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文原文
在研究高等動物的行為時,常常會發生一些趣事,不過逗笑的主角常常不是動物,而是觀察者自己。他們在和有高度智慧的鳥或哺乳動物打交道的時候,常常需要不顧自己的尊嚴,所以,實在不能嗔怪有些外行人批評:研究動物行為的科學家實驗的方法怪誕不經。如果不是因為我出了名的無害於人,大概老早就給關進瘋人院了,等我說過一個小故事之後,你就明白為什麼艾頓堡的居民都把我當瘋子了。
有一段時期我正在做有關水鴨子的實驗,想要解釋存在我心中已久的疑問。疑問是這樣的:剛剛從人工孵卵器孵出的小雁鵝,總是把第一個碰到的生物認作是自己的母親,並且一心一意地跟隨著她;但是水鴨子就不同了,凡是由人工孵卵器養出的小鳧,總是極其羞怯,難以接近,每次一出殼,就趕緊逃開,躲到附近的暗角里不肯出來。這是什麼緣故呢?
記得有次我把一堆水鴨蛋拿給一隻麝香鴨代孵,小鳧的羽毛一乾,也是馬上就逃走了,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們抓了回來。又一次我讓農場裡的一隻胖大白鴨代孵,那些小傢伙卻高高興興地跟在她後面,好像她是它們真正的母親似的。我猜想關鍵一定在母鴨的叫聲上,因為從外表看來,不管是那隻家養的白鴨還是麝香鴨,都和真正的水鴨長得大相逕庭;不過白鴨的叫聲卻和水鴨一樣——這是因為農場的家鴨原是由野鴨馴養而來的,在這段馴養的過程之中,野鴨羽毛的顏色和身體的形狀都已大變,但是叫法卻還保持原樣。
我因此得到一個頗為清晰的結論:如果我要小鳧跟著我走,我得學母鳧一樣叫才行。“他在脖子上掛個鈴鐺,嘴裡發出哞哞的叫聲,小牛就以為他是母牛。”布希的詩句正是這種情況的最佳寫照。
於是我立刻著手去做這個實驗。就在復活節後的第七個星期天,我把一窩待孵的水鴨蛋放在人工孵卵器里。小鳧一出殼,羽毛剛乾,我就學著母水鴨的叫聲,不停地喚著它們。果然,這一次這些小鴨子一點也不怕我,它們信任地望著我,擠成一堆,聽任我用叫聲把它們帶走。我的猜想因此完全得到證實:新出世的雛鳧只對母鳧的叫聲有本能的反應,卻不知道母親該像什麼;只要會像母鴨一樣叫喚,不管是只肥胖的北京鴨還是一個更胖的人,都成了它們的母親。
不過,這個代替物卻不能太高。在實驗開始時,我原和小鴨子一樣匍匐在草中,後來我逐漸換成坐的姿勢。可是,等我一旦站起來試著帶它們走,它們就不動了;它們的小眼睛焦急地向四周探索,卻不會朝上方看,沒有多久,就像被棄的小鴨子一般,發出細細的尖叫,哭起來了。因此,為了要它們跟著我,我不得不蹲著走,這自然頗不舒服。尤其糟的是,做母親的水鴨子得時刻不停地叫喚,只要有半分鐘的時間忘了“呱格格格,呱格格格”地唱著,小鳧的頸子就拉長了,和小孩子拉長了臉一樣。要是這時我不繼續叫喚,它們就要尖聲地哭了。好像只要我不出聲,它們就以為我死了,或者以為我不再愛它們了?這真是值得大哭特哭的理由呢!
小鴨子和雁鵝不同,小鴨子對母親的需索不休,帶它們真是累人的差事。想想看,我不但得蹲在地上爬行,還得不停地嘎嘎地叫,這真不是好玩的。
不過為了探求真理,也只好忍受這種考驗了。所以,那個星期天,當我帶著那群小鴨子在我們園裡青青的草上又蹲、又爬、又叫地走著,而心中正為它們的服從而暗自得意的時候,猛一抬頭,卻看見園子的欄桿上排了一排死白的臉。
這自然是一些外地來的觀光客,他們大概為眼前的景象嚇得呆了,因為他們只看到一個有著一大把鬍子的大男人,屈著膝,彎著腰,低著頭在草地上爬著,一邊不時回頭偷看,一邊大聲地學著鴨子的叫聲——至於那些小鴨子,那些叫人一看就明白原委的小鴨子,卻完全不露痕跡地藏在深深的草里,你叫那些觀光客怎么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呢?
穴烏的記憶極好,任何東西只要捉過它們一次,它們就終生不忘,而且還會彼此示警,群起而攻之。我的園裡養了很多穴烏,每次要在小鳥身上繫上錫環以便辨識,就要傷許多腦筋。每次我把小鳥從巢里取出,總不免被成年的穴烏撞見,不一會兒,我的身邊就飛滿了吵嚷憤怒的大鳥,這對以後我和它們之間的交往,自然妨害甚大。
我該怎樣才能使它們不把我當敵人,一見我就避開呢?答案很簡單:化裝。但是化裝成什麼呢?我忽然想起每年12月6日為了慶祝聖尼古拉和魔鬼的大節里所穿的鬼裝,它們現在正躺在閣樓里的一個盒子裡,拿出來真是方便得很。那是一套華麗的、全黑帶毛的鬼裝,不但如此,還有一個面具可以套住整個頭部,有角,有拖在嘴外的舌頭,還有一條非常長的尾巴。
如果在一個可愛的6月天裡,你忽然聽到一棟高房子的屋頂上,發出一陣可怕的吵聲。你抬頭一看,卻是一個有角、有尾、張牙舞爪的撒旦,從一個煙囪爬到另一個煙囪,熱得連舌頭也掉了出來,身邊還有一堆黑鳥,發出刺耳的尖叫,緊追不捨,真不知你會怎么想?
大概不會猜到這個魔鬼是在用鉗子給小鳥上錫環吧?那天一直到我把工作做完,才發現村裡的大街上已經擠滿了人,他們驚愕的神情與那堆觀光客在欄桿上的表情一樣。如果這時我把衣服脫掉,再向他們解說一番,相信他們會明白原委;但是這樣做那些鳥就會認得我了,失了我化裝的原意。所以我只友善地向大家搖了搖尾巴,然後很快地從閣樓的天窗消失。
第三次我差點被送進瘋人院裡,這得怪我養的那隻黃冠大鸚鵡“可可”了。那年復活節前幾天,我花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錢買下這隻漂亮而溫馴的鳥。過了好幾個禮拜,這個可憐的傢伙才漸漸從它長期禁錮所受的精神虐待中恢復過來。最初它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不受腳鏈的約束,可以隨意行動;看到這隻驕傲的大鳥坐在樹枝上想飛卻又不敢飛的模樣,真叫人覺得可憐。不過最後等它克服了這種
心理障礙時,它馬上變得活潑而神采奕奕起來,並且對我戀戀不捨。
晚上我們通常把它關在屋裡睡覺,早晨一放它出來,它總是迫不及待地去找我。它聰明得很,不要多久,就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我了:首先它一定飛到我的臥房視窗,如果我不在裡面,它便會去養鴨子的水塘里。只要是我早上要做例行檢查的地方,它都會一一找到。這種追尋對它而言並不是沒有危險,因為它如果找不到我,就會越飛越遠,有好幾次迷了路,回不了家。因此,我的助手都知道,凡是我不在家的時候,就根本不把可可放出來。
6月里的一個周末,我從維也納坐火車回艾頓堡。因為天氣好的時候,周末常有別的地方的旅客到艾頓堡來游泳,所以和我一起出站的人很多。我才走了幾步,忽然看見前方有一隻大鳥,在離地相當遠的空中緩緩而飛,它的動作非常之慢,時而振翅時而滑翔。一時之間,我完全不能確定這到底是哪一種鳥,說它是禿鷹,未免太重;說它是鸛,又不夠大,而且鸛在飛到這般高度的時候,頸子和腿應該還看得見才對。這時,它忽然歪斜了一下。落日的餘輝照在它巨大的翅膀底部,就像夜空因為星星而發光一般,我看出來這是一隻白鳥——老天!這不是可可嗎?它的翅膀穩定地動著,不是很清楚地表示它正要去做長途飛行?
我怎么辦?該不該喊它一聲呢?對了,你聽過黃冠大鸚鵡的鳴聲沒有?假使沒有,只要想想用老法子殺豬時豬的嚎聲,再用擴音器放大幾倍就得了。如果一個人用盡全身之力,把嗓門憋得尖尖的,發出“喔——啊”的叫聲,雖說比不上大鸚鵡的氣勢,聽起來也蠻像了。從前我曾試過這樣喊它,每次它都聽話地回到我的身邊,但是它現在飛得這么高,肯不肯聽話就不知道了,因為鳥通常不喜歡直直地從上往下飛的。到底叫不叫它呢?那一刻真叫我為難呀,如果我叫了,它竟然理也不理地飛走了,我怎么向旁邊的人解釋?
不過我到底還是叫了。我四周的人一個個都像生了根似的定在那裡。可可伸開了翅膀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斂翼俯衝而下,只一下就停在我伸出的手臂上了。真是謝天謝地,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又有一次,這隻鳥的惡作劇把我嚇了一大跳。我的父親那時已經上了年紀,他最喜歡在我們房子西南面的陽台上睡午覺。我雖然很不贊成他在強烈的陽光下曬著睡覺,他卻不肯讓任何人改變他的老習慣。一天又在他睡午覺的時候,我忽然聽見他在陽台上像個大兵似地大聲咒罵起來。我連忙趕去,只見這位老先生彎著身子,蹣跚地走過來,兩手緊緊地圍在腰際。
“我的天啊,你是不是病了?”
“沒有,”他生氣地說,“我一點病也沒有,只是那個混賬東西在我睡覺的時候,把我褲子上的扣子全咬掉了。”
我跑到犯罪現場一看,果然,可可不但把這位老教授身上的扣子全咬下來了,而且還整整齊齊地排在地上:袖子上的扣子做一堆,背心上的做一堆,另外,一絲不錯地,褲子上的扣子也排做一堆。
這隻鸚鵡還有一樣好把戲,可以跟猴子和小孩子的豐富想像力比美,也許是因為它對我母親的熱愛而觸動了靈機吧。夏天裡,我的母親只要在院子裡坐,總是一刻不停地織著毛衣。可可似乎很清楚那一團團柔軟的毛線是乾什麼用的,它總是一口咬住露在外面的活線頭,很快地飛到空中,把一整團線都打開來,就像一個紙風箏拖著一條極長的尾巴。它總是躥得高高的,然後就繞著我們屋子前面的檸檬樹有規則地打起轉來。要是沒人在那兒打斷它的好把戲,它就把整棵樹都纏上鮮艷的毛線,叫你怎樣也沒法子再解開來。我們家的客人常常會在這棵樹前一站半天,想不出我們為什麼把它打扮成這個模樣,也不知道我們是用什麼法子把毛線纏上去的。
這隻鸚鵡對我母親真是一往情深,它熱烈地追求她:在她的身邊用各種古怪的姿勢跳舞,一下子把它漂亮的冠毛打開來,一下子又合上;而且無論她到哪兒去,它都跟著;如果她不在,它一定像初來時找我一樣,孜孜不倦地去找她。
我的母親一共有四個妹妹,一天,我的姨媽們和好幾個相熟的老太太一起在我們家的走廊上喝茶。她們圍著一張很大的圓桌子坐著,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盤才從園裡采來的新鮮草莓,桌子的中央放了一淺碟很細的糖粉。這隻鸚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打外面飛過,偶然看見我的母親正在裡面主持茶會,才一轉眼,它就已經俯衝而下了。走廊上的門雖然很寬,卻比它張開的翅膀窄,它大概想像平時一樣,一下子就停在我的母親面前。
這一次,卻不那么簡單了,等它好容易落到桌子上,才發現原來四周都是陌生的面孔,它想了一下,然後突然跳起來,像個直升機一樣掠過桌面,一轉身就不見了。碟子裡面的糖粉經它這么一來,也跟著不見蹤跡,桌子的四周卻坐了七個塗滿了糖粉的老太太,臉上像麻風病人一樣白得像雪,每個人的眼睛都閉得好緊,實在是“美”極了!
作者簡介
康拉德·勞倫茲是
奧地利動物學家、動物心理學家、鳥類學家,也是
諾貝爾獎獲得者。他經常被認作現代動物行為學的創立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