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也有乞丐」,是的;但他們的丐道或丐術不大一樣。近些年在上海常見的,馬路旁水門汀上用粉筆寫著一大堆困難情形,求人幫助,粉筆字一邊就坐著那寫字的人,——北平也見過這種乞丐,但路旁沒有水門汀,便只能寫在紙上或布上——卻和外國乞丐相像;這辦法不知是「來路貨」呢,還是「此心同,此理同」呢?
倫敦乞丐在路旁畫畫的多,寫字的卻少。只在特拉伐加方場附近見過一個長須老者(外國長須的不多),在水門汀上端坐著,面前幾行潦草的白粉字。說自己是大學出身,現在一寒至此,大學又有何用,這幾句牢騷話似乎頗打動了一些來來往往的人,加上老者那炯炯的雙眼,不露半星兒可憐相,也教人有點肅然。他右首放著一隻小提箱,打開了,預備人往裡扔錢。那地方本是四通八達的鬧市,扔錢的果然不少。箱子內外都撒的銅子兒(便士);別的乞丐卻似乎沒有這么好的運氣。
畫畫的大半用各色粉筆,也有用顏料的。見到的有三種花樣。或雙鉤To Live(求生)二字,每一個字母約一英呎見方,在雙鉤的輪廓里精細地作畫。字母整齊勻淨,通體一筆不苟。或雙鉤Good Luck(好運)二字,也有只用Luck(運氣)一字的。 ——「求生」是自道;「好運」「運氣」是為過客頌禱之辭。或畫著四五方風景,每方大小也在一英呎左右。通常畫者坐在畫的一頭,那一頭將他那舊帽子翻過來放著,銅子兒就扔在裡面。
這些畫丐有些在藝術學校受過正式訓練,有些平日愛畫兩筆,算是「玩藝兒」。到沒了落兒,便只好在水門汀上動起手來了。一九三二年五月十日,這些人還來了一回展覽會。那天的晚報(The Evening News)上選印了幾幅,有兩幅是彩繡的。繡的人諢名「牛津街開特爾老大」,拳亂時做水手,來過中國,他還記得那時情形。這兩幅畫繡在帆布(畫布)上,每幅下了八萬針。他繡過英王愛德華像,據說頗為當今王后所賞識;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時候。現在卻只在牛津街上浪蕩著。
晚報上還記著一個人。他在雜戲館(Halls)乾過三十五年,名字常大書在海報上。三年前還領了一個雜戲班子遊行各處,他扮演主要的角色。英倫三島的城市都到過;大陸上到過百來處,美國也到過十來處。也認識賈波林。可是時運不濟,「老倫敦」卻沒一個子兒。他想起從前朋友們說過靜物寫生多么有意思,自己也曾學著玩兒;到了此時,說不得只好憑著這點「玩藝兒」在泰晤士河長堤上混混了。但是他怕認得他的人太多,老是背向著路中,用大帽檐遮了臉兒。他說在水門汀上作畫頗不容易;最怕下雨,幾分鐘的雨也許毀了整天的工作。他說總想有朝一日再到戲台上去。
畫丐外有樂丐。牛津街見過一個,開著話匣子,似乎是坐在三輪腳踏車上;記得頗有些堂哉皇也的神氣。復活節星期五在冷街中卻見過一群,似乎一人推著風琴,一人按著,一人高唱《頌聖歌》——那推琴的也和著。這群人樣子卻就狼狽了。據說話匣子等等都是賃來;他們大概總有得賺的。另一條冷街上見過一個男的帶著兩個女的,穿著得像剛從垃圾堆里出來似的。一個女的還抹著胭脂,簡直是一塊塊紅土!男的奏樂,女的亂七八糟的跳舞,在剛下完雨泥滑滑的馬路上。這種女乞丐像很少。又見過一個拉小提琴的人,似乎很年輕,很文雅,向著步道上的過客站著。右手本來抱著個小猴兒;拉琴時先把它抱在左肩頭蹲著。拉了沒幾弓子,猴兒尿了;他只若無其事,讓衣服上淋淋漓漓的。
牛津街上還見過一個,那真狼狽不堪。他大概賃話匣子等等的力量都沒有;只找了塊板兒,三四尺長,五六寸寬,上面安上條弦子,用只玻璃水杯將弦子繃起來。把板兒放在街沿下,便蹲著,兩隻手穿梭般彈奏著。那是明燈初上的時候,步道上人川流不息;一雙雙腳從他身邊匆匆的跨過去,看見他的似乎不多。街上汽車聲腳步聲談話聲混成一片,他那獨弦的細聲細氣,怕也不容易讓人聽見。可是他還是埋著頭彈他那一手。
幾年前一個朋友還見過背誦迭更斯小說的。大家正在戲園門口排著班等買票;這個人在旁背起《塊肉餘生述》來,一邊念,一邊還做著。這該能夠多找幾個子兒,因為比那些話匣子等等該有趣些。
員警禁止空手空口的乞丐,乞丐便都得變做賣藝人。若是無藝可賣,手裡也得拿點東西,如火柴皮鞋帶之類。路角落裡常有男人或女人拿著這類東西默默站著,臉上大都是黯淡的。其實賣藝,賣物,大半也是幌子;不過到底教人知道自尊些,不許不做事白討錢。只有瞎子,可以白討錢。他們站著或坐著;胸前有時掛一面紙牌子,寫著「盲人」。又有一種人,在乞丐非乞丐之間。有一回找一家雜耍場不著,請教路角上一個老者。他殷勤領著走,一面說剛失業,沒錢花,要我幫個忙兒。給了五個便士(約合中國三毛錢),算是酬勞,他還爭呢。其實只有二三百步路罷了。跟著走,訴苦,白討錢的,只遇著一次;那裡街燈很暗,沒有員警,路上人也少,我又是外國人,他所以厚了臉皮,放了膽子——他自然不是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