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隱喻詩學——讀維庸詩選《比目魚》

動物隱喻詩學——讀維庸詩選《比目魚》

自從柏拉圖將人定義為“雙腳直立的無毛動物”,人類那些自我認知的困惑與對地球上動物相互關聯對照的分類學熱情就從未熄止過。哲學家試圖從這種類比中尋找出人在宇宙中的位置,而詩人則既希望藉助於這種“變形記”般的隱喻將自身投射出去,在巫術式神秘的修辭法中窺探世界的真相。

基本介紹

  • 書名:動物隱喻詩學——讀維庸詩選《比目魚》
  • 類別:教育
  • 裝幀:平裝
  • 開本:16
原文,解讀,

原文

嘲笑死神,用忍耐和順受的方式
就可以辦到,消化天空到海底的層層壓力
改變世界就是改變自己,而改變
視角,就是改變命運,原本直立的身體,如今躺倒
原本躺倒的身體,如今壓扁,原本懷疑的眼神
如今淡定地冷瞰四方,怎么樣
欲望壓制到虛無的限度,不還能繼續遊動嗎?
視角和思想改變了,世界和自己改變了
死神要問話,也必須身體躺下
——《比目魚》

解讀

“乘赤豹兮從紋狸,辛夷車兮結桂旗”,屈原就用這種種幻想中的奇禽異獸將自己引領進巫風鬼雨氤氳中的楚辭里。而奧維德乾脆將希臘神話中那些現成人獸變換的故事改寫成敘事詩,朱庇特為拐騙歐羅巴而自己化身為一頭公牛;而朱諾將卡麗斯托變作一隻熊,使朱庇特不能親近她;黛安娜將撞見自己沐浴的王子阿克泰翁從獵鹿的獵人變成獵物;雅典娜因嫉妒便將織女阿剌克涅變成蜘蛛。
秉承畢達哥拉斯“靈魂迴轉”理論的奧維德寫到:“我們的靈魂是不死的,靈魂一旦離開軀體,又有新的軀體接納它,它又在新的軀體中繼續存在……我們自己的身體也是不停地在變化”。動物作為與人平等的存在物,遍布在大地之上,因而也無可避免地被幻化為詩人筆下的文字生命。
但丁地獄開篇的狼豹獅,到拉封丹寓言詩中滿本充斥的能言善語的各樣動物;從《詩經》中被寄予比興的睢鳩、桃蟲、牂羊……,到後代詩人吟唱中的“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此身只合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許許多多的詩人不斷藉助動物的意象進入詩歌的境界,通過發現種種動物各自的特點與性格,將詩歌引申進對世界真相的探索中。
2009年8月出版的詩人維庸的集子《比目魚》也在對動物的比興與描繪上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在《比目魚》中,維庸通過一種自我內在的反觀,進而對當今紛繁的都市生活與生活在其中的都市人的心靈做了一次縝密而又細緻入微的剖析。
而動物的意象在他的詩集中則比比皆是,一方面他無疑秉承了以動物比興這一延綿長久的古老傳統,在閱讀過程中,我們時常可以感覺到那些過往詩人在字裡行間的靈光忽現;另一方面,他則構建起,或者說試圖構建起一個自己的語言和表達體系,將他對動物的觀察與描繪上升為一種系統化的更加深入的思索,他摒棄對動物簡單的程式化的敘述,而試圖攝住動物的靈魂,就像捏起他自己的靈魂,往往用借用一個極細小的發現而去參悟一種大的真諦,也就是我所歸結為的“動物隱喻詩學”。
在開篇的《比目魚》中,維庸借用達爾文的進化理論對這種奇怪的動物做了一次別出心裁的描述。比目魚通過改變自身的形態化解從“天空到海底的層層壓力”,對於它來講改變自己就是改變世界。比目魚的變身仿佛成了對人類自古而來戰天鬥地的熱情的一次不露聲色的嘲諷,被動的“忍耐”和“順受”最終成為主動地自我選擇。詩人在比目魚奇異的進化中鋪展開他獨特的觀察與思索,從這種變化中抽離出自身對世界的體驗。
對比目魚的刻畫,是通過將自身投影到這一動物的身體內完成的,維庸試圖藉助這種主動的映射來尋求應對外來世界壓力的辦法。就像辛波斯卡在她的《海參》中所闡釋的,“在危難的時候海參就自體切割,一半聽任世界吞噬,另一半用來逃逸”。兩者同樣是對自我身體主動地改變來應對世界,比目魚通過壓縮自己來挑戰壓力,海參則通過“自我分割”來逃避危機。
而在另一首詩《小心大魚》里,維庸不但直接地沿用了辛波斯卡的意象,而且還引入了另一種奇異的動物——烏賊:“排出墨水的烏賊/擺脫大魚的追擊/順利逃生/順利來一次身體內部的大掃除”。“捨棄”成為一種更主動、更樂觀,甚至頗具喜劇色彩的自由選擇。面對那“粗暴的頭腦”和“鋒利的牙齒”,人類能否最終捨棄那些外在的物質的欲望,能否把生命簡化到最純真的狀態,將是人類能否逃脫自身悲劇命運的不多的方法之一。
“生命不斷把草葉敲入地下/我讚嘆這暴力 [……]/我將能體會/那受傷的母鹿和奔跑的獅子間的約定/她眼中流露出對恐懼的認可[……]”沃爾科特在他的詩作《力量》里,將他對自然的觀察和體認隱喻在一對追逃的動物身上,那原始的生命形態讓他的詩歌充滿動人心魄的音樂感和他所讚嘆的“力量”。維庸顯然受到沃爾科特的感染,將他自己的《力量》套入沃爾科特的音樂節奏中:“思想也會在一隻啄木鳥的頭腦里發出指令[……]敲擊、敲擊/為了肥碩的蟲子/狠命地敲擊”。正如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所說:“[……]藝術都憑藉節奏、話語、音調進行模仿”,而詩歌正是由此對自然的模仿,在這種於動與靜、強壯與羸弱、疾風暴雨與溫柔恬淡的映照中,詩歌散發著它對自然原初生命力量的禮讚。我們可以看到維庸另外兩首以動物為題的詩歌《伯勞》:“上天造就了我無奇的外表,但是給了我狠心和利爪”和《響尾蛇》:“印象里橫行的魔鬼[……]‘聽到我的聲音,就死了算了’”。在這裡,詩人所尋求的是一種單純的,甚至是“暴力”的生命力量,基於這種力量現代人才能擺脫掉自己的亞生命狀態,才能融入自然的運轉當中,而不是去超越、戰勝、毀滅自然。就像里爾克那首著名的《巴黎植物園》中描繪的豹子(“圍繞著一個中心,偉大的意志變得口呆目驚”)也同樣是對這種神秘力量的嚮往。
說起里爾克的豹,我發現一種詩人對貓科動物的衷情。這科動物通常以它們柔軟的皮毛、神秘的眼神、高貴的姿態引發詩人無盡的聯想:“黑夜的森林中/燃燒著的煌煌的火光,/是怎樣的神手或天眼/造出了你這樣的威武堂堂?”(威廉·布萊克《老虎》);“從它金棕交錯的細毛上,/飄溢出溫柔的馨香;/黃昏里,我只撫摸了它一次,/全身就沾染了它的芳香。”(波德萊爾《貓》);“它在太陽或變換無常的月亮之下,/在蘇門答臘或孟加拉執行著/它愛情,懶散和死亡的慣例”(博爾赫斯《另一隻老虎》)……正如維庸在《圖書館裡的黑貓》寫到的:“[……]遊戲著俯衝入夢/驚動波德萊爾的心/發出憂吟/驚動里爾克的幻想/捕捉神奇的詩音/驚動博爾赫斯昏惑眼神”。這裡的黑貓“腳步鬼祟”,如同“幽靈看守著圖書館的秘密”,它不是辛波斯卡“空樓里的貓”(死——不要這樣對待一隻貓/那貓降到那裡去/在這空空的樓層里),它似乎更接近愛倫坡的小說,“凡是黑貓都是巫婆變化的”,黑貓的“眼球不加咀嚼地吸收和焚化/滲入骨髓與經絡的虛無美味”。同樣在一首《穿過黑豹的孤獨》里,維庸寫道:“穿過黑豹眼睛神秘的洞孔/深夜光滑的皮毛,遮蔽著/另一個深遠世界的召喚”。貓科動物特有的神秘莫測給詩人支撐起廣闊的想像空間,他們往往藉由這種想像觸及彼岸世界的真實。
動物不但可以用來投射詩人對世界的隱喻,同樣也可以用來闡釋文法和探討詩藝。在《句子·烏鴉·沉痛》中,維庸寫道:“深夜吮吸粘稠的詞語,我做不了清晨的詩人……狼藉的詞,夢裡天空的黑喉嚨”,詩人試圖擺脫掉這種來源於烏鴉的想像,正是這種黑色的飛禽阻塞住他創作,這種由寫作而生的夢魘被命名為“沉痛”。而《蝴蝶在扇動翅膀》中,詩人藉助這種絢麗的自然之美來“判斷拙劣的句子”,蝴蝶輕柔的姿態輕易地就可以使“粉碎的名詞和動詞重新結盟”。《夜鶯的死亡》中的夜鶯無疑是對詩人的身份的隱喻,“夜鶯從馬上摔下來,如果喉嚨/完好。受傷的身體不必顧及/環繞天穹的立體聲,是存在的全部意義/也是理由”,“歌唱”是詩人的職業,或悲哀、或欣喜、或明朗、或神秘,詩人應該忘掉自己,或者說詩人直到忘掉自己,他的歌聲才會被傳唱,他的聲音才會被記憶。
上面說提到的幾首詩僅僅是詩集《比目魚》中眾多以動物意象創作的詩歌中很少的一部分,動物的隱喻無疑是維庸詩歌創作的一大特色,他儼然通過對動物的描摹構建起一套他自己的詩歌理論,一種“動物隱喻詩學”。他刻意摒棄掉當今詩歌形而上的玄學化和形而下的平白口語化,他的詩既不屬於學院派,也不混入民間,他遊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用他誠實的情感和艱苦的實踐來建築自己的詩歌城堡,如塔科夫斯基在《雕刻時光》中所說:“藝術家也同樣要用他眉間的汗水換取溫飽”。
法國中世紀的大詩人弗朗索瓦·維庸在他的《絞刑犯謠曲》中呼喊道:“在我們之後存世的人類兄弟,請不要對我們鐵石心腸,只要我們受到你們憐惜,上帝就會提前對你們恩賞[……]我們兄弟般呼喊你們……”。《比目魚》的作者,也許正是應著這位前輩大師的超喚,將自己以維庸命名,他同樣集抒情、諷刺、哀傷和機趣為一集,感情真摯而又不受拘束,對當代都市生活的觀察與批判也如同當年的大師,兩個維庸無疑存在著某種精神上的聯繫。前一個維庸說:“……我知道,神甫與俗子,窮漢與富翁,平民與貴族,智者與笨伯,吝嗇鬼與慷慨之士,美丈夫與醜八怪,無名小車與大人物,捲起衣領的少婦,無論怎樣的身份,頭上頂著瓦耀或掛著珍珠,都毫無例外地躲不過死神”(《大遺言集》),後一個維庸說:“眾生之相,為什麼不脫掉假面和偽裝” (《第三十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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