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訏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曾經紅極一時但卻又被湮沒塵封了近半個世紀的著名作家。一九六六年至一九八?年,台灣正中書局出版了《徐訏全集》共十八集,其中小說十集,散文與文論四集,新詩二集,戲劇二集,再加上未收入全集的文學作品和學術著作,總計有二千萬言,稱得上著作等身。徐於一九五零年由上海移居香港。對於中國最廣大的作家來說,一九五零年無論如何都是有特殊意義的年頭。許多作家既為社會天翻地覆的變化而歡欣鼓舞,又不能迅速調整自己的創作心理以適應這種變化,因而有時不免手足無措,出現了創作斷層現象,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等現代文學史上的大家都曾有過這種困惑。相反,徐訏大概由於身處香港,與“十里洋場”舊上海的政治文化環境反差不大,反而在創作上出現了一個持續而穩定的創作高潮。就小說而言,他就有《彼岸》、《江湖行》、《時與光》、《悲慘的世紀》等長篇小說和《盲戀》、《痴心井》、《爐火》等一批中篇小說,此外還有《鳥語》、《結局》、《花束》、《有後》等許多短篇小說集。一九六一年,香港的上海印書館出版了徐訏的長篇小說《江湖行》。在此之前,這部小說已在香港的《祖國周刊》等幾家大期刊上連載過,受到了讀者和評論界的熱烈歡迎。司馬長風認為:“《江湖行》尤為睥睨文壇,是其野心之作。” ①
趙聰也說:“《江湖行》是他來港後的巨構。據說曾構思三年,又經過五年的寫作與修改,然後才定稿的,這部《江湖行》應是他的代表作,遠遠超過以前的《風蕭蕭》。” ② 陳紀瀅則推崇它為“近二十年來的傑作” ① 。蕭輝楷稱它為“足以反映現代中國全貌的史詩型偉大著作” ② 。而徐本人對《江湖行》亦有偏愛,自稱:“我最喜歡《江湖行》。……這部小說雖然缺點很多(原因是擱擱寫寫,不夠統一,連筆觸都不一致),但內容結實。” ③ 顯然,長達一千多頁的《江湖行》不僅是徐 創作生命的高峰,也是對他人生經驗的最全面、最深刻的總結。它不僅對於徐訏個體的生命和文學歷程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而且還具有更為深遠的文學史意義。比較同時大陸當代文學日益狂熱的政治化傾向,《江湖行》這樣的充滿個人性、抒情性和藝術魅力的純文學作品無疑是對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特殊饋贈。大致看來,香港時期徐訏的小說題材主要有兩類:一類是以回憶為主,寫大陸上的生活,以《江湖行》為代表;一類是寫香港移民的生活,以《女人與事》、《結局》為代表。總的來說,徐訏香港時期的創作呈現出的是典型的現代主義特徵。但同時,由於徐一直把香港當作一個漂泊地,他的懷鄉情結使他對香港的現實也有了特殊的體驗,這某種程度上也加強了他小說的現實性。比如他的小說中就有寫江湖傳統的《傳統》;有借對神偷的描寫暴露舊中國黑暗的《神偷與大盜》;有表現香港社會拜金主義、“文化沙漠”的《失戀》;有寫人心勢利、世態炎涼的《舞女》;有寫在香港找不到職業,用玩具手槍行劫被捕的《手槍》等等,這些具有“現實主義”特徵的小說即使從今天的眼光來看其現實意義和認識意義也仍然是巨大的。這裡尤其應該提到的是作者寫於一九六零年前後的收在短篇小說集《小人物的上進》中的一組直接反映大陸社會現實的小說。一般論者由於政治原因皆對其忽略不論,而我認為,公正地說,這些小說自有其特殊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徐向來講究寫作“距離”和“情感過濾”,大陸當時的社會生活對徐來說雖沒有時間距離,但有著顯而易見的“地理距離”和“文化距離”。站在今天的歷史或藝術的高度審視當時大陸的當代文學作品,我們必須承認其對社會現實的反映是違背現實主義的真實性原則的,而且還帶有極濃的“偽飾”傾向。而徐對當時中國大陸的“大躍進”乃至抗美援朝等重大事件的反映以及大陸人婚姻狀況的描寫,卻具有相當的真實性和深刻性。按照評論界的分析,大陸文學對“大躍進”那段歷史的認識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中才真正達到公正和客觀的。如果我們把徐的《康悌同志的婚姻》與魯彥周的《天雲山傳奇》作一比較,就會有許多有趣的發現。兩部小說雖然同樣表現政治權力對於愛情婚姻的主宰以及由此而來的人性異化,但寫作時間上前者卻整整早了二十年。有人稱徐訏為一個具有“超前意識”的先鋒作家,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據的。另外,寫於一九六六年,脫稿於一九七二年的長篇小說《悲慘的世紀》,以寓言的形式描寫大陸的“文化大革命”,避開其政治偏見不談,其最早用文學形式表達了“文化大革命”是一場災難的思想,這無疑也是具有先鋒性的。
在港台評論界徐訏被視為是一個“世界級”作家,認為“徐訏先生是文壇鬼才,也是全才,小說、新詩、散文、戲劇樣樣都來,也樣樣都精。” ① 在三四十年代的文壇上,徐訏作為“後期浪漫派”的代表作家,其小說聲譽斐然。長篇小說《風蕭蕭》一九四三年被列為“全國暢銷書之首”,“風靡大後方”,有人因而稱這一年為“徐訏年” ②。林語堂曾指出,徐 與常被認為是“中國的高爾基”的魯迅同為二十世紀中國的傑出作家。雖然林氏對中國新詩一般都無好評,但卻讚譽徐訏為惟一的中國新詩人,稱其詩“自然而有韻律”,發自內心深處。西方漢學家伯圖西奧里(Gillian Bertuccioli)和帕里斯特萊(K·E·Priestly)也有同感,認為徐 在二十世紀中國作家中穩固地居於領先地位。 ③ 司馬長風甚至把他與魯迅和郭沫若相比:“環顧中國文壇,像徐訏這樣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的全才作家,可以數得來的僅有魯迅、郭沫若兩人,而魯迅只寫過中篇和短篇小說,從未有長篇小說問世,而詩作也極少,郭沫若也沒有長篇小說著作,他的作品除了古代史研究不算,無論詩、散文、小說、戲劇、批評,都無法與徐的作品相比,也許在量的方面不相上下,但在質的方面,則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