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之數,對於萃集唐詩精華,或反映唐詩發展概貌來說,是難當其任的,但對於了解唐詩何以為唐詩,並進而掌握應如何讀詩,如何感受詩藝精奧來說,大體也就夠了。因此,這篇前言,不想縷述唐詩的演進,討論唐詩的分期——這個任務可留給更大的選本——而只想談談如何來讀這個選本。說也簡單,讀法之首義就是“熟讀唐詩三百首”的“熟讀”二字。熟讀以至能背誦,是古人讀詩的一大法門,當代唐詩研究有卓越成就者,也無不以大量的記誦為根柢。舉個例子來說,已故的
馬茂元先生,以對詩歌文本卓越的藝術感受能力為其研究的最大特色,從而成為成果最顯著的幾位前輩學者之一。他背誦唐詩的數量,據知在五千首以上,這是他人難以企及的一筆財富,也是他研究特色的底蘊所在。因為熟讀與記誦是一種“感悟”的過程,而感悟是一切文學研究的出發點。其道理在於,詩歌並非只是字詞的連綴,在字詞的結構聯繫中,有“1+1大於2”的效果。熟讀記誦間能獲得一種超乎文字之外的獨特感受,這是你的心與詩心的默契,不是任何詩歌理論所能給你的。就像莊子所說的輪扁斫輪,得手應心,非言語所能傳達。這道理對於一般詩歌是如此,而對於以秀朗渾成為特色的唐詩來說更是如此,因為
渾成難以句拆的詩應當以渾樸的感覺去悟味。哪一天,你在熟讀記誦之際,突然感到一種觸動心靈的愉悅,一種注釋未曾告訴你的解會,這時,你就開始懂得唐詩的魅力所在了。因此,我建議讀者,先在兩三個月的時間內,晨間傍晚花一二十分鐘,依本書,每天記誦兩三首詩,第二天復背前一天的,再背兩三首新的,日積月累,持之以恆,作為讀本書的第一階段。該法的第二步是一字一字地讀。這是業師施蟄存教授諄諄告誡我們的。舉一個例子吧。唐代無名氏所作《
哥舒歌》後二句“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千餘年來多少詩家都未曾真正讀懂。大家都把“窺”作動詞解。有的注為我方看敵方之牧馬,然而“窺”是偷看,於我方怎能用此貶義詞呢?又有的注為敵方偷看,那末敵方如何偷看自己呢?反正左右講不通。蟄存師一字
一字讀來,發現這裡有個死結,就查證了許多資料,終於弄清了“窺牧馬”,是“窺牧”修飾“馬”字,用白話來講,就是偷偷放牧的馬。詩意是贊哥舒翰神威遠揚,使胡人至今不敢偷偷地渡過洮河來放牧。原來遊牧民族逐
水草而居,見漢地草肥水美便來偷牧,有時還伴隨有軍事人擾,這常常成為胡漢邊疆戰爭的起因。明此,你再來讀一下這兩句詩,是不是能感到不僅文從字順,而且全詩噴發著一種濃郁的草原氣息呢?這是“一字一字讀”,解疑析難,增進對詩意了解的一個範例。詩所以要一字一字讀,其實根因於唐人作詩的情境。從眾多資料分析,唐人作詩大抵是這樣的:外界的事物景物觸動了詩人內心中的某種朦朧的意念,興起創作衝動,這叫“發興”。這時詩人就進而“以心照境”——靜下心來,身處具體的境界中,使這由外物觸發的朦朧意念伴隨著景象逐漸明晰起來,“瞭然於心”,這時就產生了作詩的“立意”。以上過程叫做“興發意生”,這種立意也就叫做“意興”。意興是詩的主腦,詩人進而以意興篩取事象景象,加以整合,以適當的語言表現出來,這種滲透有詩人意興的事象物象,就叫做詩歌“意象”。由於詩歌意象的“章”隱含於“象”下,加以古典詩歌特別是近體詩
格律字句的限制,各意象往往看來是相對獨立存在的,其實它們都統一於意興之下。意興流注於全詩間稱為意脈(大抵相當於今人所說的感情線),它就如同人體的血脈,將各器官組合為生命一般,使全詩成為有機統一的整體。意脈雖然往往隱於象下而看不見,但在詩歌創作中卻十分重要。唐詩創作論的核心,就是意興、意脈、意象的三位一體。意興流動為意脈,意脈潛注於各分散的詩歌事象物象下,使之升華為有機統一的詩歌意象,形成詩篇。而解讀詩歌的要義,也就是仔細玩味看似散在的意象,尋索其中的
意脈,從而
捫摸感受到詩歌意興的過程。由於唐詩較之它以前的詩騷、漢魏六朝詩與以後的宋詩(宋以後詩大抵為五者的流變)都來得更形象、更
渾成,以至前人稱之為“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因此其潛在的意脈尤須仔細
玩索,故而更需要在熟讀的同時,進一步一字一字地讀,以將熟讀所獲得的印象作深一層的驗證與細化,從而修正原初印象,發掘玩味其精微之處。應當特別注意的是,當你感到全詩讀下來脈絡不清時,除個別情況是詩篇本身的毛病外,一般都說明你對詩作的某些部分理解不確,這時就必須配合查證,一字一字地細讀,以修正原來的理解,直到意脈通暢為止。如果哪一天,你能通過這種讀法發現前人注釋理解的誤失,那就說明你踏上了唐詩研讀最重要的一級台階。讀法之三是擴展開來讀與比較著讀。當你讀了本書中某詩人的幾篇詩作後,不妨再取篇幅更大的著名選本中同一詩人的其他詩篇來研讀,這就叫做擴展讀法。建議讀者在讀了本書後再讀清
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然後再進一步讀清
沈德潛的《
唐詩別裁集》(收詩一千九百餘首)。通過這種擴展,來印證與深化你讀本書中的印象心得。擴展到這一地步,就打好了基礎。這時再可擴展到其他選本直到各家的集子。與此相應的是比較讀法,即取同一詩人不同時期的作品,和取不同時期詩人的同一題材同一詩體的作品對比著細讀,比較其異同——同中之異,異中之同。舉例來說,如果你將盛唐
王昌齡與中唐前期
李益、中晚唐間
張祜的宮詞抽出來較讀,便會發現王作蘊藉含思的特點,李、張之作都有共同表現;不同的是,李益更多“擬將海水添
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之類的新奇構想,而張作又增添了“斜拔
玉釵燈影畔,剔開紅焰救飛蛾”一類以
細節描寫表現人物心情的技法。但也因此,王作那種優柔不迫、堂廡寬大的優點,在李、張之作中卻遞次減弱了。這種區別大致反映了盛、中、晚唐宮詞一體的發展趨向,也反映了這三個時期詩風由渾成向尚奇向細膩演變的總體趨勢及其得失利弊。比較讀法實基於這樣一個原理:詩史的演過總是一個有承有革的過程,在繼承中創新,力求
擺落畦畛,超勝前代,是唐詩演進的真精神。因此如果有一天,你能夠校純熟地運用這種擴展讀法與比較讀法,較敏銳地把握一個詩人的總體風格,並發現這類同中異,異中同,你就在唐詩研讀中登上了更高的階次,可以從一般閱讀欣賞進入研究的階段了。不難看出以上所說熟讀,一字
一字讀,擴展與比較著讀這三種讀法,其實涉及了唐詩研究中三個重要問題,即:詩的魅力所在,唐詩創作論的核心與唐詩史的承革因變。反過來又可以悟到,一切深奧的詩歌理論問題,其根本所系就是要會讀詩,說得理論化一點,就是善於“文本解讀”。本書的選目、註譯與評述在相當程度上注意了引導讀者如何去讀詩,這裡再多說幾句,希望能對讀者有所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