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簡介
校園舊景
適逢學校集會的日子,我們搬著課椅,在禮堂前排隊等候,按順序入場。大禮堂坐落在後院正北,古樸又巍峨,顯然是由舊時宗廟的正殿改造而成。青石的殿基,朱紅色的窗欞與門楣之間有立柱突顯,改裝後的門窗鑲滿了玻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禮堂旁的國槐,大約與禮堂同齡,高大粗壯,一人難以合抱。樹下的根系破土而出,倒像是伸出的樹“腳”,支撐著結實的樹幹和繁茂的枝葉。悄悄地,綠色的尺蠖(吊死鬼兒)盪著細絲,緩緩滑下;抑或就落在前面同學的肩頭,蠕動著,招惹得女生叫,男生笑……
時近黃昏,快靜校了,我們還在操場上打球,尚無歸意。遠處,落日的餘暉裝點著操場盡頭煢煢孑立的小樓,把灰黃的磚瓦映得緋紅。這座教學小樓只有兩層,已然老舊,樓梯和樓板磨出深深的槽痕。走在上面,發出擊鼓般空洞的聲響。木質門窗的四框,漆皮盡脫,顯得很“瘦”,宛若耄耋老人的手臂,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乾枯。北側的窗,小而且高,臨街間或傳來走街商販的叫賣聲和鄰里之間的搭訕。此刻,胡同里的國小與國小外的胡同,神聖的教育與尋常百姓的生活交匯了,共同融入我們童年的金色時光。
師恩難忘
在國小六年的學習生活中,有兩位老師使我終生受益,難以忘懷。一位是郝淑征老師,另一位是張效梅老師。兩位老師的年紀差不多,外貌和性格卻迥然不同。郝老師生得賢淑,端莊,性格婉約;張老師則是秀麗,飄逸,性情率直。郝老師衣著很樸素,常穿一件藍色的“列寧服”———掐腰斜兜的女裝,白淨的臉上,時有紅雲飛過;張老師著裝時尚,處事練達,總顯得英氣勃勃。然而,她們對教育至高境界的追求,卻完全的一致,旨在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雕琢著我們幼小的心靈。
初入學時,我還不到七周歲。因為是獨生子,出門上街都要母親領,很少與外人接觸,對班級生活很不適應,顯得孤僻,嬌氣,又膽小。每天上學,總是懷著莫名的恐懼去,帶“獲釋”的輕鬆回,話不多講,班裡仿佛沒有我。直至,一個小“秘密”改變了我。那日,我做值日生。課上忽而肚子疼得緊,要去廁所,卻不敢對老師講,在下課前擦黑板的一刻,實在耐不住,拉了出來,沿著褲管滑落到地上。幸好同學中無人發現。稍頃,郝老師見到後,沒聲張,也未追究,立即安排放學,並獨自清掃了地面。老師當時的不追究,反而使我愈加忐忑不安起來。我怕老師還會提起此事,更怕同學們都知道……第二天放學後,郝老師把我留下了,我的心驟然急跳,跳之欲出。只見她把我帶到辦公室里遠離人群的角落,讓我坐,微笑著在我耳邊悄聲說起先前我的“醜”事,沒有責備,只有期待,要我勇敢起來,要我多與老師同學交流,要我成為一個真正自強自立的小男子漢。最後,老師鄭重地對我說:“昨天的事,是你我之間的小秘密,我們無論對誰都不再說,好嗎?”頃刻間,我噙著的淚,撲簌簌地奪眶而出,只會不住地點頭了……五十多年過去了,這個秘密已不再是秘密了,如同襁褓中的嬰兒總要尿床一樣,不是秘密了。然而在當時,正是這個秘密,使我在自省中努力地重塑自我,仿佛變了一個人。時至今日,每當想到那個小“秘密”,宛然又聽到郝老師喃喃的話語,又看到她湊向我,前傾的身形,又感到她垂下的髮絲在我耳輪間的騷動。
張老師教高年級,是特級教師,教育教學水平很高,出席過全國“群英會”,在全區乃至全市都很有名。我總覺得,在她身上似乎有一種魔力———使你不得不聽她講,照她說的做,絕非武斷專橫。在她面前,無論是課上還是課下,你盡可以去想,去說,去做,自由自在,而絕不會背離她所設定的信條———做人要正直與真誠。那年,“六一”節前夕,在一次班會上,張老師布置到中山公園“五色土”參加慶祝活動的相關事宜,尤其強調紀律要求。下面的一位女同學還做小動作,不注意聽,老師先是提醒她,而後,生氣地說:“如果你管不住自己,就不要參加這次活動了。”當時,我不諳老師語態的虛擬,當即舉手,站起發言,說這個同學也是少年兒童,應該讓她參加“六一”活動云云。老師聽罷,連連點頭,對那位女生說:好吧,希望你能改掉毛病,參加到這次集體活動中來。居然採納了我的建議,令我不禁得意起來。回到家裡,和母親說起此事,母親責備我說,要聽老師的話,提什麼建議?老師要怪的。我嘴裡不服,心裡也有幾分惴惴。在以後的幾天裡,我暗自觀察老師對我的態度,恐怕老師會疏遠我。不想張老師非但沒有冷落我,對我一樣的親近,而且在之後的日子裡,不斷地推薦我,代表班級和學校,參與到一系列重要活動中去。先是和前蘇聯小朋友聯歡,後又到機場迎賓獻花。我終於認定母親言語的不實,她是在以常人之心揣測張老師寬容的胸懷。
如今,張老師已年逾八旬,身體還好。春節前,約了幾個同學,到老師家裡看望。談笑之間,老師神態依舊,眼中仍閃動著睿智的光,只是瘦了些,額角也比先前下陷了不少。說到兒時的往事,問及老師的“魔力”之所在,張老師笑著說:“哪裡有什麼魔力?我只知道,作為教師,‘是用靈魂塑造靈魂的人’。”
校工老胡
初與胡叔叔接觸,是在入校後的第一個學期末,快放寒假了。我和幾個同學在前院踢球,一個大腳,皮球衝破教室的玻璃,發出了驚心的碎響。聞聲第一個跑出來的就是胡叔叔。只見他鐵青著臉,挺著胸,雙臂向後張開,大聲吼道:“不要在教室前踢球!要踢,到操場去踢,踢壞了玻璃,告訴學校,給你們處分!”嚇得我們幾個戰戰兢兢,不敢抬頭。此後,對他怕是怕了,每遇到他,都惟恐避之不及,繞路而行,心裡卻不服,暗想:他並不教我們,憑什麼這么凶,有些忿忿的。
再與胡叔叔面對面地接觸,是在轉過年的春天。一天下午,還在上課,只見胡叔叔站在教室門口,彎腰探頭地向里張望。老師開門問詢,即刻轉身喚我,我頓時緊張起來,心中飛快地檢點這幾天的行為,深怕有事犯在他的手上。他見我十分驚恐的樣子,和緩地說:“你先別急,你母親來過了,說你姥爺不行了,她先去了,要你自己過去。”當時,我只覺得一波方平又起一浪,急匆匆地要走。他一把拉住我,彎下腰,關切地問我,是否認識路,特別囑咐我要小心看車,沿便道走;並牽著我的手,一直送到大門口。我感到他手掌的溫熱,也初見隱在他目光中的善意與真情。從此以後,每見到胡叔叔我都主動招呼,他也總是微笑著,點頭應和。
十幾年後,我長大了,胡叔叔也有些老了。自畢業後,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了。偶然在胡同里相遇,抑或他正蹲在學校門前的石基上抽菸———揚起一隻手,夾著煙,吞雲吐霧。看到我走近了,聽到我的招呼,他跳下來,很親熱地回應。我們老友般的相互問候,離得很近,以至於我能聞到他嘴裡的煙氣,看清平添在他前額的皺紋。這時,他總要問起我的近況,也要說到學校里的“大”變化,似不吐不快,聲音有些嘶啞,時而停下來咳,憋紅了臉和眼。到分手時,他總要站在那兒,目送著我走遠,我能感覺到的。
1980年初,得知了胡叔叔過世的訊息,心下不由得一沉。他畢竟走得太早,還不到六十歲,覺得很遺憾。然而,待到我聽說他在十年“非常時期”的種種表現後,對他,我所感的就不只是早逝的遺憾了,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敬重與懷念。那時節,我的恩師及學校領導在一夕間,都成了胡叔叔的“屬下”,不再辦公或教課,只是終日裡打掃廁所和校園。面對突然的變故,胡叔叔沒有頭腦發熱,更沒有落井下石,而是盡其可能地關照這批教育事業的中堅……甚至在臨終前,他依然惦記著這些老同事的家事,誰的兒子要結婚了,誰快抱孫子了……並囑託老伴,屆時,別忘記代他送一份禮品,即便是已成為在冥間的祝福,也要了卻這樁樁心愿。到現在,胡叔叔已走了近三十年了。蓋棺論定,切實感悟到以貌取人的淺薄,以己私利憎惡別人的猥瑣。胡叔叔恰似一塊翡翠礫石,儘管皮子上滿是黑砂,像一塊普通的石頭,內里,卻藏著綠瑩瑩的翡玉,這正是他的品格。
在我的記憶里,胡叔叔影子和舊時史小的影子總是疊在一起的。想到母校,就不能不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