冰泉之趣,及以甘碧之感覺代瓜果之名稱,則又顯出白石詞創新生趣的特色。體味上下文,言外時時有一種聊遣寂寞的意味。接著下一句“牆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反用杜甫詩事,直接寫出自己客居的無限寂寞來。
杜甫《
夏日李公見訪》詩云:“遠林暑氣薄,公子過我游。貧居類村塢,僻近城南樓。旁舍頗淳樸,所須亦易求。隔屋喚西家,借問有酒不?牆頭過濁醪,展席俯長流。清風左右至,客意已涼秋。巢多眾鳥斗,葉密鳴蟬稠。苦道此物聒,孰謂吾廬幽。……”“城南詩客”,就是借所居“僻近城南樓”的詩人杜甫來自指。縱是如杜甫那樣,當佳客來訪時,鄰家有酒可借,一喚即從牆頭遞來,但自己卻是索居無人過訪,縱然有這種想法也是徒然。言“誰問訊”,可見是沒有人來問訊。下即緊接“岑寂”二字,真可以說是冷清、寂寞啊。這一短韻,總挽以上所寫種種生活細節,無一處不是對孤寂無聊地表現,同時也引起以下所寫層層哀愁。“高柳晚蟬,說西風訊息”,其意境也是順手借自杜詩後面幾句,但以情景恰當的交融,故不覺其有所借用之感。高柳晚蟬,聲聲訴說著時序將變、秋風將至的訊息,其高邁蒼茫的意象,透露著悽然以悲的心事。
“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換頭以素描之筆寫景,使人感覺筆力不懈怠。虹梁,摩狀水鄉拱橋之美。水陌,描繪湖心之堤如畫一樣。魚浪吹香之句,傳“魚戲蓮葉間”之神。二句的景象極其清美,似可用以忘憂。第三句紅衣半狼藉,卻將筆鋒硬轉,轉寫荷花已半凋零之淒涼景象,遂接起歇拍西風訊息之意脈。鄒祇謨《
遠志齋詞衷》稱道白石詞“有草蛇灰線之妙”,這正好說明了白石詞的這種風格。以上極寫寂寥之感,時序之悲,下邊,終於轉出此詞的本意——懷人。“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維舟即繫舟。原來,紅衣半狼藉,乃是水上所見所指,故感觸親切如此。舍舟登岸後,遙望天北故國,卻唯渺邈而已。“可惜渚邊沙外,不共美人遊歷。”渚邊沙外是指水岸。吳興水鄉之美,正如東坡《
將之湖州戲贈莘老》詩云:“餘杭自是山水窟,仄聞吳興更清絕。”可惜,此水鄉儘管清絕之地,竟不得與故國之美人一起飽覽旖旎的風景。美人在天一涯,渺不可及呵。白石懷人情感至深,由此可見。這正是詞之內蘊所在。“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維舟”二句,“可惜”二句,此二句,皆挽合人我雙方語,具見深情。唯前二句是眇望,中二句是感喟,此二句卻是期待。曰“秋色”,似乎可期,但冠以“問甚時”三字,便覺無期,流露出心頭的沉沉失落感。別易相會難,思之傷心無極。結穴“三十六陂秋色”,極美,亦應細玩。三十六陂,言水鄉湖塘之多,也是荷花生長的環境。白石在吳興另有賦荷花的《
念奴嬌》詞雲“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在此處用法相同。
王安石《題西太—宮壁》詩:“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煙水,白頭想見江南”,亦連結荷花而言。“秋色”二字連上“三十六陂”,並非泛指,乃是暗點秋荷。南朝梁昭明太子《
芙蓉賦》云:“初榮夏芬,晚花秋曜。興澤陂之徽章,結江南之流調。”足見江南陂塘的秋荷,也是很可愛的。“同賦”即是同賞,賞而有所詠,故云“賦”。結句拈出賞荷,與詞中的序言直接在呼應並緊扣,而期於不可捉摸之“甚時”,令人哀嘆。詞已畢而情卻未了,正如劉熙載所謂:“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藝概·詞曲概》)至此,詞人的未道出真意,以欲言又止,欲敘止的欲揚克抑的手法盡情渲染悲涼淒切之意,引人以揣度和深思,究竟作者是為誰而愁,是為何事而憂。
此詞所懷思之人指誰,已難確考。可能是指一位摯友,但更可能是指一位合肥女子。詞中,“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可考證。按白石為饒州鄱陽(今江西波陽縣)人,幼隨父宦久居於漢陽(今屬湖北武漢市)。鄱陽、漢陽,俱在吳興之西方,不能說是望故國眇天北。從吳興遙望天北,實矚目於江淮一帶。
當白石二三十歲時,客游於江淮間,曾與合肥女子結下終身不解的情緣。而此情卻無法如願以償,鑄成白石一生之悲劇。白石詞集中有關懷念合肥女子之作,極多,極好(詳
夏承燾《合肥詞事考》)。白石若以合肥為故國,應屬情理之中,就像今天所稱的第二故鄉。無論所懷之人為誰,此詞至深之情,都是能感動人肺腑的。
此詞藝術造詣頗能見出白石詞創作的特色。首先,是結構意脈之曲折精微。上片前三韻共七句,刻繪了種種生活細節,看似與懷人無關,但層層暗透寂寞之感,卻正是懷人之苦的鋪墊與烘托。歇拍與換頭三韻共六句,描寫時序變遷的訊息,則是暗示離別已久之感,別易會難之悲,意脈已漸趨懷人之本意。但仍未點明此意。直至最後四韻六句,才一氣傾注出望遠懷人相思期盼之苦。末句又嘆何時能同賞荷花,與詞序所述自己“數往來紅香中”遙遙映射,既有照應,又有發展。縱觀全幅,結構曲折而意脈精微,層次分明,而意緒疏動,貫通全文。尤其千迴百折於現境之內,顯然有別於清真詞的時空錯綜之結構,可謂白戰不許持寸鐵,確實表現出白石自己的特色。其次,是風格之清新剛勁。這要從兩個角度分論。論其筆法,有清疏空靈之美,比如宕開筆墨去描摩生活細節、時序景物:“牆頭喚酒”以下五句,運用杜詩,有正有反,有明有暗,不粘不脫,稱意愜心,語同己出。又有剛勁峭拔之美,有如從暑日夏景之宜人硬轉至西風訊息,從虹梁、水陌、魚浪之美景硬轉至荷花紅衣狼藉之淒景。論其字面句構,亦有生新精健之美。如邀涼、換日、吹香、眇天北等,無不字字新奇,句句生輝。而且全篇辭無虛設,筆無稍懈。(白石詞幾乎篇篇無敗筆,這隻有清真詞可與媲美。)這樣獨特的筆法與字句整合,遂產生清剛之風格。第三,是聲情與詞情妙合一體。宋代精於音律的詞人,前有清真,後有白石。
此詞是白石創調,其聲律獨具匠心。全詞用入聲韻,其聲激越。不協韻的句腳字,又異乎尋常的多安排仄聲而少用平聲。仄聲高亢,與入聲韻相聯綴,遂構成一部激越的樂章。這對於表現深至高邁的懷人之情,不僅適得其宜,而且增添效果。尤其下片後六句為懷人重點段,前二句疊下韻腳,聲情愈急密。後四句連用兩個去聲字作句腳,聲情愈高亢。聲情與詞情,同時推向高潮。白石雖因詞作不多,在南宋未能稱為大家,但其詞少而精,在技巧上的細膩與風格上的清瘦,也顯示出獨特的成就地位。於此詞可見。
名人評價
鄧廷楨《雙硯齋詞話》云:其時臨安半壁,相率恬熙。白石來往江淮,緣情觸緒,百端交集,托意哀絲。……《惜紅衣》之“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則周京離黍之感也。
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云:此調倚《惜紅衣》,應賦本體,而詞則前半闋但言逭暑追涼,寂寥誰語。下闋始有“紅衣狼藉”一句點題,余皆言望遠懷人,與《念奴嬌》同一詠荷,而情隨事遷。此調則言情多於寫景,下闋尤佳。其俊爽綿遠處,正如詞中之並刀破碧,方斯意境。
王國維《人間詞話》云:白石寫景之作,如……“高樹晚蟬,說西風訊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
夏承燾《姜白石詞校注》賞析道:“高柳晚蟬,說西風訊息”和《點絳唇》詞中的“數峰清苦,商略黃昏語”一樣,是歷來傳誦的名句。它們之所以成為名句,恐怕不僅僅是由於他把‘蟬’和‘峰’擬人化,構想‘誕妙’的緣故;更主要的,在於他說出了一個在淒涼環境和淒涼心境中的落魄江湖詞人的淒涼話。”
林力、肖劍主編《宋詞鑑賞大典 (上、中、下卷)》:姜白石詞素,以深至之情為體,以清勁之筆為用。這首《惜紅衣》詞,頗能見其特色。
詞作作者
姜夔(1155~1221),南宋詞人、音樂家。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今江西鄱陽)人。在他所處的時代,宋金南北對峙,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都十分尖銳複雜。戰爭的災難和人民的痛苦使姜夔感到痛心,但他由於幕僚清客生涯的局限,雖然為此也發出或流露過激昂的呼聲,而淒涼的心情僅表現在一生的文學和音樂創作里。慶元中曾上書乞正太常雅樂。一生布衣,靠賣字和朋友接濟為生。多才多藝,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其詞格律嚴密。其作品素以空靈含蓄著稱。有《
白石道人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