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正文
廢墟中的女人
阿海走在這個要被拆掉的城中村,是啊,三環內竟然還有這樣的村子,它就好像是大都市這個“美麗女人”身上的一塊胎記,路過這個村子裡的人,都清楚它的樣子。但大家都理解,因為胎記是與生俱來的。
現在已經晚上12點多了,阿海走在城中村里,到處都是黑漆漆的,連路燈也沒有了。拆遷之前,有路燈,也很暗。現在沒有路燈,更暗了。
前面的巷子傳出來好一陣犬吠,阿海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穿過去了。城中村要拆了,住戶早已經撤離。不知道這些狗是主人沒有帶走的,還是從別的地方過來占領空城的流浪狗。
不過這些高昂的犬吠,倒是提醒了阿海,這裡已經沉寂了。以往的日子即使晚上1點多,還吵吵鬧鬧的。尤其是各種小吃攤,即使半夜出來,也能看到很多。
阿海只是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向前走。這裡的黑,更加襯托的外圍的高樓大廈明晃晃的。阿海內心有些落寞了,他覺得自己也像流浪狗,也好想在這空城中大喊幾聲。
因為在之前,阿海也住在這城中村。原因很簡單,350元一月的單間房子。屋裡只能擱下一張床,其他就有一張孤零零的桌子。阿海住在二樓,二樓是頂樓。原來房東蓋了三層簡易房子,後來被強制拆除了,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因為強制拆違建,還有一個老人自殺了。
不過阿海一點也不嘆息,還心裡暗自高興。違建早該拆了。連自己住的二樓,夏天都熱的要命,冬天又冷的要命。更何況上面的違建房了。阿海和自己女友曾經開玩笑說,能住在裡面的人,都是蟑螂,熱不死,也冷不死。
女友淡淡道:“說的好像,你住的多好似的。城中村里哪個不是命硬的人?嬌生慣養就不該來這。”
4年前,女友還總說:“城中村拆了,我們去哪租?”那時候拆遷的訊息就很濃了。可是一直拆不動,當然阿海也不關心。
轉眼4年過去了,阿海38歲了,還沒有結婚。女友離開了這裡,回到了農村,據說也還沒有結婚。其實阿海倒希望,她早點結婚。他此刻確實想著在這空曠的城中村里大喊幾聲。他想到有一次他問女友:“為什麼我們親熱的時候,你一點聲音也沒有。”
女友羞道:“這房子,低聲說話都能被聽見,還敢叫。羞不羞人?”阿海點點頭,沒有說話。當時的神情,可能和現在一樣。因為現在阿海也沒有大喊幾聲。這裡是一座空城了,之前小心翼翼是怕吵到城裡的人,現在是怕吵到自己。
穿過巷子的一半的時候,他停在了一家超市門口。準確的說,這裡曾經是一家超市,他經常會來買一些零食和啤酒。可現在,窗戶和外牆被拆了,裡面堆滿了廢物。
周圍所有的窗戶,都像是一雙雙黑色的眼睛,在盯著阿海這個歸來者。好像他們吃驚道:“他竟然回來了。”是的,阿海也不清楚,今晚為什麼自己要來這裡,他現在租了一個單元房住著,今晚睡不著,一路散步,鬼使神差就到了這裡了。
直到要走出巷子口了,阿海竟然發現了一個洗腳屋,依然是那種昏黃的燈光。他清楚的記得,當他第一次帶女友來這裡的時候,最想避開的,就是這十多間洗腳屋。女友路過的時候,什麼都沒有說,但阿海認為她什麼都說了。
每次路過,阿海都會瞄一眼屋裡的女孩,準確的說是女人。因為她們大都不再年輕,看樣子都是30歲之上了。如果說城中村是這個大都市的胎記,那么城中村的這些洗腳屋就是大都市的隱晦。也可以說是人性的“隱晦”,千百年來,從未改變的一種模式。
整條長長的巷子,只有一間燈光亮著,阿海覺得詫異。一個人也沒有,還怎么營業呢。雖然這間屋子靠近主幹道,可是主幹道也沒有幾個人在走了。主幹道上的鋪子,開著的,也寥寥無幾。
阿海又猶豫了一下,進去了。一個大概有40歲的女人坐在凳子上看著手機。看到阿海站了起來問:“按摩,還是洗腳?”
阿海看看環境,就有兩張按摩椅子,地上亂七八糟的擺了很多東西。他想找個理由離開,這個時候女人說:“按摩一下很舒服的。”
阿海問:“多少錢?”女人說:“30”
阿海就說好,我按摩。女人讓他躺在最裡邊一張按摩椅子上,就開始按摩了。
女人一隻手拿著手機,一直手給阿海按摩。明顯是敷衍,因為阿海其實跟老闆去過高檔按摩店。由於幾年前住在這,這個小店,路過很多次了,這是頭一次進來。就好像終於見識了“廬山真面目”一樣。
曾經有好幾次路過的時候,正好從裡面出來一個或者兩個男人。女友看著他們就說:“你們男人都是動物,這一個個看著老實。你看看這,總是有人進去或者出來。都抓了才好呢。”
阿海只能道:“我又沒進去過。”
女友反問:“怎么,你還想進去?你去呀,我又沒管著你。”
阿海不支聲了。他知道,此刻唯有沉默是明智。反駁或者支持,都是愚蠢的。其實內心裡,阿海倒是真的不討厭這些女孩和女人。他總是在想,誰會有錢,願意出賣自己的身體呢?有一次他真的這樣說了,結果女友反駁道:“不長手嗎?不長腳嗎?能幹這個,就不能幹點其他的?你這樣說,就是思想有問題!”
這個時候,給阿海按摩的女人說:“我打個電話,孩子生病了。”
阿海說好,你打你的。於是女人撥通了電話,可是沒有人接。女人於是說:“也是怪了,今天打了一下午,沒有人接。”
阿海問:“你有幾個孩子?”
女人這回放下了手機,坐在了按摩椅旁邊,開始雙手給阿海按摩了。但按的也是馬馬虎虎,勉強過的去。阿海也不在意,本來也是心裡作祟,好奇進來的。
女人說:“兩個孩子。”
阿海問:“都上學了吧?”
女人說:“是啊,一個國中,一個國小。男娃調皮的很,15歲了,就不念了。”
阿海想到了自己,也是15歲就不念了。就出來闖蕩了。結果事事不盡人意。他說:“不能讓孩子在家裡呆著。”
女人說:“嗯。現在這娃,就愛上網。天天去網咖。”
阿海說:“不敢這樣,趕緊讓他學一個技術吧。瓦工,木匠都可以的。”阿海是個木匠,他就是這么過來的。自從成了大師傅之後,他的經濟,才慢慢好起來。
女人說:“現在這娃不聽你的。我都說過,他就反駁說,看見人家學修車,你讓我修車。看見人家學木匠,你讓我學木匠。又看見人家學廚師,你又讓學廚師。到底,我學什麼呢?”
阿海不說話了。頓了頓說,時間過的很快啊。女人接著話道:“就是啊,還沒有掙到錢,人就老了。”
阿海聽了覺得不是滋味。他問女人:“你多大了?”
女人說:“你看我像多大了?”
阿海委婉道:“30多一點吧。”
女人回道:“哎,老了。”
阿海轉移了話題問道:“快過年了,回去嗎?”
女人道:“不回去。你看手都裂縫了。回去一個尿毒症,一個老人癱瘓在床。全家都得我伺候,我不回去了。我自己的老娘也病了,我都照顧不來,我還照顧他家裡幾個?”
這個時候,女人的電話閃爍起來。女人接起來道:“你一下午幹啥呢?電話不接?”
沒有聽到對方怎么說,只見女人說:“你把酒精給孩子胸口,腳心,手心都擦著,降溫能快些。比藥都好使。”
然後又說:“晚上別睡的太死,給孩子多喝點水,溫水,不要太燙,太涼。”
又聊了幾句,她說自己還忙,就掛了電話。她問阿海:“你會設定螢幕解鎖嗎?”
阿海愣了一下道:“我知道那個功能,但我沒弄過。”
女人道:“你們小伙肯定會。”阿海其實想說,我已經38歲了,不是小伙了。又沒有解釋。接過手機說我試試,然後翻過身子,正面躺著。這時候他才看清楚了女人的面孔。
臉上塗著粉,也摸了紅唇,但魚尾紋很明顯。不過可以看得出,年輕時候,是個美女。甚至長的還有點像鞏俐。女人把臉湊的很近,看阿海如何設定。呼吸都能感覺到,阿海也沒有害羞。好像這是個大姐一樣。
他設定了一回,設定成了數字密碼。大姐說這麻煩。還是原來的圖案好。阿海問:“那你為什麼要換呢?”
女人說:“那幾個姐妹老愛拿我手機看,我不想人隨便動我手機。”
阿海點點頭,又研究了一會,終於弄好了。他在想,現在好像每個人的手機,都是有密碼的。這個只有自己知道,別人進不去。就好像我們的內心似的。
女人滿意道:“辛虧你了,不然我還得跑買手機的地方去。又怕人家笑話,連這個都不會。”
阿海說:“沒事,多研究幾次就會了。這手機弄不壞。別格式化就行了。”
阿海又問:“都沒有人了,你怎么還開店呢?有生意嗎?”
女人說:“這不暫時沒有辦法嗎?找不到合適的。我原來在那條街上。房東讓我搬走,我就出來了。這地方現在便宜,一個月才1000元。要是之前,起碼得5000元。這一天確實沒幾個人。”
阿海又問:“那你家裡都是病號,吃低保嗎?”
女人說:“嗯。低保有。都是病號。看病好像能報80%。馬上過年了,公家還給2000元,還給米,面,油。不過都是老爺們,家裡就我一個人在外掙錢。我這個能掙多少?老的不能動,小的不懂事。女人命苦啊。”
阿海不支聲了。這個時候,女人按摩按的倒不錯,力道正好,也還舒服的。大概過了半小時,女人說:“時間到了。”
阿海說,我給你微信支付。女人低聲道:“要不要釋放一下,我們這裡面有房子。”
阿海知道什麼意思,他說不了。付款的時候,阿海付了50元。女人道:“那我再給你按會。”阿海說不用了。女人又低聲道:“我可以給你叫一個比我年輕的。她去吃飯了,你來的時候,她剛出去。”
阿海已經走到了門口,就說:“不是你的原因,謝謝了。我走了。”
女人點點頭說:“那你路上慢點,這現在路燈都只有少數幾個還亮著。其他的都停了。”
阿海點點頭,出了洗腳屋。感覺進去什麼也沒有得到,又好像得到了所有答案。當他來到主幹道上時候,再回頭看那條黑洞洞的巷子,一點也看不出來,前面有一間屋子燈亮著,更看不出來,裡面還殘存著一個守候顧客的女人。
她是留在這廢墟中最後的女人,她還是溫柔的。但這個冬天,但這個廢墟,不需要這樣的溫柔。不出兩年,這裡高樓拔地起,廢墟中的女人,終將消失。消失去哪裡了?沿著主幹道往回家的路走,阿海心裡道:“最好回到家裡吧。”
作者簡介
靈遁者,獨立學者。原名王銀。陝西綏德縣人。現居西安。 詩人,國學起名師,科普作家。 代表作品《
觸摸世界》,《
行者乾坤》,《
探索生命》,《
變化》,《相觀天下》,《手診面診色診大全》,《筆有千鈞》《非線性波動》《雲淡風清》《自卑之旅》等。其作品樸實大膽,富有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