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 中文名稱:呵旁觀者文
- 創刊時間:1900年2月
- 出版周期:《清議報》
- 作者:梁啓超
作者簡介,作品原文,注釋,現代文翻譯,作品賞析,
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天下最可厭可憎可鄙之人,莫過於旁觀者。
旁觀者,如立於東岸,觀西岸之火災,而望其紅光以為樂。如立於此船觀彼船之沉溺,而睹其鳧浴以為歡。若是者,謂之陰險也不可,謂之狠毒也不可。此種人無以名之,名之曰無血性。嗟乎,血性者,人類之所以生,世界之所以立也。無血性則是無人類無世界也。故旁觀者,人類之蟊賊[1],世界之仇敵也。
人生於天地之間,各有責任。知責任者,大丈夫之始也。行責任者,大丈夫之終也。自放棄其責任,則是自放棄所以為人之責也。是故人也者,對於一家而有一家之責任,對於一國而有一國之責任,對於世界而有世界之責任。一家之人各各自放棄其責任,則家必落。一國之人各各自放棄其責任,則國必亡。全世界人人各各自放棄其責任,則世界必毀。旁觀雲者,放棄責任之謂也。
中國詞章家有警語二句:“濟人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聖人。”中國尋常人有熟語二句曰:“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此數語者,旁觀派之經典也,口號也。而此種經典口號,深入於全國人之腦中,拂之不去,滌之不淨。質而言之,即旁觀二字,代表吾全國人之性質也。是即無血性三字,為吾全國人所專有物也。嗚呼,吾為此懼!
旁觀者,立於客位之意義也。天下事不能有客而無主。譬如一家,大而教訓其子弟,綜核其財產;小而啟閉其門戶,灑掃其庭除,皆主人之事也。主人為誰?即一家之人是也。一家之人,各盡其主人之職,而家以成。若一家之人,各自立於客位,父諉之於子,子諉之於父;兄諉之於弟,弟諉之以兄;夫諉之以婦,婦諉之於夫,是之謂無主之家。無主之家,其敗亡可立而待也。惟國亦然。一國之主人為誰?一國之人是也。西國之所以強者無他焉,一國之人各其主人之職而已。
中國則不然,入其國,問其主人為誰,莫之承也[2]。將謂百姓為主人與?是姓曰:此官吏之事也,我何與焉?將謂官吏為主人與?官吏曰:我之屍此位也[3],為吾威勢耳,為吾利源耳,其他我何知焉?若是乎一國雖大,竟無一主人也。無主人之國,則奴僕人而弄之、盜賊從而奪之固宜。《詩》曰:“子有庭內,弗灑弗掃。子有鐘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4]。”此天理所必至也,於人乎何尤?
夫對於他人之空他人之國而旁觀焉,猶可言也。何也?我固客也。(俠者之義,雖對於他家他園,亦不當旁觀。今姑置勿論。)對於吾家國而旁觀焉,不可言也。何也?我主人也。我尚旁觀,而更望誰之代吾責也?大抵家國之盛衰興亡,恆以其家中國中旁觀者之有克多少為差。國人無一旁觀者,國雖小而必興。國人盡為旁觀者,國雖大而必亡。今吾觀中國四萬萬人,皆旁觀者也。謂餘人信,請征其流派。
一曰渾沌派[5]。此派者,可謂之無腦筋之動物也。彼等不知者有所謂不知有所謂國,不知何者為可憂,不知何者為可懼。質而論之,即不知人世間有應做之事也。飲而食,飽而游,困而睡,覺而起。戶以內即其小天地,爭一錢可以隕其命。彼等既不知有事,何所謂辦與不辦。既不知有國,恨與不亡,譬之游魚居將沸之鼎,猶誤為水暖之春江。巢燕處半火之堂,猶疑為照賦予之出日。彼等之生也,如以機器製成者,能運動而不能知覺。其鏹也,如以電氣殛斃者[6],有墮落而不有苦痛。蠕蠕然度數十寒暑而已[7]。
彼等雖為旁觀者,然曾不自知其為旁觀者。吾命之為旁觀派中之天民。四萬萬人中屬於此派者,殆不止三萬萬五千萬人。然此又非徒不識字不治生之人而已。天下固有不識字不治生之人而渾沌者,亦有號稱能識字能治生之人而實大渾沌者。大抵京外大小數十萬之官吏,應鄉會歲科試數百萬之士子,滿天下之商人,皆於其中有十有九屬於此派者。
二曰為我派。此派者,俗語所謂遇雷打尚按住荷包者也。事之當辦,彼非不知。國之將亡,彼非不知。雖然,辦此事而無益於我,則我惟旁觀而已。高性能此國而無損於我,則我惟旁觀而已。若馮道當五季鼎沸之際,朝梁夕晉,猶以五朝元老自誇[8];張之洞自言瓜分之後,尚不失小朝廷大臣,皆此類也。彼等在世界中,似是常立於主位而非立於客位者。雖然,不過以公眾之事業,而計其一己之得害。若夫公眾之利害,則彼始終旁觀也。吾昔見日本報紙中,有一段最能摹寫此輩情形者。其言曰:
吾嘗游遼東半島,見其沿道人民,察其情態。彼等於國家存亡之危機,如不自知者。彼等之待日本軍隊,不見為敵人,而見為商店之顧客。彼等心目中不知有遼東半島割歸日本與否之問題,惟知有日本銀色與紋銀,兌換補水幾何之問題。
此實寫出魑魅魍魎之情狀[9],如禹鼎鑄奸矣。推為我之敝,割數千里之地,賠數百兆之款以易其衙門咫尺之地[10],而曾無所顧惜。何也?吾者既已六七十矣,但求目前數年無事,至一瞑目之後雖天翻地覆,非所問也。明知官場積習之當改,而必不肯改,吾衣人生觀飯確定之所在也。明知學校科舉之當變,而不肯變,吾子孫出身之所由也。
此派者,以老聃為先聖[11],以楊朱無元帥[12]。一國中無論為官紳為士為商,其據要津握重權者,皆此輩也。故此派有左右世界之力量。一國聯盟才智之士,皆走集於其旗下。而方在萌孵芽卵之少年子弟,轉率仿效之,如麻瘋肺病者傳於子孫,故遺毒遍於天下。此為旁觀者中最有魔力者。
三曰嗚呼派。何謂嗚呼派?彼輩以咨嗟太息痛哭流涕為獨一無二之事業者也。其面常有憂國之容,其口不少哀時之語。告以事之當辦,彼則曰:誠當辦也,奈無從辦起何?告以國之已危,彼則曰:誠極危也,奈已無救何?再窮詰之,彼則曰:國運而已,天心而已。無可奈何四字是其口訣,束手待斃一語是其真傳。如見火之起,不務撲滅,而太息於火勢之熾炎。如見人之溺,不思拯救,而痛恨于波濤之澎湃。
此派者,彼固自謂非旁觀者也,然他人之旁觀也以目,彼輩之旁觀也以口。彼輩非不關心國事,然以國事為詩料;非不好言時務,然以時務為談資者也。吾人讀波蘭滅亡之記、埃及慘狀之史,何嘗不為之感嘆!然無益於波蘭埃及者,以吾固旁觀也。吾人見菲律賓與美血戰,何嘗不為之惠民敬。然無助於菲律賓者,以吾固旁觀也。所謂嗚呼派者,何以異此?此派似無補於世界,亦無害於世界。雖然,灰國民之志氣,阻將來之進步,其罪實為薄也。此派者,一國中號稱名士者皆歸之。
四曰笑罵派。此派者,謂之旁觀,寧謂之後觀。以其常立於人之背後,而以冷言熱語批評人者也。彼輩不惟自為旁觀者,又欲逼人使不得不為旁觀者。既罵守舊,亦罵維新。既罵小人,亦罵君子。對老輩則罵其暮氣已深,對青年則罵躁進喜事。事之成也,則曰:豎子成名[13]。事敗也,則曰:吾早料及。彼輩常自立於無可指摘之地。何也?不辦事故無可指摘,旁觀故無可指摘。己不辦事,而立於辦事者之後,引繩批根以嘲諷掊擊[14]。此最巧黠之術,而使勇者所以短氣,怯者所以灰心也。豈直使人灰心短氣而已!而將成之事,彼輩必以笑罵沮之。已成之事,彼輩能以笑罵敗之。故彼輩者,世界之陰人也。
夫排斥人未嘗不可,己有主義欲伸之,而排斥他人主義,此西國政黨不諱也。然彼笑罵派果有何主義乎?譬如孤舟遇風於大洋,彼輩罵風罵大洋罵孤舟,乃至遍罵同舟之人。若問此船當以何術可達彼岸乎?彼等瞠然無對也。何也?彼輩藉旁觀以行笑罵,失旁觀之地位,則無笑罵也。
五曰暴棄派。嗚呼派者,以天下為無可為之事。暴棄派者,以我為無可為之人也。笑罵派者,常責人而不責己。暴棄派者,常望人而望己也。彼輩之意,以為一國四百兆人,其三百九十九光九億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中,才智不知幾許,英傑不知幾許,我之一人,豈足輕重。推此派之極弊,必至四百兆人,人人皆除出自己,而以國事望諸其餘之三百九十九兆九億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統計而互消之,則是四百兆人卒至實無一人也。
夫國事者,國民人人各自誇有其責任者也。愈賢智,則其責任居。即愚不肖,亦不過責任稍小而已,不能謂之無也。他人雖有絕大智慧絕在能力,只能盡其本身分內之責任,豈能有分毫之代我。譬之欲不食而使善飯者為我代食,欲不寢而使善睡者為我代寢,能乎否乎?且我雖不肖,然既為人矣,即為人類之一分子也。既生此國矣,即為國民之一阿屯也。我暴棄己之一身猶可言也,污衊人類之資格,滅損國民之體面,不何言也。故暴棄者實人道之罪人也。
六曰待時派。此派者有旁觀之實而不自居其名者也。夫待之雲者,得不得未可當必之詞也。吾待至可以辦事之時,然後辦之。若終無其時,則是終不辦也。尋常之旁觀則旁觀人事,彼輩之旁觀則旁觀無時也。且必如何然後為可以辦事之時,豈有空形哉。辦事者,無時而非可辦之時,不辦事者,無時而非不可辦之時。故有志之士,惟造時勢而已,未聞用待時勢者也。待時雲者,欲見風潮之所向,而從旁拾其餘利。向於東則隨之布滿東,向於西則隨之而西,是鄉愿之本色[15],而旁觀派之最巧者也。
以上六派,吾中國之性質盡於是矣。其為派不同,而其為旁觀者則同。若是乎,吾中國四萬萬人,果無一非旁觀埏也。吾中國四萬萬人!果無一主人也。以無一主人之國,而立於世界生存競爭最劇最烈萬鬼環瞰豐虎眈視之大舞台,吾不知其如何機時可為!六派之中,第一派不知責任之人,以下五派為不行責任之人。知而不行,與不知等耳。且彼不知者猶有冀焉,冀其他日之知而即行也。若知而不行,則是自絕於天地也。故吾責第一派之人猶淺。責下五派之人最深。
雖然,以陽明學知行合一之說論之[16],彼知而不行者,終是未知民。苟知之極明,則行之必極勇。猛虎在於後,雖跛者或能躍數丈之澗。燎火及於鄰,雖弱者或能運千鈞之力。何也?彼確知猛虎大火之一至,而吾之性命必無幸也。夫國亡種滅之慘酷,又豈止猛虎大火而已。吾以不舉國之旁觀埏直未知之耳,或知其一二而未故友其究竟耳。若真知之,若究竟知之,吾意雖箝其手箝其口,猶不能使之默然而息,塊然而坐也。安有悠悠日月,歌舞太平,如此江山,坐付他族,袖手而作壁上之觀,面縛以待死期之至,如今日者耶?
嗟呼,今之擁高位,秩厚祿,與無號稱先達名士有聞於時者,皆一國中過去之人也。如已退院之僧,如已閉房之婦[17],彼自顧此身之寄居此世界,不知尚有幾年。固其於國也,有過客之觀,其苟且以愉逸樂,袖手以終餘年,因無足怪焉。若我輩青年,正一國將來之主人也。與此國為緣之日正長。前途茫茫,未知所屆。國之興也,我輩實躬享其榮。國之亡也,我輩實親嘗其慘。欲避無可避,欲逃無可逃。其榮也,非他人之所得攘;其慘也,非他人之所得代。言念及此,夫寧可旁觀耶?夫寧可旁觀耶?吾豈好不深文刻薄之言以罵盡天下哉!毋亦發於不忍旁觀區區之苦心,不得不大專疾呼,以為我同胞四萬萬人告也。
旁觀之僅對曰:任。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18]。”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19]!”任之謂也。
注釋
[1]蟊(máo)賊:吃莊稼的害蟲。
[2]承:擔當
[3]屍位:如屍(神像)居位,只享祭祀,而不作事。指官吏居位而不理事。
[4]《詩》曰”句:出自《詩經唐風山有樞》。考:擊。保:居。
[5]渾沌:形容愚昧無知。
[6]殛:殺。
[7]蠕蠕:蟲爬行的樣子。
[8]馮道(882—954):歷事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四朝,事十君。事見《舊止代史馮道傳》。
[9]魑魅魍魎:指各種各樣的壞人。
[10]兆:一百萬為兆。後文所稱“億”今指十萬。
[11]老聃:老子。道家的創始人。
[12]楊朱:戰國時魏人。其說重在利己。
[13]豎子:對人的鄙稱,如稱“小子”。
[14]引繩批根:互相合力,排斥異己。
[15]鄉愿:偽善者。語出《論語陽貨》。
[16]陽明學:明代王守仁的學說。
[17]閉房:停止房事。[
18]天下句:見《論語微子》。
[19]孟子曰:見《孟子公孫丑下》。
現代文翻譯
這天下間最讓人厭惡,讓人憎恨,讓人鄙視的人,就是那些旁觀者。
旁觀者,就好比站在東岸,看西岸的火災,看到火燒得旺盛而覺得有趣。就好比站在這個船上看到另一個船沉,看到沉船的人掉到水裡覺得好笑。這些人啊,你說他們是陰險也不算,說他們是狠毒也不算,這種人你沒法形容他們,只能形容是沒血性的人。血性是什麼?是人類所以生存,社會所以運行的根本啊,沒有血性,就沒有人類,就沒有這個社會。所以那些旁觀者們,是人類中的渣滓,社會中的敗類。
人在這個世界裡生活,各自有各自應該承擔的責任。想成為有所作為的人,就必須要能認識到自己肩負的責任。而真正要有所作為,則還要能夠踐行自己肩負的責任。自己放棄自己的責任,其實就是放棄了自己作為一個人的資格。因為作為一個人,對於家庭要盡到家庭的責任,對於國家要盡到國家的責任,對於世界要盡到世界的責任。一個家裡的人都放棄自己對家庭的責任,則這個家庭肯定不會幸福;一個國家的公民都放棄自己對國家的責任,則這個國家肯定滅亡;世界上的人都放棄自己對世界的責任,則這個世界肯定會毀滅。
那些旁觀者們,說的就是放棄責任的人。
中國詞章家有句警言“濟人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聖人”。中國人有句熟語“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中國的傳統里有無數這種話,實在是旁觀者們的經典口號啊。
這種經典口號,已經深深地紮根在全中國人的腦子裡,掃也掃不掉,洗也洗不淨。換句話來說,就是“旁觀”兩個字可以代表全中國人的性質,就是“無血性”三個字可以代表全中國人的特點。悲哀啊,國民如此,實在讓我憤怒。
所謂旁觀,意思就是說認為凡事都是別人的事。可是天下的事不能都是別人的事而不是自己的事啊。就好比一個家庭,大事上教育孩子、經營財產,小事上開關門窗、打掃衛生,這都是這家人自己的事情。這家的主人翁是誰?是這一家的全家人。只有全家人各自盡到作為主人的責任,這個家庭才能穩定幸福。如果這一家人都把家事當成是別人的事情,父親推卸給兒子,兒子推卸給父親;哥哥推卸給弟弟,弟弟推卸給哥哥;丈夫推卸給妻子,妻子推卸給丈夫;這就是個沒有主人翁的家庭。沒有主人翁的家庭,必然是很快就要衰敗破裂的。對於國家也是這樣。一個國家的主人翁是誰?就是這個國家的全體公民。西方國家之所以強大,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國家的公民都盡到了作為主人翁的責任罷了。
中國則不是這樣,如果你問這個國家的主人翁是誰?沒人願意說自己是國家的主人翁。要是說老百姓是國家的主人翁,老百姓會說:“這是當官的事,我就是屁民而已,國事與我無關”。那要說官員是國家的主人翁,官員又說:“我就是在這個位置上混混事,不過是為了自己的權利和財富罷了,其他的我關我什麼事啊”。就像這樣,雖然中國地廣人多,但竟然沒有一個人是這個國家的主人翁。沒有主人翁的國家,人們就會把這個國家當做別人的國家一樣,肆意來破壞社會穩定,盜取社會財富。損公肥私,倒也很好嘛,是不是?《詩經》說:“子有庭內,弗灑弗掃。子有鐘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做出這種行為的人簡直是天理難容。
對於別人的家庭,別人的國家作旁觀者,尚且說得過去。為什麼?因為我就是站在別人的角度上嘛。(當然狹義的人,雖然是別人的國家,別人的家庭,也不能袖手旁觀,現在暫且不說這個。)對於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國家作旁觀者,就絕對說不過去了。又為什麼?因為我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是這個國家的主人翁啊。連我都作旁觀者,那還能想誰來盡我的責任呢?基本上家庭和國家的盛衰興亡,是由這個家庭、國家裡旁觀者的多少決定的。國民沒有一個作旁觀者,國家即便小也必然會興盛;國民都作旁觀者,國家就算大也必然會滅亡。現在看我四億中國人,全都是些旁觀者啊。不信的話,我來給你梳理一下這些旁觀者的流派:
第一種叫“渾沌派”。這派的人,可以說是沒有腦子的生物。他們不知道有所謂的世界,也不知道有所謂的國家,不知道該為什麼擔憂,不知道該為什麼憤怒。換句話說,就是不知道活在這個世界上有應該做的事情。餓了就吃,吃飽了就瞎逛,困了就睡,睡夠了就起來,房間裡就是他的小天地,為了爭一點小錢可以拼上性命。他們連有應當要做的事都不知道,又何談去不去做呢?連有國家都不知道,又何談國家亡不亡呢?就好像魚在正燒著的水裡游,還錯誤地覺得是在春天溫暖的水中;燕子築巢在燃燒中的房子裡,還懷疑是太陽出來的陽光照在屋子裡。這些人的人生,就好像是自走機器人,能活動但不能思考。這些人的死亡,就好像是被突然電死的,沒命了但不會痛苦。渾渾噩噩地活個幾十年而已。這些人雖然是旁觀者,但是從來沒認識到自己是旁觀者,我覺得倒可以叫這些人為旁觀者中的天選者了。四億人中屬於這種類型的,不少於三億五千萬人。這種人不僅僅就是沒學歷,沒工作的人而已。世界上有些人雖然沒學歷、沒工作但卻不是渾沌的人,也有些人雖然號稱高學歷、好工作但實在是特別渾沌的人。基本上大大小小几十萬的京官地方官,參加各級科舉考試的幾百萬學生,全天下的商人,這些人裡面十個有九個都是屬於渾沌派。
第二種叫“為我派”。這派的人,就是俗話里說的被雷劈了還捂住錢包的人。什麼事情是應該去做的,他們不是不知道;國家將要滅亡,他們也不是不知道。雖然都知道,但是如果應當做的事情對我沒有好處,那我就只作旁觀者而已;如果這國家滅亡了對我也沒有什麼損失,那我也只作旁觀者而已。就好像馮道在五代國家興亡混亂的時候,今天任事於梁明天任事於晉,歷任四朝十君,自己卻還總以“五朝元老”來自誇。又好像張之洞私下說過即便列強瓜了分中國,自己也還能在殘餘的傀儡小朝廷里繼續當大臣。馮、張這都是屬於為我派的人。社會中的這種人,看起來好像總是像主人一樣的態度而不是旁觀者。但即便如此,他們不過是用社會公共事業,來謀取自身的利益,對於公眾的利益,他們就始終是作旁觀者了。我以前看日本的報紙裡面有一段,非常形象地描述了這種人的樣子,內容如下:
我曾經遊歷遼東半島,沿途觀察了居民的舉止神情,他們再這樣國家存亡的緊要關頭,卻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他們對日本軍隊的態度,不是作為敵人,而是作為商店裡的顧客。他們的意識里,沒想過遼東半島能不能割讓給日本的問題,只想過日本的貨幣和本地紋銀兌換交易的價值這樣的問題。
這文字真實地寫出了為我派們鄙薄猥瑣的形象。割地幾十萬平方公里,賠款幾億兩白銀,來換取僅僅保全自己統治或被統治的穩定,卻從來沒覺得過不值得,這是為什麼?假設我就是這種人,我現在都六七十歲了,不過只希望當前這幾年平平安安別出事而已,等我死了之後,哪怕天翻地覆洪水滔天和我都沒關係了。我也明明知道官場裡積弊多年的惡習應該改正但卻絕不願意去改,是因為我吃飯穿衣都靠這個了。我還清楚知道應該廢科舉興新學卻不肯變革,是因為顧慮我的子孫出身和前途的原因。為我派的這種人啊,崇尚老子無為之道,把老聃當做先聖,把楊朱當做先師,國家裡無論是官員、鄉紳、知識分子、商人,擔任著重要職務、掌握著重要權利的都是這種人,所以這派人有控制國家命運的力量。國家裡有聰明才智的人,都做為我派的旁觀者,而那些還在成長中的年輕人,也都紛紛效仿,這就好像麻風、肺病這樣的疾病在子孫中傳染,危害會遍及整個社會。所以這為我派實在是旁觀者中最有魔力的一種。
第三種叫“嗚呼派”。什麼是嗚呼派呢?這些人只會唉聲嘆氣、痛哭流涕而再不會做其他事情。看起來他們總是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張口閉口就是哀嘆時局。你告訴他們現在應該做什麼事情,他們則會說確實是應該做這樣的事,可是怎么做呢,無從做起啊。你告訴他們國家處在危亡的關鍵時刻,他們也會說現在確實是非常危險的時刻,不過這國家已經沒法挽救了啊。你進一步追問,他們說這就是國運,是天命,沒辦法了。他們最愛說的是“無可奈何”這四個字,他們最愛做的是“束手待斃”這一句話。就好像看見火燒起來,不做努力去撲滅,而只是嘆息火勢太大;就好像看見有人溺水,不想辦法去救人,而只是痛恨水流太急。
這嗚呼派的人,雖然他們自己會說自己不是旁觀者,但不過是其他人是用眼睛來旁觀,這些人是用嘴巴來旁觀罷了。他們不是不關心國家的事情,但卻只把國事當做閒聊的話題;他們不是不發表對時局的看法,但是卻只把時局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我們去看波蘭滅亡的事情,看埃及悽慘的歷史,又何嘗沒有感嘆呢,但這感嘆又對波蘭,對埃及有什麼幫助?沒有任何幫助,因為我們就是旁觀者罷了。我們去看菲律賓血戰抗擊美國侵略,又何嘗沒有敬意呢,但這敬意也對菲律賓沒有任何幫助,還還是因為我們不過是旁觀者而已。這嗚呼派的人,哀嘆自己的國家就像哀嘆別人的國家一樣,和我們旁觀他國沒有區別。
這些人看起來好像是對社會進步雖然沒有幫助,但也沒有危害的樣子。其實並非這樣,消極國民的志氣,阻礙將來的進步,他們的罪過實際上也是不小的。這種人啊,社會上號稱是名士的都是。
第四種叫“笑罵派”。這派的人,你說他是旁觀,倒不如說是後觀。因為他們就是經常站在你背後,用冷言熱語來批評你的那種人。這種人不光自己是旁觀者,還要把大家都逼的不得不作旁觀者。他們既罵守舊,又罵維新;既罵小人,又罵君子;罵老輩人暮氣太重,罵青年人躁動冒進;事情做成了,罵說是豎子成名運氣好而已,事情失敗了,罵說是早就知道這樣你們活該。笑罵派們總是把自己放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好像無可指責之處,為什麼呢?不做事當然就無可指責之處,作旁觀者當然也無可指責之處。自己不去做事情,還站在真正做事情的背後,指指點點嘲諷抨擊,就靠著這種狡黠取巧的伎倆,讓勇於改革進步的人難以堅持,讓害怕改革進步的人心灰意冷。而且更豈止只是讓人難以堅持和心灰意冷啊,將要成功的事情,他們肯定笑罵來阻止;已經成功的事情,他們能用笑罵來破壞。所以笑罵派的這種人,實在是世界上最陰險的人。如果你有自己的主張,為了排斥他們的主張而排斥別人也不是不可以的,西方政黨政治就是如此,並不忌諱。但是這些笑罵派們哪有什麼主張和意見啊。就好像航船在大洋里遭遇颱風,他們就罵風、罵浪、罵船、罵大洋,甚至罵船上同行的人,但你要問他們現在怎樣才能讓船順利抵達彼岸,他們就瞪著眼睛啞口無言了。為什麼啊?因為他們作為旁觀者來笑罵一切,一讓他們自己來想辦法做事情,沒得笑罵,就什麼都不會了。
第五種叫“暴棄派”。嗚呼派的人,認為做什麼事都沒有用;暴棄派的人呢,則認為自己什麼都做不了。笑罵派的人,總是責備別人不責備自己;暴棄派的人呢,總是期望別人不期望自己。這種人的想法是,全中國四億人,除我之外的三億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裡面,聰明的不知道多少呢,傑出的不知道多少呢,我一個人怎么樣完全不足輕重。這種想法最大的壞處,就是四億國人每個人都想要除自己之外,把國家大事推卸給其他三億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所有人都這么想,最後發現四億國民實際上沒一個人真正做事。國家的事情,國民人人都有各自的責任的,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即便是最沒本事的人不過是責任稍微小點而已,不能說沒有責任的。別人裡面雖然有非常聰明的,非常有能力的,但是別人也只能盡其本身分內的責任,哪能說就可以代替你來儘自己的責任呢。就好像我吃得少就讓能吃的來代替我吃飯,我睡眠差就讓睡眠好的人代替我睡覺,這能代替么?哪怕我特別傻特別笨,但既然我是個人,就是人類中的一分子,既然出生在這個國家,就是這個國家的一個公民,我拋棄自己一人的生命,還可以說得過去,但我污衊了人類的資格,損害了公民的權利,就絕對說不過去了。所以暴棄派的人實在是泯滅人性的罪人。
第六種叫“待時派”。這派的人,雖然看起來不像旁觀者,但實際上確確實實就是旁觀者。他們在等待的時候說的,都是些不知道能不能兌現的話。像什麼我要等事情可以做成的時候就會去做事情,那要是始終都沒有這種時候,就始終不去做事情了嗎?一般的旁觀者是旁觀別人,待時派的旁觀者則是旁觀時機。況且什麼時候是合適做事情的時候,什麼時候是能做成事的時候,哪有明確的形式,哪能清清楚楚的表現出來啊。真正做事情的人,任何時候都是可以做事情的時候;不做事的人,任何時候都是不可以做事情的時候。所以自古有志之士,做的都是造時造勢、創造機會,沒聽說是等著機會來的。待時派的人,他們的等待不過是想要觀察風潮的方向,從而能夠跟風站隊順手拾取點好處,風潮向左他們就跟著往左跑,風潮向右他們就跟著向右跑,這是淺薄者的本色。所以待時派的人,是旁觀者裡面最機巧的。
上面說的這六種派別,中國人的性質都囊括在裡面了。雖然派別是不同的,但都是作為旁觀者這點是相同的。於是乎,中國四億人,果然沒一個不是在作旁觀者啊;中國四億人,果然沒一個人是國家的主人翁啊。這種沒有主人翁的國家,在這個弱肉強食、列強爭霸的世界上,我實在不知道它能如何生存下去。這六派裡面,第一派是不知道有責任的人,剩下的五派都是不踐行責任的人。知道卻不去踐行,和不知道是一樣的。
況且那些不知道的人還有希望,希望有一天他們認識到了自己的責任然後去踐行。如果知道了卻還不去踐行,那就真的是徹底自絕於社會了。所以我覺得第一派的人在旁觀者里還算輕的,最不能容忍的是剩下的五派人。
從陽明學知行合一的理論來說呢,他們知道卻不去踐行,實際上還是不知道而已。如果非常清楚的認識到了,那就必然會非常勇敢地去做事。就像有猛虎在後面追趕,哪怕是瘸子也能跳過數丈寬的澗隙;又像火災燒到了鄰居家,哪怕瘦弱的人也能爆發出搬動千鈞的力量。為什麼呢?因為他們真的知道如果猛虎一旦追上自己,大火一旦燒到自己,那自己肯定必死無疑了。可是國家滅亡民族毀滅的慘烈程度,又豈是猛虎、大火可以相提並論的。我覺得是全國上下的旁觀者們只是沒有認識到這種慘烈,或者是知道一點但不了解究竟是怎樣的。如果是真的知道了,如果知道了究竟是怎樣的,我覺得即便是捆上他們的手腳,堵上他們的嘴巴,也不能讓他們無動於衷,無話可說的。怎么會有現在這樣悠然度日,歌舞昇平的境況?大好的河山,都割讓給別人,袖起手來作壁上觀,蒙上臉來靜待死期。悲哀啊!
現在那些當著高官,持著巨富,還有那些聞名一時的號稱是先達文士的人,都是這個國家過去的人物了,就好像已脫離寺院的僧人,好比已停止房事的婦女,他們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能寄居幾個年頭,所以對於國家現在就像過客一樣了,他們不過也就是貪圖安樂苟且在這世上,所以袖起手來終度餘年,也不足奇怪了。而我們青年人,正是這個國家將來的主人翁,自身的命運與國家命運息息相關。前路茫茫,不知道未來會是怎樣。但若國家興盛,那是我們親自努力出來的光榮;但若國家滅亡,那是我們親自醞釀出來的恥辱。這是我們的責任,無法逃避,無法推卸,這份光榮其他人無法替我們獲得,這份恥辱其他人也不能替我們背負。
這么想想的話,你還要繼續旁觀么?你還要繼續旁觀么!我寫這文章不是想講大道理來罵全天下的人,實在是不能忍你們都作旁觀者了,不得不大聲呼喊,來勸告我中國四億國民啊。
與旁觀相反對應的是責任。孔子說:“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孟子說:“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這就是責任。
作品賞析
本文發表於1900年2月的《清議報》,是梁啓超的“新文體”代表作之一。此文從關係“國家之盛衰興亡”的高度,提出了“國人無一旁觀者,國雖小而必興;國人盡為旁觀者,國雖大而必亡”的論點;並深刻指出“旁觀二字,代表吾全國人之性質”,具體入微地剖析了六派旁觀者的面目。全文既有形象生動的比喻,又有嚴肅深刻的議論,條理清晰,筆鋒犀利,與眾不同了作者對國家命運的深深憂慮和對國民性的清醒認識。這可以說是魯迅先生批判國民性一類作品的先聲,對於今人仍有警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