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從鐵馬響丁當說起
- 作者:常書鴻
- 創作年代:現代
- 創作時間:1982年
- 作品體裁:散文
作品原文,創作背景,作品鑑賞,
作品原文
從鐵馬響丁當說起
在浩瀚的沙漠上,人們感到一種平凡隱約、不急不慢的丁當聲,它們自遠而近地劃破萬里長空。這聲音仿佛告訴人們:在這無涯的沙漠中,夜雖闌啊,而人未靜。有一些地球上的生物,還在如此不可思議地一腳一腳走在瀚海沙漠中,如此不可思議地行動、前進著,前進著,走不完的天涯沙海。“那是一長隊艱苦卓絕、星夜行進的駱駝隊的鈴聲……”它們是如此令人心驚肉跳地給同在沙漠瀚海中安息著的人們,一種負重致遠在走不完的沙漠風浪中拼搏前進似的無形的壓力!對於敦煌莫高窟的人來說,我們還有一種更緊逼、更尖銳的鈴聲,那就是掛在莫高窟第九十六窟,修建於唐代的北大像九層樓大佛殿無數窟檐下面的鐵馬,不甘寂寞似的迎風起舞,打出丁當響聲。它們比起走遠了的,慢慢消失在茫茫沙海中的駝鈴聲更急,比懸掛在姑蘇城外寒山寺的鐘聲更亂。只要微風輕拂,霎時間,就使原先是冷冷清清的莫高窟形成此起彼落、萬馬奔騰的聲浪,一下子粉碎了沙漠中的平靜,我由此聯想到,有多少個不眠之夜的煩惱啊。譬如說:
“一個鵲雀的故事”,它發生在一九六二年暮春三月。敦煌已從嚴寒中跨進了春光明媚的春天,不度玉門關的塞外沙漠上的微風,現在已悄悄來到敦煌,幾株垂楊已很快地吐出新綠,杏花也在光禿禿的枝頭顯露出嫩弱的蓓蕾,招來了冬眠初醒的土蜂,它們忙忙碌碌,迫不及待,鬧哄哄地追逐在第一枝杏花的周圍,迎接塞外艷陽的到來。轉眼間,像閃電一樣的太陽,熱與光交織成戈壁灘上的艷陽天! 人們換下老羊皮,懶洋洋地站在夏天一般的驕陽下。從上午五時旭日初升一直到下午九時日落西山,差不多有十六個小時的日照。到中午時,驕陽逼使沙漠綠洲中的人們午睡,連羔羊都歪頭偏腦,靠在母羊身上睡覺。萬籟俱寂。我走上十幾年來堅持綠化,從下寺到中寺大路兩旁的楊樹已綠葉成蔭,因懷念故鄉杭州而命名的“靈隱路”散步蹓躂。這已是我多年的習慣了。
這一天午後,當我跨出靈隱路,散步到中寺後院,在新蓋好的汽車房旁邊,忽然聽到一聲好幾天沒有見面的形單影隻的喜鵲的清脆的叫聲。它就是解放前一群被國民黨軍隊任意屠殺、劫後僅存的可憐的鵲雀。他們在我初到敦煌千佛洞時,原有一群十幾隻。那是在一九四二年的冬天,這群鵲雀和麻雀,在戈壁灘上萬里冰封的寒冬威脅下,常常到我住的紙糊窗戶前爭吃紙窗間的漿糊,我才發現這些小動物無處覓食的可憐,從此我就把我們吃剩的糧食和殘餘的東西放在紙窗前面,它們每到冬天的早晨,總是爭先恐後地到我窗前覓食,習以為常。後來有一年,敦煌蓋了一座電機房。為了使電機房更好地工作,我們破例從蘭州買來了四塊兩尺見方的玻璃,裝在新機房的大門上。這是千佛洞破天荒地用了玻璃來代替紙糊門窗。老鄉們看著明亮光滑的電機房門,聽著發電機轟轟的轉動聲,無不眉飛色舞地表示:“千佛洞真是天堂福地呀!”熬了多少年——經常在暗黑的洞窟中模寫的同志們得以在明亮的電燈光中臨摹壁畫了。解放前後的對比,使大家感激得止不住快樂的淚水。這是敦煌第一個安裝電燈的天堂福地,電燈的光明的確改變了長年在敦煌的同志們的心情,在我們的心目中起著不可估計的作用。
但意外地,在發電的次日,有人告訴我電機房的玻璃昨日中午被打碎了一塊! 這是一種“反革命破壞活動呀”! 有人看我驚慌,說:“一定要查處,是誰打破了電機房的玻璃。”我懷疑:“可能是小孩用石子打碎的。”但所有孩子的父母都說,孩子們沒有這樣做。
我是個不要午睡的人。次日中午,在“暮春三月”的午後,如同長夏一般的氣候,同志們都在房中小憩的時候,我一個人獨自在靈隱路中散步,走過電機房旁邊的小溪流水處時,忽然聽到一聲尖銳的,我非常熟悉的鳥鳴聲,在紅花盛開的溪邊的老杏樹前看到一隻我懷念著的久已不見的鵲雀,羽毛不整、暴跳如雷地在靜悄悄的電機房前跳動。尖銳的叫聲和不安的動作,碰在杏樹上,一陣陣落下來的杏花瓣,隨風飄蕩! 我望著它忽地飛上玻璃窗前那一條站不住的窗框,幾乎跌下來,於是又飛到樹上,碰在開花的枝條上,一陣落英,使它驚慌地又飛到站不住的玻璃窗邊,看著玻璃中的自己的影子,它驚得滑下來了!於是又一聲驚叫聲,在杏花滿枝的樹枝中跳動了一會,驚叫著,跳著,仿佛預示著要發生什麼意外事情似的,說時遲,那時快,出乎意外的一個飛躍,這隻發瘋了似的可憐的鵲雀,又一次把全身拋射到機房的玻璃窗……“砰”地一聲,又一塊玻璃被擊碎了!像喝醉酒一般的鵲雀,驚叫了一聲,向九層樓大佛殿無影無蹤地飛去了! 飛去了!! 溪水在流,帶著落花的溪在向北流逝……千佛洞還是這樣靜寂,九層樓的鐵馬在微風中吹盪,它也仿佛是沙漠中的駝鈴,像噩夢一般,我仿佛聽到姑蘇城外寒山寺的鐘聲……但這時不是“夜半”,而是沙漠中長夜一般的夏日正午! 落花流水依舊,人,鵲雀……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這隻令我不能忘記的可憐的孤獨的鵲雀!
危岩千窟對流沙,鐵馬丁當入夢來。每當我回憶起敦煌沙漠的艱辛歲月,耳畔總是要灌進一個撕心裂肺的哀音:“我要死了,求求你們,千萬別把我葬在沙里,一定把我埋到土裡去吧!”那是抗戰的最後年頭,兵荒馬亂,一位陳姓敦煌所職工病倒在沙漠上,他呼天搶地,聲嘶力竭,極端恐懼地喊了整整半天,可憐誰也聽不見。直到大漠落日,暮色蒼茫,才算遇上了過路人,他緊緊拉住我的衣角,苦苦哀求將他送回蘭州,惟恐死在不毛之地的沙丘之中。找遍了敦煌莫高窟,偌大的地方,交通工具匱乏,居然連一輛破舊的牛車也沒有搞到,最後總算幸運,牽來了兩頭瘦弱的小毛驢,驢背上綁幾根木棍,就算是救護車了。那人被遠途跋涉的架子驢送到了敦煌衛生院。病,終於治癒了,可是那人再也不願回敦煌了,他的心靈深處留下極端恐怖的陰影。人到晚年,無數的日日夜夜,懷想那一個個曾經朝夕共事的舊友,有的走失,有的作古,尤其是那寂寞難忍、艱辛無比的患難歲月,禁不住讓人潸然淚下。道路是多么坎坷,然而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畢竟踏著人生的荒漠頑強地走了過來。
前些日子,我因工作關係,回到了闊別五十五年的江南故鄉——杭州。在舊居的牆門後,這是一個被人久久遺忘的角落,我突然不經意地瞥見一隻小小的門鈴。這丁當聲聲脆的小銅鈴,曾給我幼時的生活帶來多少天真美妙的幻想啊! 而今,看見它,我猶同拾回了遺失很久很久的最心愛的寶貝,心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感情。百感交集,喜出望外,我禁不住像兒時那般模樣,那般舉動,和老伴李承仙一起揮動洗衣的木槌,擊響了小小的銅鈴……聲聲清脆,記記驟急,我的思潮遏止不了,它又飛到了那大漠孤煙的敦煌沙漠瀚海,仿佛又聽到了那撩人心腑的鐵馬丁當! 敦煌,我的生命,我的家,我的第二故鄉,你比明媚秀麗的杭州還要可愛! 何時何日,我能再走回到你的身邊!
“丁當! 丁當! ……”晴朗的陽光下,舊居門後那鈴鐺還在響……然而,此刻我卻怎么也不能忘懷月黑風高的敦煌之夜,歲月流逝的風鐸之音;在我的人生航道上,它是一種希望,一種召喚,一種象徵,傾聽這自遠而近劃破萬里長空的丁當聲,我感到:時間和空間消失了,我充滿了青春的活力! 我年輕! 我有力! “丁當! 丁當……”這不是人到晚年的夢境夢囈,這是發自我內心深處最強烈、最深情的呼喚!……
1982年10月,丹桂飄香的西子湖畔
創作背景
杏花春雨江南,鐵馬秋風塞外。兩種美麗各有特色,難以軒輊,但對於心有所系的人來說,最掛懷的無疑是始終縈繞在心裡的那種景致。常書鴻是有名的畫家和敦煌藝術研究者,鐵馬丁當是敦煌風物,這篇散文是他在杭州舊居回憶敦煌時所作。
作品鑑賞
“從鐵馬響丁當說起”,事實上,只有文章的開頭一段和結尾兩段提到了“鐵馬”。文章的主體部分都是在憶舊,一憶物,一憶人,兩者都圍繞著敦煌,與敦煌不可分割。之所以從鐵馬想到敦煌,是因為在作者的心目中,鐵馬就是敦煌的標誌,更具化為“掛在莫高窟第九十六窟,修建於唐代的北大像九層樓大佛殿無數窟檐下面的鐵馬”,只要微風拂動,鐵馬就會迎風起舞,使得冷冷清清的莫高窟形成此起彼伏的丁當聲浪。“鐵馬丁當入夢來”的意境也許很富於詩意,但它的前一句“危岩千窟對流沙”卻說明了這種詩意美中的蒼涼。常書鴻形容這種鐵馬丁當對於生活在敦煌莫高窟的人來說,是“一種更緊逼、更尖銳的鈴聲”。在敦煌這樣的自然條件下,鐵馬就像是生活在敦煌的人的一種標誌,意味著孤獨、不屈,以及在人生的荒漠中堅持下來的頑強。
無論是劫後餘生的鵲雀,還是唯恐埋骨沙丘的敦煌同事,在作者的心裡,都是生存在敦煌的生物。這一物一人在沙漠中的艱辛歲月,都不僅僅代表的是他們個體,而是折射的一個時代一個整體的艱辛而又頑強的生活。
可憐的鵲雀最大的特徵就是孤獨,劫後僅存,本就只剩下它一個,後來又經驚嚇,振翅遠去,以至於作者再也未曾見到過它。曾經朝夕共事的舊友陳某在沙漠上患病後,驚惶恐懼,只有一個願望:“千萬別把我葬在沙里,一定把我埋到土裡。”對於埋骨沙丘的恐懼,聽來似乎可笑,卻是敦煌莫高窟人真真切切的作為一個異鄉人的發自肺腑的驚悚寂寞。而無論是鵲雀的故事,還是陳某的遭遇,其實都是敦煌人的生存摺射。
巧妙的是,結尾兩段,常書鴻一反前文回憶的基調,將時空一下子拉到了現在、杭州,乍看與敦煌似乎毫無牽涉,而經由在杭州舊宅發現的小小的門鈴,與首段文字中的鐵馬聯繫起來,自然而然地將懷念敦煌的主旨凸顯了出來。至此,全文文氣渾成一脈,再沒有割裂之虞。
如果說,文章的首段是一曲拉開記憶帷幕的惆悵之音,中間的回憶是哀愁悵惘的悠長宮調,那么,最後的結尾則一振前文頹唐之氣,引入了明快生氣的華彩樂章。全篇情感從低潮到高漲,起伏變化,讀來只覺餘韻裊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