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魂鈴

《催魂鈴》是當代作家、詩人余光中創作的一篇散文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催魂鈴
  • 作者:余光中
  • 創作年代:當代
  • 創作時間:1980年
  • 作品體裁:散文
作品原文,作品鑑賞,

作品原文

催魂鈴
一百年前發明電話的那人,什麼不好姓,偏偏姓“鈴”(Alexander Bell),真是一大巧合。電話之來,總是從顫顫的一串鈴聲開始,那高調,那頻率,那精確而間歇的發作,那一疊連聲的催促,凡有耳神經的人,沒有誰不悚然驚魂,一躍而起的。最嚇人的,該是深夜空宅,萬籟齊寂,正自杯弓蛇影之際,忽然電話鈴聲大作,像恐怖電影裡那樣。舊小說的所謂“催魂鈴”,想來也不過如此了。王維的輞川別墅里,要是裝了一架電話,他那些靜絕清絕的五言絕句,只怕一句也吟不出了。電話,真是現代生活的催魂鈴。電話線的天網恢恢,無遠弗屆,只要一線裊裊相牽,株連所及,我們不但遭人催魂,更往往催人之魂,彼此相催,殆無已時。古典詩人常愛誇張杜鵑的鳴聲與猿啼之類,說得能催人老。於今猿鳥去人日遠,倒是格凜凜不絕於耳的電話鈴聲,把現代人給催老了。
古人魚雁往返,今人鈴聲相迫。魚來雁去,一個回合短則旬月,長則經年,那天地似乎廣闊許多。“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那時如果已有電話,一個電話劉十九就來了,結果我們也就讀不到這樣的佳句。至於“斷無訊息石榴紅”,那種天長地久的等待,當然更有詩意。據說阿根廷有一位郵差,生就拉丁民族的灑脫不羈,常把一袋袋的郵件倒在海里,多少叮嚀與囑咐,就此付給了魚蝦。後來這傢伙自然吃定了官司。我國早有一位殷洪喬,把人家托帶的百多封信全投在江中,還祝道:“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
這位逍遙殷公,自己不甘隨俗浮沉,卻任可憐的函書隨波浮沉,結果非但逍遙法外,還上了《世說新語》,成了任誕趣譚。如果他生在現代,就不能這么任他逍遙,因為現代的大城市裡,電話機之多,分布之廣,就像工業文明派到家家戶戶去臥底的奸細,催魂的鈴聲一響,沒有人不條件反射地一彈而起,趕快去接,要是不接,它就跟你沒了沒完,那高亢而密集的聲浪,鍥而不捨,就像一排排囂張的驚嘆號一樣,滔滔向你捲來。我不相信魏晉名士乍聞電話鈴聲能不心跳。
至少我就不能。我家的電話,像一切深入敵陣患在心腹的奸細,竟裝在我家文化中心的書房裡,注定我一夕數驚,不,數十驚。四個女兒全長大了,連“最小偏憐”的一個竟也超過了《邊城》里翠翠的年齡。每天晚上,熱門的電話節目過後,進入書房,面對書桌,正要開始我的文化活動,她們的男友們(?)也紛紛出動了。我用問號,是表示存疑,因為人數太多,講的又全是廣東話,我憑什麼分別來者是男友還是天真的男同學呢?總之我一生沒有聽過這么多陌生男子的聲音。電話就在我背後響起,當然由我推椅跳接,問明來由,便揚聲傳呼,輾轉召來“他”要找的那個女兒。鈴聲算是鎮下去了,繼之而起的卻是人聲的哼哼唧唧,喃喃喋喋。被鈴聲驚碎的靜謐,一片片又拼了攏來,卻夾上這么一股昵昵爾汝、不聽不行、聽又不清的涓涓細流,再也拼不完整。世界上最令人分心的聲音,還是人自己的聲音,尤其是家人的語聲。開會時主席滔滔的報告,演講時名人侃侃的大言,都可以充耳不聞,別有用心,更勿論公車上渡輪上不相干的人聲鼎沸,惟有這家人耳熟的聲音,尤其是向著聽筒的切切私語、叨叨獨白,欲蓋彌彰,似抑實揚,卻又間歇不定,笑嗔無常,最能亂人心意。你當然不會認真聽下去,可是家人的聲音,無論是音色和音調,太親切了,不聽也自入耳,待要聽時,卻輪到那頭說話了,這頭只剩下了唯唯諾諾。有意無意之間,一通電話,你聽到的只是零零碎碎、斷斷續續的“片面之詞”,在朦朧的聽覺上,有一種半盲的幻覺。
好不容易等到叮嚀一聲掛回聽筒,還我寂靜,正待接上斷緒,重新投入工作,鈴聲響處,第二個電話又來了。四個女兒加上一個太太,每人晚上四五個電話,催魂鈴聲便不絕於耳了。像一個現代的殷洪喬,我成了五個女人的接線生。有時也想回對方一句“她不在”,或者乾脆把電話掛斷,又怕侵犯了人權,何況還是女權,在一票對五票的劣勢下,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絕望之餘,不禁悠然懷古,想沒有電話的時代,這世界多么單純,家庭生活又多么安靜,至少房門一關,外面的世界就闖不進來了,哪像現代人的家裡,肘邊永遠伏著這么一枚不定時的炸彈。那時候,要通訊息,寫信便是。比起電話來,書信的好處太多了。首先,寫信閱信都安安靜靜,不像電話那么吵人。其次,書信有耐性和長性,收到時不必即拆即讀,以後也可以隨時展閱,從容觀賞,不像電話那樣即呼即應,一問一答,咄咄逼人而來。“星期三有沒有空?”“那么,星期四行不行?”這種事情必須當機立斷,沉吟不得,否則對方會認為你有意推託。相比之下,書信往還,中間有綠衣人或藍衣人作為緩衝,又有洪喬之誤周末之阻等等的藉口,可以慢慢考慮,轉肘的空間寬得多了。書信之來,及門而止,然後便安詳地躺在信箱裡等你去取,哪像電話來時,登堂入室,直搗你的心臟,真是迅鈴不及掩耳。一日二十四小時,除了更殘漏斷、英文所謂“小小時辰”之外,誰也抗拒不了那催魂鈴武斷而堅持的命令,無論你正做著什麼,都得立刻放下來,向它“交耳”。周公“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是為接天下之賢士,我們呢,是為接電話。誰沒有從浴室里氣急敗壞地裸奔出來,一手提褲,一手去搶聽筒呢?豈料一聽之下,對方滿口日文,竟是錯了號碼。
電話動口,書信動手,其實寫信便見君子之風。我覺得還是老派的書信既古典又浪漫;古人“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的優雅形象不用說了,就連現代通信所見的郵差、郵筒、郵票、郵戳之類,也都有情有韻,動人心目。在高人雅士的手裡,書信成了絕佳的作品,進則可以輝照一代文壇,退則可以怡悅二三知己,所以中國人說它是“心聲之獻酬”,西洋人說它是“最溫柔的藝術”。但自電話普及之後,朋友之間要互酬心聲,久已勤於動口而懶於動手,眼看這種溫柔的藝術已經日漸沒落了。其實現代人寫的書信,甚至出於名家筆下的,也沒有多少夠得上“溫柔”兩字。
也許有人不服,認為現代人雖愛通話,卻也未必疏於通信,耶誕新年期間,人滿郵局信滿郵袋的景象,便是一大例證。其實這景象並不樂觀,因為年底的函件十之八九都不是寫信,只是在印好的賀節詞下簽名而已。通信“現代化”之後,豈但過年過節,就連賀人結婚、生辰、生子,慰人入院、出院、喪親之類的場合也都有印好的公式卡片任你“填表”。“聽說你離婚了,是嗎?不要灰心,再接再厲,下一個一定美滿!”總有一天會出售這樣的慰問明信片的。所謂“最溫柔的藝術”,在電話普及、社交卡片泛濫的美國,是注定要沒落的了。
甚至連情書,“最溫柔的藝術”里原應最溫柔的一種,怕也溫柔不起來了。梁實秋先生在《雅舍小品》里說:“情人們只有在不能喁喁私語時才要寫信。情書是一種緊急救濟。”他沒有料到電話愈來愈發達,情人情急的時候是打電話,不是寫情書,即使山長水遠,也可以兩頭相思一線貫通。以前的情人總不免“腸斷蕭娘一紙書”,若是“玉璫緘札何由達”,就更加可憐了。現代的情人只撥那小小的轉盤,不再向尺素之上去娓娓傾訴。麥克魯恆說得好:“訊息端從媒介來”,現代情人的口頭盟誓,在十孔盤裡轉來轉去,鈴聲叮嚀一響,便已消失在虛空里,怎能轉出偉大的愛情來呢?電話來得快,消失得也快,不像文字可以永垂後世,向一代代的痴頑去求印證,我想情書的時代是一去不返了,不要提亞伯拉德和哀綠綺思,即使近如徐志摩和郁達夫的多情,恐也難再。
有人會說:“電話難道就一無好處嗎?至少即發即至,隨問隨答,比通信快得多啊!遇到急事,一通電話可以立刻解決,何必勞動郵差搖其鵝步,延誤時機呢?”這我當然承認,可是我也要問,現代生活的節奏調得這么快,究竟有什麼意義呢?你可以用電話去救人,匪徒也可以用電話去害人,大家都快了,快,又有什麼意義?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
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在節奏舒緩的年代,一切都那么天長地久,耿耿不滅,愛情如此,一紙痴昧的情書,貼身3年,也是如此。在高速緊張的年代,一切都即生即滅,隨榮隨枯,愛情和友情,一切的區區與耿耿,都被機器吞進又吐出,成了車載斗量的消耗品了。電話和電視的恢恢天網,使五洲七海千城萬邑縮小成一個“地球村”,40億兆民都迫到你肘邊成了近鄰。人類愈“進步”,這大千世界便愈加縮小。英國記者魏克說,孟買人口號稱600萬,但是你在孟買的街頭行走時,好像那六百萬人全在你身邊。據說有一天附帶電視的電話機也將流行,那真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了。《2001年:太空放逐記》的作者克拉克曾說:到1986年我們就可以跟火星上的朋友通話,可惜時差是3分鐘,不能“對答如流”。我的天,“地球村”還不夠,竟要去開發“太陽系村”嗎?
野心勃勃的科學家認為,有一天我們甚至可能探訪太陽以外的太陽。但人類太空之旅的速限是光速,一位太空人從25歲便出發去織女星,長征歸來,至少是77歲了,即使在途中他能因“凍眠”而不老,世上的親友只怕也半為鬼了。“空間的代價是時間”,一點也不錯。我是一個太空片迷,但我的心情頗為矛盾。從《2001年》到《第三類接觸》,一切太空片都那么美麗、恐怖而又寂寞,令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而尤其是寂寞,唉,太寂寞了。人類即使能征服星空,也不過是君臨沙漠而已。
長空萬古,渺渺星輝,讓一切都保持點距離和神秘,可望而不可即,不是更有情嗎?留一點餘地給神話和迷信吧,何必趕得素娥青女都走投無路,“逼神太甚”呢?寧願我渺小而宇宙偉大,一切的江河不朽,也不願進步到無遠弗屆,把宇宙縮小得不成氣象。
對無遠弗屆的電話與關山阻隔的書信,我的選擇也是如此。在英文裡,叫朋友打個電話來,是“給我一聲鈴”。催魂鈴嗎,不必了。不要給我一聲鈴,給我一封信吧。
1980年愚人節

作品鑑賞

余光中的《催魂鈴》是一篇傑出的幽默散文
台灣的幽默散文所繼承的中國現代幽默散文傳統主要不是那種社會批判鋒芒甚強的“硬幽默”,而是以調侃性、戲謔性為特點的“軟幽默”。余光中在《幽默的境界》中就說過:“幽默,可以說是一個敏銳的心靈,在精神飽滿生趣洋溢時的自然流露。”“真正幽默的心靈,絕不抱定一個角度去看人或看自己,他不但會幽默人,也會幽默自己,不但嘲笑人,也會釋然自嘲,泰然自貶,甚至會在人我不分物我交融的忘我境界中,像錢默存所說的那樣,欣然獨笑。”《催魂鈴》,因表現的是現代文明的產物——電話帶給人種種煩惱而使人不自覺地懷念起“溫柔”的書信這樣一個主旨,因而寫得輕鬆幽默,詼諧灑脫,情趣盎然。
余光中善於把古色古香、溫柔浪漫的詩詞人物同急躁乏味的現時現世糅合在一起,時空壓縮不僅造成鮮明的意象,還因距離的消失反射出幽默的光芒。如將殷洪喬的魏晉風度置於電話的滔滔聲浪中,讓人不禁莞爾一笑;第六段“周公”被作者信手俏皮地改造一下,緊鑼密鼓的節奏在“錯了號碼”的驚愕中戛然而止。這種糅合來得機智、自然,一點也不生澀。總體上看,典故總是處於與電話對立的位置,兩者一來一往,更顯現出作者對文字所代表的傳統文化、書信所蘊含的詩情畫意在“工業文明”的“奸細”的打探中徹底失敗的悵惘。文字和書信所代表的舒緩、永恆、距離、神秘和想像的空間,被緊張、暫時、無間、直白取代,在古今、書信和電話節奏的快慢對比中,我們可以領悟到作者在幽默詼諧中流露出的古典情懷。
作者對古文、成語的仿用、改造,也很成功。“逼神太甚”的仿造,有點幽默,也有些對素娥青女的悲憫,還有對神秘感消失的遺憾;“古人魚雁往返,今人鈴聲相迫”,不僅因對仗而文句流暢,而且突出古與今、魚雁與鈴聲的對比,總領了全文的寫作意圖;“電話動口,書信動手,其實寫信更見君子之風”,是暗用“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反其意而用之,更見寫信之古典浪漫的君子之風。
余光中散文的句式特別豐富,柯靈先生嘗謂余光中的句法靈活多變,神而化之,聲色光影,縱橫交織,“在‘五四’以來的散文領域中,算得是別闢一境”。《催魂鈴》中多是鋪陳之句,如文章開頭便以四個小句,醒目地寫出鈴聲之催魂,形成稠密的文字、繁複的意象,造成聒噪之勢。一連四個去聲字的收尾,讓讀者似聞一浪高過一浪、一波緊似一波的鈴聲。文中的長句,強調了豐富的意象,且與作者心緒相吻合,或寫出緊張,或道明舒緩。排偶、長短句的有機搭配,則產生了不同的情調、疾徐有致的節奏和情感。此外,疊詞的運用最能襯托氣氛。寫電話鈴聲時用“格凜凜”、“滔滔”之類速度快、音調高的詞,寫家人聲音時則用“哼哼唧唧,喃喃喋喋”之類輕柔的詞,不僅摹聲,還能寫意,或是鈴聲之刺耳、煩人,或是聽覺的朦朧、幻覺的半盲,這就帶來了情感流向的殊異。
余光中散文的語言特別豐富,不但有現代白話書面語言,而且非常自然地雜以文言,甚至駢文賦體的四六對仗句法也適當運用,有時還故意以政治軍事術語與生活瑣事作無類比附,構成諧趣。如電話像“一切深入敵陣患在心腹的奸細”,像“一枚不定時的炸彈”,等等,突破人們日常的語言習慣,讓讀者在大的落差中會心一笑。

相關詞條

熱門詞條

聯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