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古人結交惟結心,今人結交惟結面。
結心可以同死生,結面那堪共貧賤?
九衢鞍馬日紛紜,追攀送謁無晨昏。
座中慷慨出妻子,酒邊拜舞猶弟兄。
一關微利已交惡,況復大難肯相親?
君不見,當年羊、左稱死友,至今史傳高其人。
這篇詞名為《結交行》,是嘆末世人心險薄,結交最難。平時酒杯往來,如兄若弟;一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關,便爾我不相顧了。真箇是:酒肉弟兄千個有,落難之中無一人。還有朝兄弟,暮仇敵,才放下酒杯,出門便彎弓相向的。所以陶淵明欲息交,嵇叔夜欲絕交,劉孝標又做下《廣絕交論》,都是感慨世情,故為忿激之譚耳。如今我說的兩個朋友,卻是從無一面的。只因一點意氣上相許,後來患難之中,死生相救,這才算做心交至友。正是:說來貢禹冠塵動,道破荊卿劍氣寒。
話說大唐開元年間,宰相代國公郭震,字元振,河北武陽人氏。有侄兒郭仲翔,才兼文武,一生豪俠尚氣,不拘繩墨,因此沒人舉薦。他父親見他年長無成,寫了一封書,教他到京參見伯父,求個出身之地。元振謂曰:“大丈夫不能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雲,亦當如班超、傅介子,立功異域,以博富貴。若但借門第為階梯,所就豈能遠大乎?”仲翔唯唯。
適邊報到京:南中洞蠻作亂。原來武則天娘娘革命之日,要買囑人心歸順,只這九溪十八洞蠻夷,每年一小犒賞,三年一大犒賞。到玄宗皇帝登極,把這犒賞常規都裁革了。為此群蠻一時造反,侵擾州縣。朝廷差李蒙為姚州都督,調兵進討。李蒙領了聖旨,臨行之際,特往相府辭別,因而請教。郭元振曰:“昔諸葛武侯七擒孟獲,但服其心,不服其力。將軍宜以慎重行之,必當制勝。舍侄郭仲翔,頗有才幹,今遣與將軍同行。俟破賊立功,庶可附驥尾以成名耳。”即呼仲翔出,與李蒙相見。李蒙見仲翔一表非俗,又且當朝宰相之侄,親口囑託,怎敢推委。即署仲翔為行軍判官之職。
仲翔別了伯父,跟隨李蒙起程。行至劍南地方,有同鄉一人,姓吳,名保全,字永固,見任東川遂州方義尉。雖與仲翔從未識面,然素知其為人,義氣深重,肯扶持濟拔人的。乃修書一封,特遣人馳送於仲翔。仲翔拆書讀之,書曰:“吳保全不肖,幸與足下生同鄉里,雖缺展拜,而慕仰有日。以足下大才,輔李將軍以平小寇,成功在旦夕耳。保全力學多年,僅官一尉;僻在劍外,鄉關夢絕。況此官已滿,後任難期,恐厄選曹之格限也。稔聞足下,分憂急難,有古人風。今大軍征進,正在用人之際。儻垂念鄉曲,錄及細微,使保全得執鞭從事,樹尺寸於幕府,足下丘山之恩,敢忘銜結?”仲翔玩其書意,嘆曰:“此人與我素昧平生,而驟以緩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與之出力,寧不負愧乎?”
遂向李蒙誇獎吳保全之才,乞征來軍中效用。李都督聽了,便行下文帖到遂州去,要取方義尉吳保全為管記。
才打發差人起身,探馬報:蠻賊猖獗,逼近內地。李都督傳令星夜趲行。來到姚州,正遇著蠻兵搶擄財物。不做準備,被大軍一掩,都四散亂竄,不成隊伍,殺得他大敗全輸。李都督恃勇,招引大軍,乘勢追逐五十里。天晚下寨,郭仲翔諫曰:“蠻人貪詐無比,今兵敗遠遁,將軍之威已立矣。宜班師回州,遣人宣播威德,招使內附;不可深入其地,恐墮詐謀之中。”李蒙大喝曰:“群蠻今已喪膽,不乘此機掃清溪洞,更待何時?汝勿多言,看我破賊!”
次日,拔寨都起。行了數日,直到烏蠻界上。只見萬山疊翠,草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條是去路。李蒙心中大疑,傳令:“暫退平衍處屯紥。”一面尋覓土人,訪問路徑。忽然山谷之中,金鼓之聲四起,蠻兵瀰山遍野而來。洞主姓蒙名細奴邏,手執木弓藥矢,百發百中。驅率各洞蠻酋穿林渡嶺,分明似鳥飛獸奔,全不費力。唐兵陷於伏中,又且路生力倦,如何抵敵?李都督雖然驍勇,奈英雄無用武之地。手下爪牙看看將盡,嘆曰:“悔不聽郭判官之言,乃為犬羊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全軍皆沒於蠻中。後人有詩云:
馬援銅柱標千古,諸葛旗台鎮九溪。何事唐師皆覆沒?將軍姓李數偏奇。
又有一詩,專咎李都督不聽郭仲翔之言,以自取敗。詩云:
不是將軍數獨奇,懸軍深入總堪危。當時若聽還師策,總有群蠻誰敢窺?其時,郭仲翔也被擄去。細奴邏見他丰神不凡,叩問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侄,遂給與本洞頭目烏羅部下。原來南蠻從無大志,只貪圖中國財物。擄掠得漢人,都分給與各洞頭目。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其分得人口,不問賢愚,只如奴僕一般,供他驅使:斫柴割草,飼馬牧羊。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轉相買賣。
漢人到此,十個九個只願死,不願生。卻又有蠻人看守,求死不得。有恁般苦楚!這一陣廝殺,擄得漢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職位的,蠻酋一一審出,許他寄信到中國去,要他親戚來贖,獲其厚利。你想被擄的人,那一個不思想還鄉的?一聞此事,不論富家貧家,都寄信到家鄉來了。就是各人家屬,十分沒法處置的,只得罷了;若還有親有眷,挪移補湊得來,那一家不想借貸去取贖?那蠻酋忍心貪利,隨你孤身窮漢,也要勒取好絹三十匹,方準贖回;若上一等的,憑他索詐。烏羅聞知郭仲翔是當朝宰相之侄,高其贖價,索絹一千匹。
仲翔想道:“若要千絹,除非伯父處可辦。只是關山迢遞,怎得寄個信去?”
忽然想著:“吳保全是我知己,我與他從未會面,只為見他數行之字,便力薦於李都督,召為管記。我之用情,他必諒之。幸他行遲,不與此難,此際多應已到姚州。誠央他附信於長安,豈不便乎?”乃修成一書,徑致保全。書中具道苦情及烏羅索價詳細:“倘永固不見遺棄,傳語伯父,早來見贖,尚可生還。不然,生為俘囚,死為蠻鬼,永固其忍之乎?”永固者,保全之字也。書後附一詩云:
“箕子為奴仍異域,蘇卿受困在初年。知君義氣深相憫,願脫征驂學古賢。”仲翔修書已畢,恰好有個姚州解糧官,被贖放回。仲翔乘便就將此書付之,眼盻盻看著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奮飛,萬箭攢心,不覺淚如雨下。正是:
眼看他鳥高飛去,身在籠中怎出頭?不題郭仲翔蠻中之事。且說吳保全奉了李都督文帖,已知郭仲翔所薦。留妻房張氏和那新生下未周歲的孩兒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飛身上路,趕來姚州赴任。
聞知李都督陣亡訊息,吃了一驚,尚未知仲翔生死下落,不免留身打探。恰好解糧官從蠻地放回,帶得有仲翔書信,吳保全拆開看了,好生悽慘。便寫回書一紙,書中許他取贖,留在解糧官處,囑他覷便寄到蠻中,以慰仲翔之心。忙整行囊,便望長安進發。這姚州到長安三千餘里,東川正是個順路,保全徑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見郭元振相公。誰知一月前元振已薨,家小都扶柩而回了。
吳保全大失所望,盤纏罄盡,只得將仆、馬賣去,將來使用。復身回到遂州,見了妻兒,放聲大哭。張氏問其緣故,保全將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說了一遍。
“如今要去贖他,爭奈自家無力,使他在窮鄉懸望,我心何安?”說罷又哭。張氏勸止之,曰:“常言巧媳婦煮不得沒米粥,你如今力不從心,只索付之無奈了。”
保全搖首曰:“吾向者偶寄尺書,即蒙郭君垂情薦拔;今彼在死生之際,以性命托我,我何忍負之?不得郭回,誓不獨生也!”
於是傾家所有,估計來止直得絹二百匹。遂撇了妻兒,欲出外為商。又怕蠻中不時有信寄來,只在姚州左近營運,朝馳暮走,東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糲,雖一錢一粟,不敢妄費,都積來為買絹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滿了百匹,就寄放姚州府庫。眠里夢裡只想著“郭仲翔”三字,連妻子都忘記了。整整的在外過了十個年頭,剛剛的湊得七百匹絹,還未足千匹之數。正是:
離家千里逐錐刀,只為相知意氣饒。十載未償蠻洞債,不知何日慰心交?話分兩頭。卻說吳保全妻張氏,同那幼孩子,孤孤淒淒的住在遂州。初時還有人看縣尉面上,小意兒周濟他;一連幾年不通音耗,就沒人理他了。家中又無積蓄,捱到十年之外,衣單食缺,萬難存濟,只得并迭幾件破家火,變賣盤纏,領了十一歲的孩兒,親自問路,欲往姚州尋取丈夫吳保全。夜宿朝行,一日只走得三四十里。比到得戎州界上,盤費已盡,計無所出。欲待求乞前去,又含羞不慣;思量薄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歲的孩兒,又割捨不下。左思右想,看看天晚,坐在烏蒙山下,放聲大哭,驚動了過往的官人。那官人姓楊,名安居,新任姚州都督,正頂著李蒙的缺。從長安馳驛到任,打從烏蒙山下經過,聽得哭聲哀切,又是個婦人,停了車馬,召而問之。張氏手攙著十一歲的孩兒,上前哭訴曰:
“妾乃遂州方義尉吳保全之妻,此孩兒即妾之子也。妾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沒蠻中,欲營求千匹絹往贖,棄妾母子,久住姚州,十年不通音信。妾貧苦無依,親往尋取,糧盡路長,是以悲泣耳。”安居暗暗嘆異道:“此人真義士!恨我無緣識之。”
乃謂張氏曰:“夫人休憂。下官忝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差人尋訪尊夫。夫人行李之費,都在下官身上。請到前途館驛中,當與夫人設處。”張氏收淚拜謝。
雖然如此,心下尚懷惶惑。楊都督車馬如飛去了。張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捱到驛前。楊都督早已分付驛官伺候,問了來歷,請到空房飯食安置。次日五鼓,楊都督起馬先行。驛官傳楊都督之命,將十千錢贈為路費;又備下一輛車兒,差人夫送至姚州普淜驛中居住。張氏心中感激不盡。正是:好人還遇好人救,惡人自有惡人磨。
且說楊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尋訪吳保全下落。不三四日,便尋著了。
安居請到都督府中,降階迎接,親執其手,登堂慰勞。因謂保全曰:“下官常聞古人有死生之交,今親見足下矣。尊夫人同令嗣遠來相覓,見在驛舍,足下且往,暫敘十年之別。所需絹匹若干,吾當為足下圖之。”保全曰:“仆為友盡心,固其分內,奈何累及明公乎?”安居曰:“慕公之義,欲成公之志耳。”保全叩首曰:“既蒙明公高誼,仆不敢固辭。所少尚三分之一,如數即付,仆當親往蠻中,贖取吾友。然後與妻孥相見,未為晚也。”時安居初到任,乃於庫中撮借官絹四百匹,贈與保全,又贈他全副鞍馬。保全大喜,領了這四百匹絹,並庫上七百匹,共一千一百之數,騎馬直到南蠻界口,尋個熟蠻,往蠻中通話;將所余百匹絹,盡數托他使費。只要仲翔回歸,心滿意足。正是:應時還得見,勝是岳陽金。
卻說郭仲翔在烏羅部下,烏羅指望他重價取贖。初時好生看待,飲食不缺;過了一年有餘,不見中國人來講話,烏羅心中不悅,把他飲食都裁減了。每日一餐,著他看養戰象。仲翔打熬不過,思鄉念切,乘烏羅出外打圍,拽開腳步,望北而走。那蠻中都是險峻的山路,仲翔走了一日一夜,腳底都破了。被一般看象的蠻子,飛也似趕來,捉了回去。烏羅大怒,將他轉賣南洞主新丁蠻為奴,離烏羅部二百里之外。那新丁最惡,差使小不遂意,整百皮鞭,鞭得背都青腫,如此已非一次。仲翔熬不得痛苦,捉個空,又想逃走;爭奈路徑不熟,只在山凹內盤旋。又被本洞蠻子追著了,拿去獻與新丁。新丁不用了,又賣到南方一洞去,一步遠一步了。那洞號菩薩蠻,更是利害。曉得郭仲翔屢次逃走,乃取木板兩片,各長五六尺,厚三四寸,教仲翔把兩隻腳立在板上,用鐵釘釘其腳面,直透板內,日常帶著二板行動。夜間納土洞中,洞口用厚木板門遮蓋,本洞蠻子就睡在板上看守,一毫轉動不得。兩腳被釘處,常流膿血,分明是地獄受罪一般。有詩為證:
身賣南蠻南更南,土牢木鎖苦難堪。十年不達中原信,夢想心交不敢譚。
卻說熟蠻領了吳保全言語來見烏羅,說知求贖郭仲翔之事。烏羅曉得絹足千匹,不勝之喜!便差人往洞轉贖郭仲翔回來。南洞主新丁,又引至菩薩蠻洞中,交割了身價。將仲翔兩腳釘板,用鐵鉗取出釘來。那釘頭入肉已久,膿水乾後,如生成一般。今番重複取出,這疼痛比初釘時更自難忍。血流滿地,仲翔登時悶絕,良久方醒,寸步難移。只得用皮袋盛了,兩個蠻子扛抬著,直送到烏羅帳下。
烏羅收足了絹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交付熟蠻,轉送吳保全收領。
吳保全接著,如見親骨肉一般。這兩個朋友,到今日方才識面。未暇敘話,各睜眼看了一看,抱頭而哭,皆疑以為夢中相逢也。郭仲翔感謝吳保全,自不必說。保全見仲翔形容憔悴,半人半鬼,兩腳又動撣不得,好生悽慘!讓馬與他騎坐,自己步行隨後,同到姚州城內回復楊都督。
原來楊安居曾在郭元振門下做個幕僚,與郭仲翔雖未廝認,卻有通家之誼;又且他是個正人君子,不以存亡易心。一見仲翔,不勝之喜。教他洗沐過了,將新衣與他更換,又教隨軍醫生醫他兩腳瘡口,好飲好食將息。不勾一月,平復如故。
且說吳保全從蠻界回來,方才到普淜驛中與妻兒相見。初時分別,兒子尚在襁褓,如今十一歲了。光陰迅速,未免傷感於懷。楊安居為吳保全義氣,十分敬重。他每對人誇獎,又寫書與長安貴要,稱他棄家贖友之事。又厚贈資糧,送他往京師補官。凡姚州一郡官府,見都督如此用情,無不厚贈。仲翔仍留為都督府判官。保全將眾人所贈,分一半與仲翔留下使用。仲翔再三推辭,保全那裡肯依,只得受了。吳保全謝了楊都督,同家小往長安進發。仲翔送出姚州界外,痛哭而別。保全仍留家小在遂州,單身到京,升補嘉州彭山丞之職。那嘉州仍是西蜀地方,迎接家小又方便,保全歡喜赴任去訖,不在話下。
再說郭仲翔在蠻中日久,深知款曲:蠻中婦女,盡有姿色,價反在男子之下。
仲翔在任三年,陸續差人到蠻洞購求年少美女,共有十人。自己教成歌舞,鮮衣美飾,特獻與楊安居伏侍,以報其德。安居笑曰:“吾重生高義,故樂成其美耳。
言及相報,得無以市井見待耶?”仲翔曰:“荷明公仁德,微軀再造,特求此蠻口奉獻,以表區區。明公若見辭,仲翔死不瞑目矣!”安居見他誠懇,乃曰:
“仆有幼女,最所鐘愛,勉受一小口為伴,餘則不敢如命。”仲翔把那九美女,贈與楊都督帳下九個心腹將校,以顯楊公之德。
時朝廷正追念代國公軍功,要錄用其子侄。楊安居表奏:“故相郭震嫡侄仲翔,始進諫於李蒙,預知勝敗;繼陷身於蠻洞,備著堅貞。十年復返於故鄉,三載效勞於幕府。蔭既可敘,功亦宜酬。”於是郭仲翔得授蔚州錄事參軍。自從離家到今,共一十五年了。他父親和妻子在家聞得仲翔陷沒蠻中,杳無音信,只道身故已久。忽見親筆家書,迎接家小臨蔚州任所,舉家歡喜無限。
仲翔在蔚州做官兩年,大有聲譽,升遷代州戶曹參軍。又經三載,父親一病而亡,仲翔扶柩回歸河北。喪葬已畢,忽然嘆曰:“吾賴吳公見贖,得有餘生。
因老親在堂,方謀奉養,未暇圖報私恩。今親歿服除,豈可置恩人於度外乎?”
訪知吳保全在宦所未回,乃親到嘉州彭山縣看之。
不期保全任滿,家貧無力赴京聽調,就便在彭山居住。六年之前,患了疫症,夫婦雙亡,藁葬在黃龍寺後隙地。兒子吳天祐從幼母親教訓,讀書識字,就在本縣訓蒙度日。仲翔一聞此信,悲啼不已。因制縗麻之服,腰絰執杖,步至黃龍寺內,向冢號泣,具禮祭奠。奠畢,尋吳天祐相見,即將自己衣服,脫與他穿了,呼之為弟,商議歸葬一事。乃為文以告於保全之靈,發開土堆,止存枯骨二具。
仲翔痛哭不已,旁觀之人,莫不墮淚。仲翔預製下練囊二個,裝保全夫婦骸骨。
又恐失了次第,殮葬時一時難認,逐節用墨記下,裝入練囊,總貯一竹籠之內,親自背負而行。吳天祐道,是他父母的骸骨,理合他馱。來奪那竹籠。仲翔那肯放下,哭曰:“永固為我奔走十年,今我暫時為之負骨,少盡我心而已。”一路且行且哭,每到旅店,必置竹籠於上坐,將酒飯澆奠過了,然後與天祐同食。夜間亦安置竹籠停當,方敢就寢。自嘉州到魏郡,凡數千里,都是步行。他兩腳曾經釘板,雖然好了,終是血脈受傷。一連走了幾日,腳面都紫腫起來,內中作痛。
看看行走不動,又立心不要別人替力,勉強捱去。有詩為證:
酬恩無地只奔喪,負骨徒行日夜忙。遙望平陽數千里,不知何日到家鄉?仲翔思想:“前路正長,如何是好?”天晚就店安宿,乃設酒飯於竹籠之前,含淚再拜,虔誠哀懇:“願吳永固夫婦顯靈,保祐仲翔腳患頓除,步履方便,早到武陽,經營葬事。”吳天祐也從旁再三拜禱。到次日起身,仲翔便覺兩腳輕健,直到武陽縣中,全不疼痛。此乃神天護佑吉人,不但吳保全之靈也。
再說仲翔到家,就留吳天祐同居。打掃中堂,設立吳保全夫婦神位。買辦衣衾棺槨,重新殯斂。自己戴孝,一同吳天祐守幕受吊。顧匠造墳,凡一切葬具,照依先葬父親一般。又立一道石碑,詳紀保全棄家贖友之事,使往來讀碑者,盡知其善。又同吳天祐廬墓三年。那三年中,教訓天祐經書,得他學問精通,方好出仕。三年後,要到長安補官,念吳天祐無家未娶,擇宗族中侄女有賢德者,替他納聘;割東邊宅院子,讓他居住成親;又將一半家財,分給天祐過活。正是:
昔年為友拋妻子,今日孤兒轉受恩。正是投瓜還得報,善人不負善心人。
仲翔起服,到京補嵐州長史,又加朝散大夫。仲翔思念保全不已,乃上疏。
其略曰:“臣聞有善必勸者,固國家之典;有恩必酬者,亦匹夫之義。臣向從故姚州都督李蒙進御蠻寇,一戰奏捷。臣謂深入非宜,尚當持重;主帥不聽,全軍覆沒。臣以中華世族,為絕域窮困。蠻賊貪利,責絹還俘。謂臣宰相之侄,索至千匹。而臣家絕萬里,無信可通。十年之中,備嘗艱苦,肌膚毀剔,靡刻不淚。
牧羊有志,射雁無期。而遂州方義尉吳保全,適至姚州,與臣雖系同鄉,從無一面;徒以意氣相慕,遂謀贖臣。經營百端,撇家數載;形容憔悴,妻子饑寒。拔臣於垂死之中,賜臣以再生之路。大恩未報,遽爾淹歿。臣今幸沾朱紱,而保全子天祐,食藿懸鶉,臣竊愧之。且天祐年富學深,足堪任使。願以臣官,讓之天祐。庶幾國家勸善之典,與下臣酬恩之義,一舉兩得。臣甘就退閒,沒齒無怨。
謹昧死披瀝以聞。時天寶十二年也。”疏入,下禮部詳議。此一事鬨動了舉朝官員:“雖然保全施恩在前,也難得郭仲翔義氣,真不愧死友者矣。”禮部為此復奏,盛夸郭仲翔之品,“宜破格俯從,以勵澆俗。吳天祐可試嵐谷縣尉,仲翔原官如故。”這嵐谷縣與嵐州相鄰,使他兩個朝夕相見,以慰其情,這是禮部官的用情處。朝廷依允,仲翔領了吳天祐告身一道,謝恩出京。回到武陽縣,將告身付與天祐。備下祭奠,拜告兩家墳墓。擇了吉日,兩家宅眷,同日起程,向西京到任。
那時做一件奇事,遠近傳說,都道吳、郭交情,雖古之管、鮑,羊、左,不能及也。後來郭仲翔在嵐州,吳天祐在嵐谷縣,皆有政績,各升遷去。嵐州人追慕其事,為立“雙義祠”,祀吳保全、郭仲翔。里中凡有約誓,都在廟中禱告,香火至今不絕。有詩為證:
頻頻握手未為親,臨難方知意氣真。
試看郭吳真義氣,原非平日結交人。
作品鑑賞
封建社會裡的小商人,社會地位低下,經濟地位也不穩定。在從事商業活動中,經常東漂西泊,寄人籬下,受統治階級的欺凌壓迫和各種外來力量的干擾,生活很不安定,所以渴望著能得到真摯的情誼和俠義行為的庇護,依靠相互間的幫助來改善其困厄的處境。小說通過吳保全和郭仲翔的生死之交,提出了“結交須結心”的交友準則。故事描寫的雖是封建統治階級間的友誼,打上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傳統烙印,但它鼓吹的那種一諾千金,肝膽相照,講求信義、赤誠相助,追求生死與共的患難之交的精神,在處理人們相互關係中,是可取的。結尾大段鋪敘郭仲翔的報恩,表明了作者對這種精神的肯定和讚揚,正是當時市民階層的生活和理想要求的反映。
小說採用複線結構,將吳保全棄家贖友和妻兒歷盡磨難對照著寫。在這種強烈的“反差”中,凸現主題。全文結構謹嚴,過渡自然,注意前後照應。
作者簡介
馮夢龍(1574一1646),明代文學家、戲曲家。字猶龍,又字子猶、耳猶,別號龍子猶等。長洲(今蘇州)人,少為諸生,晚年以貢生歷官丹徒縣訓導、壽寧知縣。倡導言情文學,抨擊偽道學。雖工詩文,但主要致力小說、戲曲及其他通俗文學的研究、整理與創作。小說方面,除編撰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恆言》)外,還增補羅貫中的《平妖傳》為《新平妖傳》,改寫余邵魚《列國志傳》為《新列國志》。戲曲方面有《墨憨齋定本傳奇》,其中自撰《雙雄記》《萬事足》二種,改訂湯顯祖、李玉、袁於令諸人之作十餘種。另編有時調集《桂枝兒》《山歌》,散曲選集《太霞新奏》,筆記小品《智囊》《智囊補》《笑府》《古今談概》《情史類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