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錢理群先生是北大知名教授,被譽為80年代以來最具影響力的人文學者之一,在現代文學研究學界、中學生大學生當中都有巨大影響力,每本新書都從面世前就備受關注(本書也不例外)。本書是他最近兩年在時下最流行的民間讀書會上讀《
野草》和
魯迅雜文的講稿,書中表達了他晚年對中國社會現狀的觀察和憂慮,更寄託了他對當代青年的寄託和期望。
2014年12月錢理群宣布“告別學界”、“告別青年”,在學界和青年之間引起軒然大波;2015年7月錢理群夫婦計畫搬入養老院的訊息,更引起整個社會各界一片譁然。本書是錢教授宣布“告別”、回歸自我寫作之前,留下的一部著作,也是其宣布告別後出版文集中遺漏的一部新作。
錢先生出版本書的目的之一“是希望有更多的知識界,思想、文化、教育界的朋友關注、支持青年讀書會及類似組織的活動”,所以本書的目標讀者正是積極活躍在各種讀書會、講座、文化沙龍的渴望讀書和思考的青年。因此,本書文字非常生動易讀,內容貼近當下生活,讀後又引人深思,非常適合在讀者中普及和推廣。
作者簡介
錢理群,男,1939年1月30日生於四川重慶。1956—1960年就讀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1978—1981年就讀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班,師從王瑤、嚴家炎攻讀現代文學,後留校任教。是北京大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魯迅學會理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主編。主要研究方向有二:一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研究與寫作,二“現代作家心靈史”的研究。此外,他還以很大的精力從事學術普及、中學生教育和社會活動等方面的工作,被譽為80年代以來最具影響力的人文學者之一。
著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1948:天地玄黃》,《心靈的探尋》、《周作人傳》,《名作重讀》、《40年代小說研讀》等。
目錄
出版說明 上編 共讀魯迅《野草》 一 魯迅的精神歷險和語言歷險 ——魯迅寫作《野草》的思想背景和心理背景 二 《野草》:以生命創作,以生命閱讀 ——《野草》在魯迅生命中的位置 三 黑暗的孤獨 ——細讀《影的告別》和《希望》 四 魯迅的精神夢境 ——細讀《墓碣文》《頹敗線的顫動》和《題辭》 五 魯迅哲學中的絕望和反抗 ——從縱橫兩個維度解讀生存困境和魯迅哲學 六 新的絕望與新的出路 七 關於魯迅的問答 附錄 推薦閱讀——《野草》 下編 共讀魯迅雜文 一 魯迅雜文類型化寫作所具有的超越性 二 魯迅的雜文思維 三 魯迅雜文表達的特點 附錄 推薦閱讀——雜文二十篇 後記
文章試讀
往深處看,仔細看
魯迅說過,我看事情太仔細,我對中國人的內情看得太清楚。
一個太仔細,一個太清楚,這大概就是魯迅看事情不同尋常之處。他要關注的,也是雜文里要揭示的,是人的最隱蔽的心理狀態,而且是人自己都未必自覺,即無意識的隱蔽心理。他有一種特殊的眼光,在一般人看來沒有什麼問題的地方,一眼看出內情,揭示出問題,讓大家大吃一驚。
這就是發給大家的一篇千古奇文《論“他媽的!”》。“他媽的”堪稱中國國罵,每箇中國人都會罵,即使不在公共場合罵,私下也會暗罵。文章里就講到一個農村趣聞: 父子一同吃午飯,兒子指著一碗菜說:“這不壞,媽的你嘗嘗看!”父親說:“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這裡“媽的”就變成“親愛的”的意思了。
問題是,中國人全這樣罵,卻從來沒有人去認真想想,這樣的“國罵”背後,意味著什麼,隱藏著什麼,更不用說寫成文章。在人們心目中,“他媽的”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是人們忽略之處,正是魯迅深究之處;人們避之不及,魯迅卻偏要大說特說,要“論”。“論”什麼呢?一論國罵背後隱藏著怎樣的國民心理;二論造成這種國民心理的社會原因。於是,魯迅就做了國罵“始於何代”的考證。這樣的考證,也是非魯迅莫為的,現在的學者是不屑於做,也想不到要做的。但魯迅做了,而且得出了很有意思的結論。
他發現,“國罵”從古就有,但“他媽的”作為國罵,卻始於晉代。因為晉代是講門第、講出身的。人的地位、價值不取決於你的主觀努力和才能,而取決於你的出身。出身大家族就可以當大官,這就是“倚仗祖宗,吃祖宗飯”,這樣的遺風於今猶存: 過去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現在是“有個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仗勢欺人,就是仗著父母、祖宗的勢力欺負人。當一個人他出身寒門,受到仗勢欺人的人的欺負時,他心中充滿了怨氣,想反抗,又不敢反抗,怎么辦?就走一條“曲線反抗”的道路: 你不是靠著父母吃祖宗飯嗎?那我就罵“他媽的”,好像這一罵就出氣了,心理就平衡了: 這是典型的阿Q心理。
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反抗,但卻是靠罵髒話來泄憤,罵一個“他媽的”就心滿意足了,就忘記一切屈辱,還是眼睛一閉,天下太平了。魯迅說,這是卑劣的反抗。
你們看,魯迅對人們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國罵”看得多細,多深,他看出了內情: 一個是中國無所不在的等級制度,一個就是中國人一切倚仗祖宗、不思反抗、自欺欺人的國民性。而且魯迅說:“中國人至今還有無數‘等’,還是依賴門第,還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遠有無聲的或有聲的‘國罵’。”不知道同學們對魯迅這樣鞭辟入裡的分析,有什麼感覺?至少以後再說“他媽的”,就會考慮考慮,有所反省和警戒吧?魯迅這雙“看夜的眼睛”實在太厲害了,他把我們社會制度的毛病,國民心理的弱點,都看透了。
再看一篇《晨涼滿記》,這是分析張獻忠殺人心理的。大家知道,中國農民起義領袖中,最喜歡殺人的就是張獻忠。他到處殺人,見人就殺,不需要任何理由。魯迅說,他就像為藝術而藝術一樣,為殺人而殺人。
很多人都把張獻忠殺人歸結為他性格的兇殘;魯迅卻不滿足於這樣的膚淺之論,而要深究其內在的心理動因。於是他發現,張獻忠剛開始和李自成爭天下的時候,並不隨意殺人: 有一天他當了皇帝,人都殺光了怎么辦?只有到了競爭失敗,不可能當皇帝的時候,他懷有一種失敗的報復心理,就開始亂殺人: 反正將來天下不是我的,人都殺光了才好。——魯迅就這樣揭示了一種普遍的隱蔽的社會心理: 一個人或一個國家處在沒落的地位的時候,它會有一種瘋狂的報復心理。魯迅說有些書香門第,當家族敗落的時候,他會將原來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字畫在一怒之下全都燒毀: 這就是一種失敗者的心理。
了解這一點,有助於我們認識一些社會現象: 當你看到一個人或者一個群體在瘋狂報復和破壞的時候,你就要想到,他們看起來很強勢,內心卻是虛弱的,實際上已經敗落了。
但這些隱蔽的心理,都是人們(特別是當事人)不去想、不敢想,更不說出來,不願說、不便說、不敢說的。魯迅卻一語道破,就讓人很尷尬,很不舒服,於是說魯迅“毒”,有一雙“毒眼”——實際就是“看夜的眼睛”,更有一支“毒筆”——不過是寫出了被著意隱蔽的黑暗的真相與內情。
正面文章反面看
魯迅說:“我的習性不大好,每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常有“疑心”。這一疑心,就有了一個了不得的發現。在《推背圖》這篇雜文里,他提出了一個中國人“想”“說”“做”分裂的問題:“有明說要做,其實不做的;有明說不做,其實要做的;有明說做這樣,其實做那樣的;有其實自己要這么做,倒說別人要這么做的;有一聲不響,而其實倒做了的。然而也有說這樣,竟這樣的。難就在這地方。”
為什麼會這樣?由此而引發了對中國國民性的反思。魯迅說,中國是一個會做戲的民族,所謂“劇場小天地,天地大劇場”。為什麼要做戲?就因為中國人沒有真正的信仰,有迷信,有狂信,但就沒有堅信。中國人很少“信而從”,更多的是“怕而利用”。“利用”就是“演戲”。所以中國人是“做戲的虛無黨”。
“做戲的虛無黨”是通過語言表現出來的,這就影響到中國人的語言表達方式。於是,魯迅又有了一個概括: 中國是一個“文字遊戲國”。全世界沒有一種語言像中國漢語這樣具有靈活性,富有彈性。同樣一件事情換一個說法就是另一個樣子。比如說全世界都有失業的現象,但是中國不叫“失業”,叫“待業”,仿佛一叫“待業”就有希望“就業”了,內心的不滿、焦慮就自然減緩了,這就有了“心理慰藉”的功能。
這樣的彈性語言,就最容易造成“說什麼”與“想什麼”“做什麼”分離。也就是說,中國的語言是獨立於人的思想和實際生活之外的。一般來說,語言是思想的反映,但在中國語言不受思想制約;一般來說,語言要變成行動,影響於實際生活,但在中國語言可以和實際生活不發生任何關係。說中國是“文字遊戲國”,就是因為在中國,語言不是用來表達思想,也不準備實行,完全是為了遊戲,說說、玩玩而已,這就是“話一句耳”。
魯迅說,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你看到某個人,頭頭是道,冠冕堂皇地大說一氣,你如果真的相信他所說的一切,你就是一頭“笨牛”。如果你不但相信,還要按著他說的去做,那你就不知道是什麼了。最可怕的是,大家都知道是胡說八道,誰都不相信,其實說話的人自己也未必相信。但是大家(說話的人,聽話的人)都做出一副相信的樣子。這就是說,明知語言的虛偽性,還要維護這種虛偽性。因為已經形成了遊戲規則。
如果有一個人把話說穿,指出說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他就是安徒生童話里的那個孩子,就會群起而攻之,輕則說你幼稚、不懂事、掃興,重則視你為公敵,把你滅了。因為你破壞了遊戲規則,大家玩不下去了,就不能容你。
面對這樣的文字遊戲國里的做戲虛無黨,我們怎么辦?
魯迅教給我們的辦法,是“正面文章反面看”。他說,這是中國所謂的“推背圖”的思維方式: 從反面來推測未來或現在的事情。
用這樣的方法,去看報紙上的文章,有時會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魯迅舉了一個例子。當時(1933年),中國正面臨日本軍隊入侵的危險,中日關係相當緊張。國民黨政府的態度自然就成為一個關鍵。這時候,報上登了幾條訊息:“××軍在××血戰,殺敵××××人。”“××談話: 決不與日本直接交涉,仍然不改初衷,抵抗到底。”“芳澤(按: 日本外務大臣)來華,據云系私人事件。”——這些“正面”訊息,如果“反面看”,“可就太駭人了”: 原來××軍並未反抗;日本當局正在派人來華招降;中國政府也有意“與日本直接交涉”,放棄“抵抗”。但這恰恰是事情的真相。
用這樣的方法去讀報紙上的文字,確實可以看出許多被著意遮蔽的東西。
魯迅還談到這樣的經驗:“人必有所缺,這才想起他所需。”魯迅舉了一個例子:“我們平時,是決不記得自己有一個頭,或一個肚子,應該加以優待的,然而一旦頭痛肚瀉,這才記起了他們,並且大有休息要緊,飲食小心的議論”,聽到這樣的議論,不但絕不可因此認定他是一個“衛生家”,卻要從反面看,認定他平常是不講衛生的。
魯迅因此寫了一篇絕妙的雜文: 《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魯迅斷定孔夫子有胃病,根據就在《論語》里一句話,叫“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就是因為有了胃病,才會想到要吃精細一點,健康的時候,大口大口地吃,哪裡會有“食不厭精”一說?這當然是開玩笑,但有它的深刻之處。這確實提供了一種看文章與報紙的方法。反過來看出實際生活里缺什麼的。
比如,如果一個時期,報紙上突然大講特講某個地區如何穩定團結,就可以大體斷定那個地方的穩定團結出了問題。但魯迅又提醒說,也不會處處說謊話,它也要夾雜著真實的記載,真真假假混在一起,才有欺騙性。因此,也不能處處都“正面文章反面看”,那也是會把自己搞糊塗的。如何把握,就得靠各人的社會經驗、智慧和判斷力了。
魯迅自己則依據這樣的“正面文章反面看”的思維方法,對他所生活的縱橫捭闔的現實政治和變化莫測的險惡人心,做出了許多極為犀利的判斷。例如——
自稱盜賊的無須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稱正人君子的必須防,得其反則是盜賊。(《小雜感》)
一,自稱“鐵血”“俠魂”“古狂”“怪俠”“亞雄”之類的不看。
二,自稱“鰈棲”“鴛精”“芳儂”“花憐”“秋瘦”“春愁”之類的又不看。
三,自命為“一分子”,自謙為“小百姓”,自鄙為“一笑”之類的又不看。
四,自號為“憤世生”“厭世主人”“救世居士”之類的又不看。(《名字》)
魯迅的這些話,就像是對當下中國社會的一個警示: 這些自作正人君子狀、自作狂態怪狀、自作多情、自作謙虛狀、自作救世姿態的人,現在是越來越多了,打開書籍、報刊、網站,幾乎比比皆是。這是我們非用“看夜的眼睛”認真辨別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