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呀!化作雲氣飄搖著!
白雲扶著的紫氣呀!
氳氤在這“水木清華”的景物上,
莫使這裡萬人忘了你的意義!
莫使這裡萬人忘了你的意義!
1923年3月16日二稿
1923年4月《清華生活·清華十二周年紀念號》
作品賞析
這裡的“園”就是
清華園,所謂“園內”就是指清華學校。在那裡,聞一多這位來自湖北鄉村的孩子第一次全面完整地接受了現代教育,激發了人生的雄心壯志,邁出了走向社會的第一步,因而對於“園內”,他是極有感情的。早在1921年,聞一多主編《清華十周年紀念號》時,就想寫一首描繪清華園及清華精神的詩歌,由於種種原因而未能寫成。留美之後,異域生活的不適更喚起了“孤雁”對家鄉、對母校的眷戀之情;特別是 當他看到國外的留學同胞派系眾多,互相內耗時,心中頗感失望,於是就格外懷念起在清華學校的歲月,於是便著手創作了這首《園內》。該詩長達314行,是聞一多作品中最長的一首,在1923年4月28日出版的《清華生活》(清華建校十二周年紀念號)上,《園內》位居卷首。不言而喻,聞一多也是在利用這個“紀念”的機會,對自己富有意義的清華生活作出詩的總結,同時也為母校樹碑立傳,給那些碌碌營利的學友一點警醒,給艱難掙扎的後生一些鼓勵。
全詩由“序曲”及8個部分共49節組成。
“序曲”共3節,分別概述“國內”的昨日、今日和明日,也就是對清華學校的大致回顧和展望。“昨日”的清華是清端王的私人花園,由於端王參與了義和團事件而被沒收,所以說“昨日”目睹了一代王臣的興盛與衰落,“玉杯跌得粉碎”、“血色的酒漿濺污了滿地”,這都令人想起李後主的“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意境;“今日”的清華園已經成為了現代教育的重鎮,“象似一溪活水”,“在旭日光中淙淙流去”,在這之後不久,詩人曾把整箇中國視作“一溝死水”,那么,傳播現代文化的清華園就該是這溝死水中的一塊淨地了;對於母校的“明日,”聞一多更是滿懷憧憬:那紫白的校旗迎風招展,威武雄壯的軍樂破空傳來……在回顧與展望之中,詩人表達了對母校的無限深情、無限祝福。
正文的八個部分可以說就是“序曲”具體的全面的展開。第一部分寫的是“昨日”的敗落與荒涼。中心意義即是詩中的“寂寥”二字。這裡是沒有聲音(“雀兒終叫不出來”),沒有色彩(“雨水洗盡了昨日的光榮”),沒有生機(一切都“象是曝在沙場上的戰骨”,月兒“象煞一個縊死的殭屍”),沒有歡樂(“長發的柳樹還象宮妃”在“飲泣”),當然更沒有科學與文明(“王宮變成一座土地廟”),顯而易見,這一黃瓦朱扉的破園便是中國封建文明的縮影,經過幾千年的“封鎖”、戰亂和愚昧,中國封建社會完全被“寂寥”所籠罩,“一切都是沉悶陰霾,/一切都是悲酸恐怖,/一切都是百無聊賴”。
第二部分敘述一群“活潑潑的少年”出現在“園內”,暗示清華學校的成立。按歷史來說,那是1911年的事。聞一多是1912年秋冬通過入學考試,在1913年秋天正式入學的,因此也屬於清華學校最早的幾屆學生之一,所以說,他對“園內”這些新的生命是頗有感情的,將它們描繪為“瑞芝”,“紫的靈芝,白的靈芝/妝點了神秘的蕪園。”
第三部分敘述少年們的學習生活。在學校里,聞一多是以勤奮求學著名的,“晨雞始唱,踞阜高吟”,就是他當時的寫照。詩人顯然將自己的這一追求作為“清華精神”的最可寶貴的東西:“早起的少年危立在假石山上,”“面對新生的太陽/如同對著他的嚴師”,莊周、屈子、莎翁、彌氏都是詩人當時最喜歡的中西文學大家。
第四部分是象徵性的。昔日裡殘垣斷壁上那些乾枯的莖藤“仿佛是些血管漲破了,/迸出了滿牆的紅血斑。”少年學子在廣場上遊戲,盡情地戲弄著“熄了的太陽”。這說明,在“園內”,這些少年已經茁壯成長,胸懷大志,精神健強,振興民族文化的重任將落在他們肩上。
第五部分寫少年學子對人生痛苦的初識。先是一個夢幻般的境界,宇宙溶溶,幻化為晶藍的海洋,巍峨的龍宮金碧輝煌,少年如水國的仙人,自由徜徉,這似乎就是少年學生那特有的人生之夢。但是,隨之傳來的一陣哭聲卻擊碎了這片甜蜜,少年們開始了新的人生思考,正是這樣的思考使他們對社會有了新的認識。作為印證,我們不妨還可以參看聞一多《紅燭》中的一些篇章,如《
雨夜》《
睡者》《
美與愛》等等,可以說那就是聞一多聽到“鮫人”泣哭時引發的思考。
第六部分寫少年們“向黑暗宣戰”。當悲壯的畫角傳來,他們再不能安於床上的美夢了,靜夜裡“少年們正在會議/少年們正在努力”,“五百個戰士的心臟融為一個”,四外點著蠟燭……可以想像,這就是影射清華學生在“五四”前後的一系列社會活動。在“五四”學生運動潮流的推動下,原本是死寂一團的清華園內也活躍起來了,社團聯席會議舉行,選舉了清華學校學生代表團,聞一多被選入,擔任文書。在以後的遊行中,清華學生積極參加。全國學聯在上海召開成立大會時,聞一多也是清華學校的五位代表之一。這一個時期的政治活動給予詩人極大的影響,他也非常珍惜自己人生中的這一段時光。這裡象徵性地寫入了詩歌,看來是想喚起那一代青年人的共鳴,與他們取著精神上的溝通。
第七部分是對清華園今日繁榮昌盛景象的描繪。經過一代少年“不斷地努力”,昔日衰敗不堪的校園已煥然一新,光明戰勝了陰晦,科學代替了蒙昧,就連那些歷史久遠的亭台樓閣也重新披上了一層金輝。不過,這已不再是那專制的封建王族的府邸,它的主人就是現代文明、現代科學,是“文獻之王”和“理智之佛像”,詩人充滿激情地讚美道:“你是東方華胄的學府!/你是世界文化的盟壇!”
第八部分是對“清華精神”的總結和對未來的展望。詩人寫道,“水木清華”的清華園已經與天空大地緊緊地融為一體,它吸取宇宙的精華,遵循著“古聖先賢的遺訓”,頌揚古老的中華文化,“在東西文化交鋒”的二十世紀,它儼然就是保存和光大民族精神、民族文化的旗幟,“與強權霸術決一雌雄”。詩人希望,清華學校所代表的中國文化終將向全世界輻射開去。值得說明的是,當聞一多以一個“鄉下人”的身份剛剛踏進清華這所留美預備學校時,還曾產生過諸多的不適,那時候,他認為清華學校未免“西化”了些,對傳統文化還重視不夠。但是如今,當他遠離祖國的時候,那些許的不適都煙消雲散了,剩下的只是詩人想像中的、理想化的清華學校,它的巍峨屹立正是他保持民族自尊心的必要條件。
總的來說,聞一多的這首《園外》有三個方面的特點:
首先是在思想上具有特定的目的性。該詩名曰“園內”,但卻不是對清華園歷史與現狀的全面而細緻的表現,它從維護海外學人(特別是清華同學)的團結,樹立民族自信心出發,選擇了有助於這一目的的一些特定的材料。比如詩歌格外重視清華人在承先啟後、除舊布新這一歷史轉折期的巨大貢獻,特別突出了他們團結一致、並肩戰鬥的那些珍貴的時刻,也特別重視清華精神作為中國文化一部分的象徵意義。至於“園內”的其他內涵,比如教育制度、師長的治學風尚以及西方文化的介紹、學習等等,都略去不談了。──也許可以這樣認為,是聞一多寄居海外的“文化思鄉”促使他在抒情達志方面具有特殊的選擇性,清華已經成為了他心海里的清華。
其次是全詩盛情飽滿。詩句猶如江河般奔涌直下,雄渾遒勁、勢不可擋,特別是大量排比句的套用,更顯得磅礴恣肆。如“金光鍍在紫銅盍的穹隆上,/金光燃在龍鱗似的琉璃瓦上,/金光描在高樓頂的旗桿上,/金光灑在顫巍巍的松枝上,/金光吻在少年的桃頰上。”1923年,詩人在給聞家駟的信中說:“我近來的作風有些變更,……現在漸趨雄渾沈勁,有些象沫若,你將來讀《園內》時便可見出。”其實,外表沉穩、拘謹的聞一多本來就有一個熱情的、衝動的靈魂,只不過因為愛國思鄉的激發,這些內在的東西得到了比較自由的傾瀉罷了,而在更多的時候,他卻趨於克制,以致構成了外在的客觀、冷靜與內在的激情之間的奇特組合。
第三是詩歌構思精巧,布局嚴密完整。聞一多一向重視長篇抒情詩的結構問題。1923年,他在給吳景超、梁實秋的信中說:“我覺得布局是文藝之要素,而在長詩中尤為必要。因為若拿許多不相關屬的短詩堆積起來,便算長詩,那長詩真沒有存在底價值。有了布局,長篇便成了一個多部分之總體,複合的整體也可視為一個單位。宇宙一切的美──事理的美,情緒的美,藝術的美,都在其各部分間和睦之關係,而不單在其每一個部分底充實。詩中之布局正為求此和睦之關係而設也。”那么,這首達314行的長詩又是按照什麼原則布局的呢?據作者說,這從中國律詩中受了啟發,按律詩的起承轉合布局的。全詩分為八個部分,正象是律詩的八句話,那么,一首《園內》便仿佛是一首律詩的放大了。為了說明問題,我們不妨可以舉出一首律詩來對比分析,如
王維的五律《觀獵》:“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園內》的第一部分敘述“園內”的衰敗零落,似一首律詩起興的首句;第二部分寫少年出現在“園內”,則是詩歌轉入正題的開始,如王維詩中的“將軍獵渭城”;第三部分至第六部分中寫少年們在“園內”的努力進取,是全詩的重點所在,正如同王維詩中將軍狩獵的主要經歷,其中,第三、第四部分寫少年的敬仰“太陽”般的嚴師和任意的“戲弄熄了的太陽”,第五、第六部分寫少年的“杳恨冥愁”與“和黑暗宣戰”,它們彼此之間顯然具有某種意義的對照比較,這也正符合律詩第三、四句和第五、六句間的對仗關係。第七、第八兩部分寫的是今日“園內”的光明與輝煌,是整個抒情的尾聲,它一再強調“莫使這裡的人忘了你的意義”,又給人餘音裊裊、久久不絕的效果,也令人想起中國律詩第七、八句的功夫,《觀獵》云:“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
李白《送友人》是:“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陸游《夜泊水村》謂:“記取江湖泊船處,臥聞新雁落寒汀”,不嫌費事的話,我們完全也可以將《園內》改寫成一首五律或七律,並且能夠概括出長詩的主要內容。
聞一多以中國律詩的結構模式來安排這首《園內》,也是他強烈的民族感情的表現。他曾致力於律詩研究,認為這是“最合藝術原理的抒情詩體”,他決心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繼承和發揚中國律詩的藝術精神。
聞一多創作《園內》是頗費了一番功夫的,他曾說:“為了《園內》,他兩個月沒有作詩,兩個多月的力氣都賣出來了,恐怕還預支了兩個月底力氣。”在當時的中國詩壇上,長詩甚少,所以說聞一多的探索就自然是對中國現代新詩史的一大貢獻了。雖然它還並不是新詩中的第一首長詩(
朱自清《
毀滅》早《園內》一年發表),但卻以它特有的氣勢和熱情博得了評論界的好評,有的甚至是“發狂似的讚美”。
作者簡介
聞一多(1899-1946),著名現代詩人、文史學者、革命烈士,原名亦多,字友三,後改夕夕,又改名一多,曾用筆名夕夕。1899年11月24日生於湖北
浠水縣。1922年,去美國留學,學習繪畫,進修文學,研究中國古典詩歌和英國近代詩歌,1925年聞一多回國,在北京藝專任教,並成為
徐志摩主編的《晨報副刊·詩鐫》的主要撰稿人。他在論文"詩的格律"中要求新詩具有音樂的美(音節),繪畫的美(詞藻),建築的美(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由實踐到理論為新詩發展探索一條值得重視的藝術途徑。1928年1月,第2本詩集《
死水》出版。1927年任第四
中山大學文學院教授並被選為校務會議中文學院的唯一代表。1928年秋任
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1930年秋轉任青島大學文學院長兼國文系主任。1932年8月任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1944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抗戰勝利後出任民盟中央執行委員、雲南總支部宣傳委員兼《民主周刊》社社長,經常參加進步的集會和遊行。1946年7月11日,
李公朴慘遭國民黨特務暗殺。聞一多在7月15日雲南大學舉行的李公朴追悼大會上講演,憤怒斥責國民黨反動派,當晚即被國民黨特務暗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