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即將瀕臨倒閉的百年老店雙合成分成前店後廠,前店經理和後廠廠長明爭暗鬥,56個職工拖欠工資達半年。二輕商場的職工趙光晉剛剛走上工作崗位,這個姑娘雖然沒有文化,但她心靈手巧,做事潑辣幹練,做蛋糕熟練猶如長了一雙機器手,獲得全市勞動比武冠軍。時逢改革開放,二輕局局長點將趙光晉擔任雙合成經理。她帶領全體員工走上大街賣糕點、月餅、餛飩,風裡來雨里去,身先士卒,處處搶先,還拿著自己的積蓄給大家發獎金。上任第一年的中秋節,在趙光晉創造性的員工集資搞生產自救,當年就創下了月餅銷售奇蹟,不僅把欠職工的工資全部補發,還有了利潤。她的行動感染了全體職工,從此大家惟她馬首是瞻,全心全意搞生產。內部團結了,外面有人眼紅了,集團的個別領導開始找茬,調查組來了......半年後,調查組走了,趙光晉不僅沒有倒下,還獲得了第一個市里先進勞動模範,她的輝煌人生真正開始........趙光晉,一個沒有文化,沒有背景,帶著一個弱勢團隊,歷經艱難曲折,終於把一個小作坊的門店建設成一個名震全國的現代化食品企業......
基本介紹
- 書名:《光晉的家園》
- 作者:劉水晶
- ISBN:978-7-5171-1258-7
- 頁數:464頁
- 定價:38
-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 出版時間:2015.6
- 開本:32開
這一年,趙光晉33歲。兩年以前,她奪得了市首屆糕點技藝比武冠軍,不久便被任命為鐘樓街副食品市場糕點加工廠副廠長。沒想到的是,這竟引起了上司對她更加的不滿,使她常常挨整,非常憋屈。
需要講一下市中心這個街區:這個街區是由鐘樓街、柳巷、橋頭街三個條組成的,它們本來唇齒相依。其中柳巷最長,南北走向,像條龍,是這裡的商業主街。橋頭街和鐘樓街東西相望,中間只隔個柳巷,像兩隻翅膀,與柳巷共同構成市中心一主兩翼的商業格局。但三條街卻從來各是各,每條街上的人說起另兩條街,都非常冷淡,這也是一種街本位意識。
而趙光晉屬於鐘樓街的人,但三條街上那些商店裡的人都知道她,因為她得了冠軍,又當了副廠長,正在挨整,她的事就成為人們很關注的話題。
這一天,單位的大會上,領導又讓她檢討自己的問題。一想起人們說她貪占公款、偷白糖和偷雞蛋這類扯淡事,她就很憤怒。她聽著經理們以企為家、廉潔奉公、作為名人和領導更應該以身作則的大話,聽著各部門領導和職工代表走過場的發言,目光掃視著會場上的幾百號人,一聲不吭。因為她清者自清,知道自己沒事,唯一使她窩火的是,自己當了冠軍和副廠長,反而給自己惹上麻煩。她想像著匿名舉報她的人到底是誰,想著想著慢慢有點明白。她想起了,確實有“錢”和“雞蛋”的事:“錢”的事是上司讓一個同事給她送了幾十塊錢,說是發的獎金,她拒絕了沒要;“雞蛋”的事是下班時她看見一些同事偷雞蛋,便遲疑了一下就收回了目光。但是,這髒水怎么就潑到自己的頭上呢?她的目光投到不遠處陰陰地瞟著她的上司臉上。經理宣布暫時休會,讓大家去去廁所,大家便三五成群地出去站在院裡嘀咕,她就輕輕走過去站在他們身後,聽他們說話。“都大聲點,讓我也聽聽我的罪行。”她說。一堆一堆議論她的人霎時作鳥獸散。但她攔住了她最想找的人,即給她送過獎金和她看見偷過雞蛋的同事,他們正與上司站在一起,說話時的表情甚是神秘。她像影子一樣無聲地出現在他們身後,為了讓他們知道她來了,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他們登時都紅了臉。上司則裝作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用腳尖在地上畫著圈兒,“光晉,不管誰在會上說什麼,都是為了幫你,如果自己真沒有什麼事,會上說清楚就行了,不要老是扛著。”她冷冷一笑。
這樣的會一次接一次,即使開別的會,領導們也免不了捎帶她幾句。但是,趙光晉的情緒看上去不僅沒有受到挫傷,人恰恰顯得有一種別樣的風采:她幹活更加賣力了,腳踏車也換了,換成一個新牌子,由飛鴿牌坤車換成飛鴿牌運動型車。她的打扮也更加時髦,仍是清晨唱著歌騎車而來,加班到半夜又騎車唱著歌而歸,她看上去是那樣的坦然和逍遙。
其實,趙光晉很苦,尤其是家裡正水深火熱。丈夫宋英民病了,病得很重,大夫要求他必須到蘇州一個地方治療休養。路途、吃住、書信和電話的花銷不說,一個月的藥就要買四盒,一盒四塊七毛五,這就是近二十塊,而她一個月只掙四十二塊錢,除去丈夫的藥錢,一個月怎么生活呢?結婚後,她就從爸爸媽媽那兒搬出來住進了新建北路公婆的一套平房裡,1980年她生了兒子,1983年她生了女兒,她已有個四口之家,全家的生活得靠她打理。
在她的單位大會小會講她的問題的同時,市二商局下屬的糖業菸酒公司也接手了她的事。糖業菸酒公司在鐘樓街東邊五一路上,辦公場所是街邊路北一幢古舊的小樓。公司管著29家商店,大部分都是食品老字號,主要集中在鐘樓街、柳巷、橋頭街三條街上,比如老鼠窟、老香村、雙合成......都與省城太原副食品市場的繁榮與否相關,責任重大,但因為管的都是小商店,給國家上繳的利稅微乎其微,所以地位不高。這天的會議又是討論老字號問題。經理姓馬,男,副經理姓梁,女。馬經理讓梁副經理去叫其他領導班子成員和各科室主任科長,人一到齊,他便噝溜噝溜地喝茶,愁眉苦臉地講開了。“咱今天還說說老字號。國家改革開放了,恢復了老字號的字號和自主經營權,這本來是好事。但是,咱這老字號的人員素質太差,都是老弱病殘,從1956年當國企到‘文革’十年的折騰,職工的性子都磨疲了,傳統技藝也丟得差不多了,產品普遍不行,只有老人光顧。現在普遍發不了工資,要是鬧事咋辦?我剛從市局開會回來,謝局長說再不採取得力措施咱就集體下台。現在雙合成又鬧起來了,五十幾個職工發不了工資,經理和後廠的廠長鬧得更凶,公章和辦公桌都搶上了,好像誰搶到手誰就是頭兒。弄不好真要出事,大家說怎么辦?主要是讓誰當這個經理,大家說說,咱這系統里誰行。”副經理們和各科室的主任、科長便紛紛提起人選,結果還是那樣,提一個大家否定一個,馬經理於是說,“謝局長倒是提到一個人,說不錯,就是副食品的趙光晉,她獲得了技術比武冠軍,又當了副廠長,資格也夠,但管理能力和經營能力怎么樣,梁經理負責了解一下。”梁副經理說“是”,會便散了。
沒到天黑,趙光晉要到雙合成當經理的訊息就傳開了。當訊息傳到副食品市場,領導和職工就熱議起來,說“整人家哩,人家倒升了”。糕點加工廠廠長則興奮地拍著大腿說,“好事呀好事,這是咱副食品的光榮!”廠長一反常態地見人就說趙光晉的好話,但大家心裡明白,這是因為趙光晉要走。
只有趙光晉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因為她正兌現著對師傅的承諾:“師傅,我啥事也不管了,就老老實實在車間當個工人行了吧!”同時,她也不想與別的同事多交流,以免給他人帶來麻煩,她便成為訊息最閉塞的人,成為待在車間只拚命幹活的孤家寡人。這一天,廠長高興地讓她趕快到糖業菸酒公司去一趟,說公司領導找她有要事相談,她腦袋嗡地一響,覺得大事不妙。她看了廠長半天,輕鬆地一笑,背著時髦的挎包(坤包)噔噔地走了。不幾分鐘她便登上糖業菸酒公司的樓,她覺得整個樓都在她有力的腳下顫動。“馬經理好,梁經理好,各位領導好,我是趙光晉。”走進公司小會議室里,趙光晉問候了坐在那兒等她的幾位領導,坐在一把椅子上後,她立刻繃緊了臉龐。但馬經理臉上綻開笑容,“光晉,你知道今天是什麼事?”趙光晉說,“知道,也不知道。”馬經理說,“光晉呀,咱見得不多,但你現在是大名鼎鼎,我們對你關心不夠,在此我首先做出檢查。”梁副經理也笑了,目光幽幽地瞟在趙光晉臉上和身上,“你看人家光晉,頭上扎著鍋刷刷,耳朵上戴的,身上穿的,肩上背的,就是不一樣。”趙光晉搶上一句話,“這也是問題嗎?”馬經理說,“梁經理是女人,對女同志的穿衣打扮比較感興趣,你不要多心。你的境況我很了解,”馬經理轉向身邊幾個副經理,“儘管‘文革’結束了,但很多地方還有文革遺風,不思謀團結一心好好工作,就是你整我我整你,這種現象咱得整頓,啊!我讀過台灣大師柏楊寫過的一本書,《醜陋的中國人》,說的就是中國人的窩裡鬥,咱就得整頓哩。不過,”馬經理又轉向趙光晉,表情變得和藹可親,“光晉,今天是好事,你不要擔心,有個重要任務要落在你的肩上。雙合成你知道吧,現在很糟,職工發不了工資,領導之間鬧矛盾,我看哪一天就要打起來,再這樣下去就得倒閉關門。所以,公司決定讓你去當經理,這還是市局謝局長點的將。你作為市里比武冠軍和新提拔的副廠長,要勇敢地挑起這副重擔。”副經理們紛紛點頭說,不僅是謝局長點將,公司也多次開會,把下邊29家食品店的人反覆捋了捋,“一致都覺得數你合適。”趙光晉蒙了傻了,晃著腦袋,拍著頭頂,不好意思地笑了,“各位領導,我不知道是這事,我剛才......對不起,對不起!”趙光晉站起來頻頻給大家鞠躬,經理們輕輕地都笑了起來。坐下後,趙光晉渾身哆嗦起來,“可是......我只會做點心......”馬經理手一揮說,“不怕不怕,乾中學學中幹嘛,毛主席這代人誰不是在戰爭中學會的打仗?有市局和公司給你撐腰,你就大膽乾吧,我們相信你。”趙光晉站起來說,“行行行,我考慮考慮。”經理們都站了起來,紛紛說,“不用考慮了,雙合成五十多號職工就交給你了!”趙光晉仍說,“行行行,我考慮考慮。”經理們齊聲說,“還考慮哩!”在經理們哈哈大笑中,趙光晉嗖地離去,事後她說,“那簡直是倉惶逃竄!”
這天之後,趙光晉的心常常突然奔馬般地狂跳起來。這一天她終於忍不住了,便穿著工衣從車間匆匆走到街上,找了家商店借了電話,給在省生產資料公司上班的爸爸和家裡的媽媽打了電話(打給門房叫媽),但是她支支吾吾了半天,還是沒說出公司領導讓她去雙合成當經理的事,她只是草草問候了爸爸媽媽幾句,就掛了電話。她還是憋不住,幾次下班後買上菜到了爸爸媽媽那兒,但是,菜放下了,話還是沒說出口。爸爸媽媽對視半天,一齊看著她。爸爸說,“晉,你是有啥事了?我和你媽身體都好好的,還用打電話問?”媽媽說,“晉呀,沒見你這么早下過班,還買菜,到底是咋啦?”她抓耳撓腮,紅著臉不敢看爸爸媽媽,“沒事沒事,就是盡點孝心。”回到新建北路自己的家裡,她在家裡走來走去,魂不守舍,丈夫宋英民把兩個孩子從公婆那兒已接回來了,她還沒買菜做飯。宋英民也覺得奇怪,“光晉,老婆,中國的習慣是老婆要相夫教子,咱家是反的,我不動手,你就硬硬地等著,看把你等得心急火燎的。”宋英民挽起袖子開始忙碌,趙光晉立刻趕過去幫忙,宋英民手一划拉,讓她“去去去”,“你做點心可以,是全市冠軍,做飯太難吃,還是我來吧。”其實,她是想和宋英民說話。“英民,我們公司領導要讓我到雙合成當經理。”這句話剛一出口,趙光晉的心又奔馬般地狂跳起來。“你就哄我吧,這怎么可能?當個冠軍就能當經理?那是車間工人的榮譽。況且你連黨員都不是,儘管那個火紅的年代結束了,但是......”趙光晉著急地說,“我說的是真的!”宋英民偏過頭看著她,見她眼神里充滿真實和等待,立刻焦急地逼問,“你說的是真的?”“真的。”“你幫我做飯就是想和我說這?”“是。”宋英民拉著趙光晉坐在飯桌旁,也不做飯了。“你給咱爸咱媽說了沒有?”“沒有,兩邊的老人我都沒說,我爸我媽那兒我是打過好多電話,回去了好多次,但沒說這事。”“為啥不說?”“我覺得這事像夢一樣,萬一有什麼變化......”宋英民站起來,背著手在地上急急地走起來,“你這人呀,你呀你!”
要到雙合成當經理這事,竟然成了趙光晉的壓力。上班後,她明顯感覺到領導和同事對她熱情了許多,有事沒事都要到車間與她攀談半天,尤其是廠長對她更加熱情,在大家幹活時,他總是站在她一邊一個勁兒地誇她,把她窘得兩頰緋紅,滿頭汗星。她覺得腳沒處站,手沒處抓,眼沒處看,不知道該怎么在大家的目光中擺那個架勢。她只好低頭更加拚命地幹活,可這樣一來,好像又覺得這是故意做樣子讓大家看似的。“師傅,廠長,我還是那句話,我只想好好當個工人。”說了這句話,連她自己都覺得這話言不由衷,而師傅和同事們說,“你倒想不上哩,這由你哩?”聽了這話,她更加感覺到自己那樣說是得了便宜賣乖,在裝。她這樣難受地過了好幾個月,但糖業菸酒公司那邊還沒有讓她上任的訊息,她覺得那事沒準黃了,便拉著臉騎車回到家。“英民,害怕處有鬼,我就說誰也別說,你看現在什麼訊息都沒有!”她坐在飯桌旁,把挎包咚地投到桌上,把耳環摘下叮地扔到桌上,把幾塊錢買的手鐲得啷啷甩在桌上......她坐在那兒默默地流淚。
但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終於到了:1985年6月30日,按照糖業菸酒公司的安排,單位正準備著第二天“七一”建黨節的慶典活動,她接到公司馬經理的電話,“光晉,明天7點半你到雙合成報到,現在來公司辦一下調動手續。”馬經理叭地掛了電話。
這一天,趙光晉下班很晚,有史以來最晚的一次,她甚至渴望工作到天亮。宋英民一次次把電話打來,她每次接上電話都說“馬上就回”,但一放下電話又揉起麵團。等想丈夫和孩子實在想得不行了,她才背起包推著腳踏車出了門,但她沒先回家,而是在街上轉呀轉呀轉。她先轉鐘樓街,後轉對面的橋頭街,最後轉柳巷,她在柳巷裡南南北北轉了好幾個來回。在這市中心已經工作了13年,一個20歲的小姑娘已經熬成了兩個孩子的媽,一個最普通的糕點工馬上就要當經理,但是,這個晚上她才發現,自己真的不了解這個地方。鐘樓街、柳巷、橋頭街,街邊坐落著幢幢歷史悠久的小木樓,擁擠著最有歷史的老字號,每天從日出到日落,三條街上始終人滿為患,人們肩擦肩頭碰頭,小偷偷了包都沒有知覺。但是,這天晚上,她看著排排昏黃幽暗的路燈照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及街邊幢幢低矮的小樓,她才儘量用心去感受它們昔日的繁華。她知道,時過境遷,老字號的繁華年代早已過去,街邊的大商場才是街區的主角,那些老字號已經破破爛爛地蝸居在商場周邊,成為沒有文化的老弱病殘為養家餬口而工作的地方,成為城市底層居民買東西的地方,這天晚上,她真正感受到的恰恰是這些。她還研究了老字號的布局,鐘樓街是老鼠窟、老香村......她工作了13年的副食品市場,橋頭街是清和元、認一力......柳巷的老字號最多,是......這裡面當然有雙合成。她喜歡時髦的打扮,但原來是進了商店買了衣服和首飾就走,“只認衣服和首飾不認店”。同時,因為錢的原因,她不買貴的,甚至不買真的,她總是用最少的錢把自己打扮成最時髦的樣子,她追求時髦,只是為了表達心情,張揚個性。但現在,她懂了這三條街,她知道自己將成為三條街中最出名的柳巷的一個角色,而這個角色是老字號的一個角兒,並不是大商場那些耀武揚威的大經理,她的使命就是保證雙合成不像其他老字號那樣關門倒閉,她要讓雙合成那五十來個老弱病殘有碗飯吃。她更明白了,從明天起,她就要走上一個英雄的祭壇,不是成功,就是失敗,不是名揚太原,就是臭在柳巷。她已經無可選擇。
回到家裡後,趙光晉一夜沒睡著,她覺得自己的心是木的。她一直在收拾東西,丈夫宋英民一直陪她說話,說話的聲音和手勢都哆嗦著,似乎比她還激動,但是,她並沒有聽清丈夫都說了些什麼。收拾完明天到雙合成上任要帶的東西後,她更不知道該幹些什麼,就時而在床上躺一會兒,時而看看沉睡的一兒一女,時而在地上走來走去,時而在柜子里翻來翻去。折騰了一夜,她終於滿意地找到一個“文革”時的黃色軍用挎包,一桿舊鋼筆,一個上面寫著毛主席語錄的舊筆記本。她喜歡時髦,但是,明天她要到雙合成當經理,她認為自己應該莊重點。她特別想把自己的思想立刻告訴爸爸媽媽,但是,當時家裡都沒有電話,她就與丈夫宋英民說話。宋英民激動地表揚她一下子成熟了,老練了,相信她一定能把這個經理乾好。丈夫還鼓勵她一定趕快入黨。她在丈夫的叨叨中想像著明天歡迎會的場面,但是,她想到雙合成只有五十來個人,就沒好意思與宋英民說這個話題。她突然想起一個人,“英民,公司經理說我當經理是謝局長提的名,可是,我和人家又不熟......你說她咋會推薦我?她是聽誰說了我經常在家裡練手藝?”宋英民語塞半天后說,“人在做,天在看!”她激動地說,“你這句話說得很深刻!”宋英民揮著拳頭說,“光晉,你一定能行,一定要給咱趙家爭光,給咱宋家爭光。”她一笑說,“我姓趙,你姓宋!”
1985年7月1日,中國共產黨建黨64年的偉大日子,趙光晉扎著鍋刷子,穿著黃色短袖上衣、紅褲子和白色運動鞋,背著黃挎包,騎著飛鴿26運動型腳踏車,心裡七上八下地飛奔在旭日融融的清晨里。七點半她準時來到雙合成。那是柳北一個一畝大小的舊院,西邊臨街的幾間房是雙合成門店,旁邊有個門直通院內。院內南北兩側是平房,北邊的平房像個倉庫,南邊的平房像鍋爐房或做糕點的烤房,東邊院後是幢小樓,一樓的門鎖著,也許是車間,中間是樓梯,上邊應該是雙合成辦公的地方。院內放著十幾輛腳踏車,趙光晉把自己的腳踏車往那兒一放一鎖,就噔噔地奔上樓梯。到了二樓,她看見一間屋開著門,裡面人聲嚷嚷,便走了進去。由於房子太低,門更低,她走進時頭重重地撞上門楣。她聽到頭與門相撞時發出的沉悶的聲音,卻沒有感覺到腦袋的疼痛。她暈暈乎乎地走向主席台——那是一張辦公桌與後山牆之間的一個過道——她聽到了像餃子一樣擠在一起的一屋子的人嘴裡發出的等待已久的出氣的聲音,還聽到腳下的木板樓咯吱咯吱的刺耳又驚心的聲音。她感覺到小樓晃晃悠悠地顫動,以及自己心臟奔馬般的狂跳。她明白了,她的另一種生活將要開始。突然,她想哭。她說不清當時的心情是興奮還是緊張還是恐慌。她抬起眼帘,往會場上一看,看見屋裡竟然還懸掛著幾條字寫得歪歪扭扭的歡迎她的標語,還掛著幾條細細的五顏六色的油光紙做成的彩帶,而幾面牆壁上,除了西邊牆上有幾個窗戶,其他牆上都貼著畫著圖表的紅紙,圖表的格格里都是用毛筆寫的字。她本能地回頭一看,看見身後的牆上也貼著紅紙,紅紙上寫著“歡迎新經理光榮上任”九個大字,字雖然寫得很差,但她心裡登時湧上一股暖流。這時,她才看見公司梁副經理及人事科科長也微笑著坐在下面。
“我是從副食品市場來的趙光晉,也是個做點心的......”
趙光晉這樣開始了她的就職演說,從那一刻起,她便開始了她的近三十年的創業歷程。
不到一個小時會就散了。當職工們出門時順手搬走開會時坐著的椅子或凳子(不少人是兩人擠在一把椅子或一個凳子上的),又把堆放在樓道的那些辦公桌搬進來,按原來的位置放好,使這個剛才還像會議室的兩間房成為教室的模樣,趙光晉已經有了某種預感。果不然,公司梁副經理給她介紹的雙合成的情況比她預感的還要糟糕。梁副經理說:這院裡的一切倒都是雙合成的,但是,因為糖業菸酒公司下邊很多單位(商店)辦公的地方緊缺,公司很早就決定讓公司屬下的“柳批零”“半間樓”“德昌永”三家商店(也是老字號)的領導管理人員來到雙合成的小樓上辦公,加上雙合成這就是四家,這就是說,四個單位的經理和管理人員(基本都是一個會計加一個保管)就在這一個屋子上班!
人散房空,趙光晉坐在與門正對著的窗戶下自己的辦公桌後,把挎包往桌上一放,耳畔就迴響起梁副經理告辭時說的那句話,“趙經理,雙合成這五十六個職工就交給你了,目前的條件是很困難,等你真正了解了雙合成的實際情況之後,你會覺得更加困難。但是,謝局長和咱公司這樣欣賞你、信任你,你一定要咬住牙乾好,要給咱系統做個樣子!”趙光晉已是淚如泉湧。“有沒有文字資料?有的話全部拿過來!”當她身後的會計把厚厚一沓布滿灰塵的像廢紙般的資料放到她面前,她趕緊揉揉眼睛看了起來,並從包里取出紅筆在她認為最重要的地方畫上波浪線。雙合成,老字號食品店。1898年創始於河北石家莊,創始人是石家莊滿城縣夏家莊李洛金和張子瑞。1912年李洛金次子李俊生來太原創辦新店,店名仍叫雙合成,最初的地址是北司街24號,1914年又搬到剪子巷36號,1929年再一次搬到柳巷76號至今,並由閻錫山的秘書、著名書法家孫奐侖題寫了牌匾。1956年公私合營,雙合成收為國有,前店後廠分家,前店更名為“太原南城食品總店”,後廠更名為“太原南城糕點肉食加工廠”。1964年前店後廠重新合併,恢復了雙合成商號。“文革”十年間前店後廠再次分家,統一名字叫“太原紅星食品店”。1980年前店後廠又合併一起,重新恢復雙合成商號,全稱為“太原糖業菸酒公司雙合成批零商店”。現有職工56人,有舊院一座,資產30000元,賬上只有1000元的流動資金,欠債卻十幾萬元。雙合成是市二商局下屬糖業菸酒公司屬下29家副食品店之一。國企性質。趙光晉把資料看了又看,直看得眼冒金星,這才靠在椅背上閉住眼睛。這時屋內亂鬨鬨一片吵嚷聲,她回頭一看,看見另三個單位的經理和管理人員來了,她怕打擾人家上班拎包就走,三個單位的經理圍了過來說,你就是趙光晉,趙經理吧?趙光晉點頭說,“是是是,我是趙光晉,打擾了打擾了,以後就是一家人了,請多關照!”
趙光晉說要去趟廁所,這才躲開了三個單位的經理們、會計們、保管們的熱情問候。她噔噔地跑下樓,剛在院裡站住,淚水就嘩地流了下來。她已經體會到了在雙合成當經理並不是好差事,但是,她感覺到自己流淚並不是覺得委屈,而是被將要背負的沉重責任嚇的。她想起爸爸媽媽:他們兄妹四人數她受爸爸媽媽影響最大,過去她一直認為她對爸爸媽媽最了解:爸爸為了全家人甘於忍辱負重,靠一種精神支持著全家人的精神大廈,媽媽則心靈手巧,靠勤勞和心眼過日子,再苦再難,也沒使全家的日子斷過頓,而且讓一家人活得很體面。但是,現在她感覺到爸爸媽媽沒這么簡單。她認為爸爸媽媽一定也有一本類似雙合成那樣的故紙堆般的賬,即使沒有紙質的賬本,那賬也記在他們心上。她突然想跑回去趴在爸爸媽媽膝上大哭一場。接著,她又想起從雙合成那故紙堆里看到的百年來一任又一任掌柜、廠長和經理的情況,她覺得他們肯定更難,比打理一個家庭難得多。她從心裡同情起剛被糖業菸酒公司撤得精光的雙合成的經理和廠長,想與他們坐坐,說說話,給他們一點安慰,也說說他們的難和好,她還希望向他們學習,讓他們指導指導。她突然想到,過去她只是個工人,做好點心就行了,比起這些當經理的要容易得多。她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孤獨無助。
淚眼矇矓中,趙光晉看見院內一群一堆的職工都在那兒轉悠,他們互相木木地看著,但是,共同瞟著她這邊。有個人顯得很特別,他戴頂鴨舌帽,手指上還閃耀著一個巨大的黃金色澤的戒指,他一個人蹲在加工廠門前抽菸,眼睛卻瞟著院內所有的人,不時還叫喚一句,“都過球來吧,瞎轉悠甚哩,轉得老子頭暈!”但是,始終沒人到他跟前去。還有一個臉圓得像蘋果一樣的小姑娘,既像雙合成某職工的孩子,也像一個小職工,她倒很高興,站在前店的後門門口一直笑著,誰走過去她就笑著拍一下誰的肩膀,然後笑得彎下腰,她是這個院子裡最高興的人。只有一個像男人一樣的女人在院裡忙碌,她邁著僵硬的腿到處走動,搬這搬那,似乎是想整理院子,但是,院裡髒亂差的情景又使她失望,所以,她搬東西的動作是那樣的無奈和不情願,但是,很明顯她是自覺地那樣做的。在歡迎大會上,趙光晉已經知道這個人是雙合成的保管兼採購,是頂大梁的,這會兒她才看到她腿上有毛病,她想著她的名字,想叫她一聲,她想起了,她似乎叫張玲。五十來個職工都閒得無事,似乎都在等待新經理髮話,但是,她感覺那種等待是想看她的笑話。歡迎會一結束,公司梁經理一走,人一下就都變了,趙光晉心裡感覺到山一樣的壓力。這時,一個白嫩漂亮的女人朝她走來,走到她跟前,臉上綻開笑容。“趙經理,你還認識不認識我?”她眨著眼搖著頭。“我叫程雨蘭。”“雨蘭?”“你忘了?七二年咱一起去的二商局,你穿著紅褲子、白球鞋,頭上扎著鍋刷子,是鐵建的勞模......”她驚喜地啊了一聲,手指住程雨蘭的臉,“程雨蘭?就那個白白胖胖的小女娃,也扎著鍋刷子?”“對對對,經理想起來了,後來你去了副食大樓,我來到雙合成。”“哎呀!”久別重逢的兩個人握住手,在原地跳起來,把趙光晉眼眶的淚跳得落下來。跳著跳著,程雨蘭站住不動了,趙光晉也穩穩地站住。程雨蘭壓低聲音說,“經理你不到車間、倉庫、烤房、門店看看?”她醒過神似的眼睛一亮說,“走。”程雨蘭拉著她剛要往東邊院後加工廠的車間走,就又停住了,瞟著院內那些人,用更低的聲音說,“經理,副食品市場大,幾百人哩,有規矩,咱這個小攤攤,又是個老字號,都是只買掌柜的賬不買經理的賬,人可難弄哩。被撤的那兩個寶不僅爭公章,還爭辦公桌哩,誰往那個桌子後一坐就不走,弄得前店後廠兩個部門像仇人似的,後廠的產品前店不賣,前店需要貨後廠不給,寧肯讓單位塌了都不合作,這哪是雙合成?不過,我還好,就憑做點心這手藝,兩邊的人都給我點面子,說啥他們還聽,否則我哪敢帶你到處看看?不說了,時間一長你啥都知道了,我現在帶你去。”趙光晉想了一下說,“好。”
趙光晉跟著程雨蘭動身往車間走,院內那成堆成堆的職工便活了起來,腳底像突然長了彈簧般地帶動身子躥起,幾步就都趕到趙光晉和程雨蘭身後。趙光晉和程雨蘭一起推開車間的門,只聽咯吱吱一陣響,一股霉味撲了上來。幾間房大小的車間一片黑暗,看著看著,看出黑暗裡有幾十束斜斜細細的陽光,是從後面幾個糊著報紙的窗洞裡射過來的,趙光晉借著這微光看到了幾個布滿灰塵的巨大的案板,旁邊擱著幾個空蕩蕩的麵缸和油桶,比飯店裡的泔水桶還骯髒。她的心涼了半截。這時,車間角角落落里發出窣窣的聲音,還沒等人回過神來,案板上便跳上幾十隻老鼠,老鼠們瞪著賊亮的眼睛惶恐地盯了大家幾秒,便一齊嗖地跳到地上,排成蛇形的佇列彎彎曲曲地從人縫中跑到院裡,霎時沒了蹤影。趙光晉搖著頭扭身就走,走到院心,程雨蘭指著院心那個垃圾堆似的煤堆說,“就剩下這點煤了,都是些煤渣渣,沒勁,燒起火連饃饃都烤不乾,還做點心哩!”說著,程雨蘭笑了,手指住煤堆旁一輛三輪車。“經理,這是咱唯一的運輸工具,前店後廠爭著用,誰用完就用鐵鏈子鎖了,怕下次用時被人搶了,爛三輪還成了寶了,要是經理你開會坐著這三輪車去,那可就......”程雨蘭咯咯地笑著擺著手,又把趙光晉帶到南邊的烤爐房。“經理,你是做點心的知道這是啥,你看,就是這。”趙光晉1952年生人,1958年全國大煉鋼鐵時,她跟著爸爸媽媽經常見到那些土法煉鋼爐,她面前這烤爐就像那煉鋼爐,只不過是“廢棄”了而已。趙光晉看著滿屋的灰渣,忍不住又嘆口氣,跟著程雨蘭到了對面的倉庫。倉庫實在太亂了,無法下腳,趙光晉瞄了一眼裡面的麵缸、油桶、配料罐罐袋袋、模具和破爛的桌椅板凳鐵鍬掃帚這些雜物,一聲沒吭就扭頭往前邊的門店走去,五十來個職工也跟了上來。在前店她看到左右兩個木質櫃檯,後面牆上立著貨架,但貨品很少,只有些像乾饃和乾饃片似的豆沙方、精點心、燒蛋糕、槽子糕、油食、長壽糕、蒸蛋糕、桃酥、開口笑、一口酥及餅乾等十幾種產品——沒到中秋,當然沒有月餅——她還看到幾沓包食品的黃色馬糞紙和幾捲紙繩,心裡就徹底涼了。但是,那個胖乎乎的愛笑的女孩卻顯得異常高興。“經理經理,我叫肖姍,我十六歲,就在這兒賣東西,還是出納。”趙光晉苦笑著摸了摸肖姍的臉,嗖嗖地走進院裡,走到院中央的煤堆旁,抬頭看著天。當她看見五十六個職工都圍了過來,就低下頭說,“反正我也來了,我在車間裡做點心下苦還湊合,經理可沒幹過,以後大家要一個鍋里吃飯,希望多多配合支持,不然......”趙光晉說著推著腳踏車就走,還沒出門就跨上去騎起來飛奔,騎到街上才失聲抽泣起來。
趙光晉本來打算把腳踏車飛快地騎到柳巷口,再拐到寬闊的迎澤大街上瘋狂地騎一會兒,但是,她騎到鐘樓街口上,就本能地往右一拐,直奔副食品市場門口騎去。當她使勁捏住車閘,聽到車閘吱兒一聲響,她醒了,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這裡的人了。她就趕緊躲人似的腳一蹬又瘋狂地往西騎去。她想儘快見到爸爸媽媽和丈夫,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先到爸爸媽媽的菜園那個家去,還是先回新建北路自己的家。腳踏車兩個輪子越來越沉越重,她聽著腳踏車從被太陽曬得稀軟的柏油路上騎過的聲音,便想起自小到大從身上撕去膏藥的那種感覺。她迷失了方向,騎到一棵樹下,雙手扶把,雙腳踏地,立在陰涼下歇汗。她又想起爸爸媽媽。爸爸是個很帥的男人,這樣一個男人一輩子忍辱負重是很殘忍的事。但爸爸不僅如此,他對子女博愛的教育才是他最大的貢獻。他要求子女要懂得尊重人,要求子女給人遞煙遞茶時,不管是動作還是招呼人的語氣、遞酒遞茶的方向和位置,都要特別講究。爸爸還要求子女要樂於助人,幫助有困難的人渡過難關。爸爸一生為家裡掙錢,但他的錢太少了,連整整一萬元都沒見過,但是,他愛給人寄錢。他有一個本,經常記下那些家庭困難的親戚、同事、鄰居、朋友和有緣人(常常只見過一面)的名字和地址,覺得人家困難了就給人家寄錢,僅每年過年前後就要寄出去一萬多元——其中很多錢都是問子女們要的——而他的身上往往只有一二十元錢,但是他高興。媽媽與爸爸真是天生的一對,儘管她個頭只有一米五,體內卻有無窮的能量,她乾遍了所有的苦活和累活,打零工掙錢彌補爸爸工資的不足,而回到家裡還照常料理家務。她按住笤帚一塵不揚地掃地,擦臉似的擦洗著家裡的門窗、家具、牆稜子、廚房及家裡每個角落,食材再差再少她都能做出美味的飯菜,爛布頭一洗一染一剪一拼一縫就是好看的衣服。而做完這一切,媽媽又開始教鄰居們做飯,給上門的人做衣服。媽媽不會愁只會笑。媽媽是爸爸強大的精神支撐,沒有媽媽,趙家的日子能堅持到哪一天就不好說了。爸爸娶了媽媽真是爸爸的福氣,而媽媽臉上的微笑告訴人們,她嫁給爸爸才是她的福氣呢。爸爸是好爸爸,媽媽是好媽媽,爸爸媽媽都是那種在別人困難時帶給別人幫助的人,所以,他們才是境界最高的人,他們也算是一種英雄,是合格的燕趙兒女。而她,趙光晉,是爸爸媽媽最寵愛的女兒,理應保持他們的本色,應該有慈悲心腸,大愛情懷。想到這裡......心裡登時充滿陽光。於是她蹬著腳踏車又返回柳巷76號雙合成,叫上還在院內轉悠的王鳳英等幾個職工,請每人在街上吃了碗面,從此,她就再也沒有按時按點地回過家,她的家就成了雙合成。
這便是1985年太原柳巷發生的大事,由於對趙光晉能否當好經理這個問題的關注,雙合成立刻聲名乍起,但是,誰也沒想到奇蹟的誕生竟是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