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四書五經”到現在還是我們口頭上一句熟語。五經是《易》、《書》、《詩》、《禮》、《春秋》;四書按照普通的順序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前二者又簡稱《學》、《庸》後二者又簡稱《論》、《孟》;有了簡稱,可見這些書是用得很熟的。本來呢,從前私塾里,學生入學,是從四書讀起的。這是那些時代的國小教科書,而且是統一的標準的國小教科書,因為沒有不同。那時先生不講解,只讓學生背誦,不但得背正文,而且得背朱熹的小注。只要囫圇吞棗的念,囫圇吞棗的背;不懂不要緊,將要用得著,自然會懂的。怎么說將來用得著?那些時候行科舉制度。科舉是一種競爭的考試制度,考試的主要科目是八股文,題目都出在“四書”里,而且是朱注的“四書”里。科舉分幾級,考中的得著種種出身或資格,憑著這種資格可以建功立業,也可以升官發財;作好作歹,都得先弄個資格到手。科舉幾乎是當時讀書人唯一的出路。每個學生都先讀“是書”,而且讀的是朱注,便是這個緣故。
將朱注“四書”定為科舉用書,是從元仁宗皇慶二年(西元一三一三)起的。規定這四種書,自然因為這些書本身重要,有人人必讀的價值;規定朱注,也因為朱注發明書義比舊注好些,切用些。這四種書原來並不在一起,《學》、《庸》都在《禮記》里,《論》、《孟》是單行的。這些書原來只算是諸子書,朱子原來也只稱為“四子”;但《禮記》、《論》、《孟》在漢代都立過博士,已經都升到經里去了。後來唐代的“九經”里雖然只有《禮記》,宋代的“十三經”卻又將《論》、《孟》收了進去[1]。《中庸》很早就被人單獨注意,漢代已有關於《中庸》的著作,六朝時也有,可惜都不傳了[2]。關於《大學》的著作,卻直到司馬光的《大學通義》才開始,這部書也不傳了。這些著作並不曾教《學》、《庸》普及,教《學》、《庸 》和《論》、《孟》同樣普及的是朱子的注,四書也是他編在一起的,四書的名字也因他而有。
但最初用力提倡這幾種書的程顥、程頤兄弟。他們說:“《大學》是孔子門的遺書,是初學者入德的門徑。只有從這部書里,還可以知道古人做學問的程式。從《論》、《孟》里雖也可看出一些,但不如這部書的分明易曉。學者必須從這部書入手,才不會走錯了路。”[3]這裡沒提到《中庸》。可是他們是很推尊《中庸》的。他們在另一處說;“‘不偏’叫作‘中’,‘不易’叫作‘庸’;‘中’是天下的正道,‘庸’是天下的定理。《中庸》是孔門傳授必法的書,是子思記下來傳給孟子的。書中所述的人生哲理,意味深長;會讀書的細加玩賞,自然能心領神悟終身受用不盡。”[4]這四種書到了朱子手裡才打成一片。他接受二程的見解,加以系統的說明,四種書便貫串起來了。
他說,古來有國小大學。國小里教灑掃進退的規矩,和禮、樂、射、御、書、數,所謂“六藝”的。大學裡教窮理、正心、修己、治人的道理。所教的都切於民生日用,都是實學。《大學》這部書便是古來大學裡教學生的方法,規模大,節目詳;而所謂“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循序漸進的。程子說是“初學者入德的門徑”,就是為此。這部書里的道理,並不是為一時一事說的,是為天下後世說的。這是“垂世立教的大典”[5],所以程子舉為初學者的第一部書。《論》、《孟》雖然也切實,卻是“應機接物的微言”[6],問的不是一個人,記的也不是一個人。淺深先後,次序既不分明,抑揚可否,用意也不一樣,初學者領會較難。所以程子放在第二步。至於《中庸》,是孔門的心法,初學者領會更難,程子所以另論。
但朱子的意思,有了《大學》的提綱挈領,便能領會《論》、《孟》里精微的分別去處;融貫了《論》、《孟》的旨趣,也便能領會《中庸》里的心法。人有人心和道心;人心是私慾,道心是天理。人該養道心,克制人心,這是心法。朱子的意思,不領會《中庸》里的心法,是不能從大處著眼,讀天下的書,論天下的事的。他所以將《中庸》放在第三步,和《大學》、《論》、《孟》合為“四書”,作為初學者的基礎教本。後來規定“四書”為科舉用書,原也根據這番意思。不過朱子教人讀“四書”,為的成人,後來人讀“四書”,卻重在獵取功名;這是不合於他提倡的本心的。至於順序變為《學》、《庸》、《論》、《孟》那是書賈因為《學》、《庸》篇頁不多,合為一本的緣故;通行既久,居然約定俗成了。
《禮記》里的《大學》,本是一篇東西,朱子給分成經一章,傳十章;傳是解釋經的。因為要使傳合經,他又顛倒了原文的次序,並補上一段兒。他注《中庸》時,雖沒有這樣大的改變,可是所分的章節,也與鄭玄注的不同。所以這兩部書的注,稱為《大學章句》、《中庸章句》。《論》、《孟》的注,卻是融合各家而成,所以稱為《論語集注》、《孟子集注》。《大學》的經一章,朱子想著是曾子追述孔子的話;傳十章,他相信是曾子的意思,由弟子們記下的。《中庸》的著者,朱子和和耔一樣,都接受《史記》的記載,認為是子思[7]。但關於書名的解釋,他修正了一些。他說,“中”除“不偏”外,還有“無過無不及”的意思;“庸”解作“不易”,不如解作“平常”的好[8]。照近人的研究,《大學》的思想和文字,很有和荀子相同的地方,大概是荀子學派的著作。《中庸》,首尾的和段思想不一貫,從前就有人疑心。照近來的看法,這部分的中段也許是子思原著的一部分,發揮孔子的學說,如“時中”“忠恕”“知仁勇”“五倫”等。首尾呢,怕是另一關於《中庸》的著作,經後人混合起來的;這裡發揚的是孟子的天人相通的哲理,所謂“至誠”“盡性”,都是的。著者大約是一個孟子學派。
《論語》是孔子弟子們記的。這部分不但顯示一個偉大的人格——孔子,並且讓讀者演習許多做學問做人的節目:如“君子”、“仁”、“忠恕”,如“時習”、“闕疑”、“好古”、“隅反”、“擇善”、“困學”等,都是可以 終身套用的。《孟子》據說是孟子本人和弟子公孫公醜、萬章等共同編定的。書中說“仁”兼說“義”,分辨“義”“利”甚嚴;而辯“性善”,教人求“放心”,影響更大。又說到“養浩然之氣”,那“至大至剛”、“配義與道”的“浩然之氣”[9],這是修養的最高境界,所謂天人同樣通的哲理。書中攻擊楊朱、墨翟兩派,辭鋒咄咄逼人。這在儒家叫作攻異端,功勞是很大的。孟子生在戰國時代,他不免“好辯”,他自己也覺得的[10];他的話流露著“英氣”,“有圭角”,和孔子的溫潤是不同的。所以儒家只稱為“亞聖”,次於孔子一等[11]。《孟子》有東漢的趙岐注。《論語》有孔安國、馬融、鄭玄諸家注,卻都已殘佚,只零星的見於魏何晏的《集解》里。漢儒注經,多以訓名物為重;但《論》、《孟》詞意顯明,所以只解釋文句,推闡義理而止。魏、晉以來,玄談大盛,孔子已經道家化;解《論語》的也多參入玄談,參入當時的道家哲學。這些後來卻都不流行了。到了朱子,給《論》、《孟》作注,雖說融會各家,其實也用他自己的哲學作架子。他注《學》、《庸》,更顯然如此。他的哲學切於世用,所以一般人接受了,將他解釋的孔子當作真的孔子。
他那一套“四書”注實在用盡了平生的力量,改定至再至三;直到臨死的時候,他還在改定《大學·誠意》章的注。注以外又作了《四書或問》,發揚注義,並論述對於舊說的或取或舍的理由。他在“四書”上這樣下工夫,一面固然為了誘導初學者,一面還有一個用意,便是排斥老、佛,建立道統。他在《中庸章句序》里論到諸聖道統的傳承,末尾自謙說,“於道統之傳,不敢妄議”;其實他是隱隱在以傳道統自期呢。《中庸》傳授心法,正是道統的根本。將它加在《大學》、《論》、《孟》之後而成“四書”,朱子自己雖然說是給初學者打基礎,但一大半恐怕還是為了建立道統,不過他自己不好說出罷了。他注“四書”在宋孝宗淳煕年間(西元一一七四——一一八九)。他死後朝廷將他的“四書”注審定為官書,從此盛行起來。他果然成了儒家道統的大師了。
注釋
[1]九經:《易》,《書》,《詩》,三《禮》,《春秋》三傳。十三經:《易》,《書》,《詩》,三《禮》,《春秋》三傳,《論語》,《孝經》,《爾雅》,《孟子》。
[2]《漢書·藝文志》有《中庸說》二篇,《隋書·經籍志》有戴顒《中庸傳》二卷,梁武帝《中庸講疏》一卷。
[3]原文見《大學章句》卷頭。
[4]原文見《中庸章句》卷頭。
[5]同前條。
[6]朱子《大學或問》卷一。
[7]《孔子世家》。
[8]《中庸或問》卷一。
[9]《公孫丑》。
[10]《滕文公》。
[11]《孟子集注序》說引程子說。
關於作者
朱自清(1898年11月22日—1948年8月12日),原名
自華,號
秋實,後改名自清,字
佩弦。中國近代
散文家、詩人、學者、民主戰士。
1948年8月12日因
胃穿孔病逝於北平,年僅5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