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5月14日,年僅23歲的徐悲鴻在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演講《中國畫改良之方法》,此文在當月23日—25日《北京大學日刊》上連載,1920年6月《繪學雜誌》第一期轉載,改名為《中國畫改良論》(此時,他已在法國國立高等美術學校圖畫科學習)。
基本介紹
《中國畫改良論》
凡美之所以感動人心者,決不能離乎人之意想。意深者動深人,意淺者動淺人。以此為註腳,庶下之論斷,為有根據。例如下:中國畫山水,西人視之不美。西方金髮碧眼之美人,中國老學究視之不美。劉洪升之歌譚迷深者不之美。王蒙倪迂等之畫文人視之美。北碑怪拙吾人能得其美。上海月份牌淺人視之美。歐洲之名畫,中國頑固人,意中以為照相,則不之奇。西方畫有絕模糊者,吾人能解其美。凡寓意深 遠,藝復卓絕者,高等人類視之均美。吾今特以下更各例,充吾論之主腦: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畫之可采入者,融之。
學子獨立
夫畫者,以筆、色、布、紙,幾微之物,而窮天地之象者也。造化之奧賾、繁麗、壯大、纖微有跡象者,於畫彌不收。故須以慧根人竭畢生之力研究之。中國畫在美術上,有價值乎?曰有。有故足存在。與西方畫同其價值乎?曰:以物質之故略遜。然其趣異不必較。凡趣何存,存在歷史。西方畫乃西方之文明物,中國畫乃東方之文明物。所可較者,惟藝與術。然藝術復須藉他種物質憑寄,西方之物質可盡術盡藝,中國之物質不能盡術盡藝,以此之故略遜。顧吾以此難施人力之物質,而欲窮造化之奧賾繁奇,人三年而藝成,我則須五年焉。人作一畫五日可成,我則需八日,或十日焉。而所形容萬物之情,無少異。則中國畫尚為文人之末技,智者不深求焉。其有足存之道哉!
改良之方法 學習 物質 破除派別
中國畫改良論的,曰"惟妙惟肖",妙屬於美,肖屬於藝。故作物必須憑實寫,乃能惟肖。待心手相應之時,或無須憑實寫,而下筆未嘗違背真實景象。易以渾和生動逸雅之神致。而構成造化偶然一現之新景象,乃至惟妙。然肖或不妙,未有妙而不肖者也。(前曾作《美與藝》,可參閱之)妙之不肖者,乃至肖者也。故妙之肖為尤難。故學畫者,宜屏棄抄襲古人之惡習(非謂盡棄其法)。一一案現世已發明之術,則以規模真景物。形有不盡,色有不盡,態有不盡,趣有不盡,均深究之。中國畫通常之憑藉物,曰生熟紙,曰生熟絹。而八百年來習慣,尤重生紙。顧生紙最難盡色,此為畫術進步之大障礙。而熟紙絹則人以為易為力,復不之奇。又且以為絹壽只八百,紙只二熟紙絹則人以為易為力,復不之奇。又且以為絹壽只百,紙只二百年,重為畫惜。噫!異矣。夫人習畫,於生紙絹也成需六七年,且恐未必臻乎美善。熟者五年,色與形已俱盡。徒矜憑物之難,不計成績之工拙,則戴臼而舞耳。焉用之!且斤斤於紙絹壽之長短尤愚可哂。不知物之不良,已無保存之價值。八百年後存在問題,又鬍鬚早籌。此與鴉片菸鬼,偃起之求長生者同一陋見也。(按中國絹紙,至今日均壞極。紙則繭制者已無,絹亦粗脆光滑不可用,倭制甚精,故其畫日進彌已也)筆與色尚足用。今筆不乏佳制,色則日漸矣。鄙意以為欲盡物形,設色宜力求活潑。中國畫中凡用礦色處,其明暗常需以第二次分之,故覺平板無味。今後作畫,暗處宜較明處為多。似可先寫暗處,後以礦色敷明處較盡形也。人類于思想,雖無所不至,然亦各有其性之所近。故愛寫山水者,作物多山水。愛人物花鳥者,即多人物花鳥。性高古者,則慕雄關峻岭長河大海。性淡逸者,則寫幽岩曲徑平樹遠山。性怪僻者,則好作鬼神奇鳥異獸醜石癩丐。既習寫則必有獨到。故吾性之何近者,輒近於何作之古人。多觀摹其作物以資考助,固為進化不易之步驟。若妄自暴棄,甘屈屈陳人之下,名曰某派,則可恥孰甚。且物質未臻乎極善之時,其製作終未得謂底於大成,可永守之而不變。初製作之見難於物質者,物質進步製作亦進步焉。思想亦然。巧思之人,必不能為簡單之思想所系動。矧古人簡約,必有囿於見聞者。 今世文明大昌,反抉明塞聰而退從古人之後何哉!擷古人之長可也。一守古人之舊,且拘門戶派別焉不可也。
今以各類盡應改良之點述之如次。風景畫之改良。雲、樹、平地、房屋。
(餘論山石雪影)
天之美,至詼奇者也。當夏秋之際,奇峰陡起乎雲中。此剎那間奇美之景象,中國畫不能盡其狀。此為最遜歐畫處。雲貴縹渺,而中國畫反加以勾勒,去古不遠,此真無謂,應改作烘染。中國畫中,除松、柳、梧桐等數種樹外,均不能確定指為何樹。即有數家按樹所立之法,如某點某點等,終不若直接取之於真樹也,尤宜改節,因中國畫中所作之樹節,均凹癩者,無癭凸者,樹狀全失。允期必改。其餘如皮如枝,均當一以真者作法。中國畫之地最不厚,以紙絹脆弱不堪載色也。古今寫地最佳者,莫若沈南苹。南苹工寫土石,小雜野花,且喜點苔,故覺醇厚有氣味。蓋彼固得力乎寫生者也。宋人界畫,本極工,但只有兩面。若作斜面,則遠近高低如一,去理太遠。近人吳遠和改正之。今已無守古法者,雖為可喜,實則今已無工界畫者矣。
吾國古今專講求冊水,故于山石各家皆有獨到處。但各家胸中邱壑逸氣均太少耳。如李思訓寫北宗之山,必層巒疊嶂,直造紙末。王蒙亦如之。倪雲林則淡淡數筆,遠山近樹而已。為邱壑者必疊床架屋,滿紙邱壑,不分遠近,氣勢蜿蜒,直到其頂,胸中直具邱壑。為逸氣者,日向水渚江邊立,兩眸直隨帆影沒,而無雄古之峰,郁拔之樹,夫峰也樹也,豈有礙逸氣哉!直盾辭耳。(倘登泰山觀滄海,而從側面作一圖,舍山乎抑舍海乎?兩不可舍為技不已窮乎!)吾國寫山水者,恆喜寫雪。不知雪中可游而樂,最不宜寫觀者也。若必欲逞逸興,亦須點染得法。從物之平面上積雪,毋從不積雪處漫積之斯得矣。遠山尤宜注意。中國畫不寫影,其趣遂與歐畫大異。然終不可不加意,使室隅與庭前窗下無別也。(參閱結論)
人物之改良
夫寫人不準以法度,指少一節。臂腿如直筒,身不能轉使,頭不能仰面側視,手不能向畫面而伸。無論童子,一笑就老。無論少艾,攢眉即醜。半面可見眼角尖,跳舞強藏美人足。此尚不改正,不求進,尚成何學!既改正又求進,復何必雲皈依何家何派耶。
選自北京大學繪學雜誌社編輯的《繪學雜誌》第一期,1920年6月出版。
[附註]徐悲鴻(1895-1953)江蘇宜興人,曾留學法國,歷任北京藝專校長、中大藝術系教授等。解放後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全國美協主席等。擅油畫、素描、國畫,融會中西,卓然成家。一生致力於倡導寫實主義美術,改革中國畫,培育後進,名聞中外。著有《悲鴻素描信》、《油畫集》、《彩墨畫集》及美術論文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