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思》是盧梭於1776—1778年創作的一部兼具哲思的自傳,也是盧梭臨終的一部作品,去世之後才得以發表。全書由十篇漫步遐思組成,是盧梭“為自己而作”,記述了在他晚年時期,在“沒有兄弟、鄰里、友人,一個人獨來獨往”的悲悽境況下,外出漫步時的所思所感,展現了他推崇感情、讚揚真理、熱愛大自然的思想和情感,也記錄了他對現實和精神世界一些本質問題的思考。盧梭崇尚自由和真理,他用溫柔又深沉的筆觸去書寫生命和孤獨,擊敗自身的敏感和懦弱,重拾內心的自洽與寧靜。
作者簡介
讓-雅克·盧梭(1712—1778),法國偉大的啟蒙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教育家,浪漫主義文學流派的開創者,法國大革命的思想先驅,被稱為“自由的奠基人”。代表作有:《懺悔錄》《愛彌兒》《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社會契約論》《新愛洛伊絲》《植物學通信》等。
李家元,漢族,四川中江人,碩士研究生,外國語言文學專業副教授,全國翻譯專業資格(水平)考試一級筆譯,國家公派英國阿伯丁大學訪問學者(2016—2017),成都農業科技職業學院通識教育學院教師,多家公司兼職譯審與翻譯。長期從事英語教學和翻譯實踐工作,翻譯近千萬字,出版教材和譯著十餘部,主持各級各類英語及翻譯研究課題多項,公開發表各類翻譯學術論文十餘篇。
目錄
漫步遐思一 - 001
漫步遐思二 - 011
漫步遐思三 - 023
漫步遐思四 - 041
漫步遐思五 - 061
漫步遐思六 - 073
漫步遐思七 - 087
漫步遐思八 - 105
漫步遐思九 - 119
漫步遐思十 - 137
書摘
漫步遐思一
如今我在這世間已是孑然一身,無兄弟,無鄰里,無友人,亦無夥伴,一個人獨來獨往。縱然我曾經頗有人緣,也曾對這世界滿懷愛意,但如今卻慘遭世人拋棄。那些人費盡心機,懷著對我的憎恨,琢磨出各種法子,讓我敏感的心靈備受煎熬,他們還殘暴地下手,切斷了我與他們的所有聯繫。即便如此,我此前也並未放棄對他們的愛,只因後來他們的做法失去了人道,才讓我的情感徹底熄滅。如今,那些人與我終成陌路,於我而言,他們也就不復存在了,而這,也正遂了他們的心愿。那么,如今這個孑然一身的我,又是誰呢?我必須得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可惜在開始這段求索之路前,我還得先草草審視一番自己當前的處境,如此方能將目光從那些人轉移到自己的身上。
有一種奇怪的狀態一直伴隨著我,至少已有十五年了。這種狀態如夢似幻,感覺就像在做噩夢,而且仿似腹中的食物也沒怎么消化,把人折磨得難受。我一心只想從這場夢中醒來,所有痛苦便能煙消雲散,也能與好友們重逢相聚。可以肯定,我已經在某個時刻,不知不覺中由醒入睡,或者再準確一點說,進行了從生到死狀態的轉換。就這樣,在冥冥之中,我忽然脫離了正常的軌道,一下子陷入了一種讓人難以琢磨的混亂狀態,無力自拔。我越是琢磨自己當下的處境,就越對自己的現狀感到糊塗。
然而,誰人又能預知命運呢?到如今,我已任由命運擺布,更難以想個明白了。彼時的我,與此時的我,並無二致,但是以正常人的思維,那時的我又如何能夠想像得到,有朝一日,我竟會被人確信無疑地當成怪物、投毒犯、刺客,當成人類中的敗類,淪為一群烏合之眾的笑柄?又何以料到,路人向我致意的方式,竟會是口吐唾沫,甚至竟會有整整一代人,一致打算將我活埋來取樂?這種轉變之大令人詫異,而我對此的本能反應,就是驚慌失措。出於激動和義憤,我頃刻間變得情緒激昂,經過整整十年才逐漸平復這種狀態。這十年之間,我跌跌撞撞,一錯再錯,蠢事不止。這些魯莽的行為為那些操控我命運之人提供了把柄。對此他們輕車熟路地加以利用,而我的命運也由此陷入了萬劫不復之地。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發起了激烈的抗爭,然而皆徒勞無益。我為人坦誠直率,耐不住性子,容易衝動,又缺乏手段伎倆,也沒有詭計和謀略。故而,我原本想努力掙脫束縛,誰料卻越陷越深,反而不斷給那些人遞刀子,而且他們還都牢牢把握住了。我終於逐漸意識到,我的一切努力不過是徒勞,自己受的折磨也毫無益處。於是我選擇了自己唯一可選的道路,那就是向命運屈服,聽天由命,不再抗爭。結果,我聽天認命之後,內心反而獲得了寧靜,此前種種嘗試所造成的創傷也得到了彌補。之前那些無休止的抗爭,既痛苦又徒勞,也無法讓我獲得內心的寧靜。
我的內心能夠獲得寧靜,還歸功於另一個原因,那些費盡心機迫害我的人,早就被仇恨沖昏了頭腦,以致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細節。那就是,要想對我不斷地施加新的痛苦和折磨,是需要採取循序漸進策略的,但他們忘記了這一點。如果當初他們足夠狡猾,給我留下一絲絲的希望,那么現在也應該還能對我有一些辦法,還可以用誘餌來引誘我,擺布我,讓我再次因期望落空而陷入痛苦之中。可惜他們早已施展完了能用到的各種伎倆,在讓我變得一無所有的同時,自己也已經黔驢技窮。那些人對我進行誹謗、侮辱、嘲笑、辱罵,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雖然我無力迴避和擺脫,但他們也同樣無法做到更加惡毒了。他們急不可耐地讓我嘗盡了所有的痛苦,故而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凡人之力與地獄之法,能夠再為我增添一絲一毫新的痛苦。甚至當我在遭受軀體的痛苦時,心靈的苦楚卻反倒因此而減少,斷然不會增加。也許因軀體疼痛而產生的號啕,能讓我不因憂鬱而發出呻吟,而身體上遭受的傷害,則會避免我心靈受到傷害。
既然一切都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那么現在我又有何懼?他們沒有辦法再給我雪上加霜,也就嚇不倒我了,我終於可以從一切討厭的憂慮和恐懼中解脫出來了。就憑這一點,也至少能讓我找到一些慰藉。
真實發生的不幸,其實對我幾乎沒有什麼影響,我能夠輕易地接受已經降臨的不幸,然而,我卻沒有辦法接受那些我頭腦中所擔心的東西。我會頭腦發熱,對那些我所擔心的不幸胡思亂想,添油加醋,並從各個角度進行審視,這些不幸在發生前對我的折磨,要遠遠大於其真實發生時對我的折磨,那種威脅感遠比實際的打擊更傷人。那些我所擔心恐懼的不幸,一旦真正來臨,反而原形畢露,不再有想像中那樣恐怖,也遠沒有自己曾擔心的那樣可怕,甚至當我在遭受這些不幸折磨時,竟能感覺到一種解脫。在此種狀態下,我不再有更多的恐懼憂慮,不再有任何焦急的期盼,只需要養成一種習慣,便可越來越輕鬆地適應,因為事情不可能變得更糟糕了。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對自己的處境越來越麻木,也不再有任何的不幸和痛苦,能喚醒我對它們的強烈感知。那些迫害我的人,不顧一切地一次性發泄了全部仇恨,是為我做了一件多么大的好事呀,從此,他們失去了打擊我的力量,現在就輪到我嘲笑他們了。
此後,過了不到兩個月,我的內心便徹底恢復了寧靜。其實在此之前,我很早就不再有恐懼與擔心,但是我仍然心存希冀。這些希望時而燃起,時而破滅,在我的內心之中,激起了千萬種強烈的情感,攪得我永無寧日。不久,發生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傷心事,徹底終結了我那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也告訴了我,我在這塵世之中命運已定,永遠無法逆轉。從此以後我就徹底認命,內心也再次恢復了寧靜。
自從我大概了解了那幫人的全盤陰謀後,對於公眾在我有生之年會對我回心轉意這件事,我便完全不再抱任何想法。而且即使他們以後回心轉意,也毫無益處,因為他們不可能從中得到任何回報。也許有一天,人們會選擇重新接納我,但我絕不會再接納他們。我對他們極為鄙視,即便只是與他們為伴,也會讓我感覺厭倦,乃至成為我的負擔,我一個人獨處時,絕對會比與那幫人打交道時快樂上百倍。由於他們,我已經體會不到與人交往的樂趣,而且到了我這個年齡,這種樂趣感也無法再恢復了,為時太晚了。從今以後,任憑這些人對我好,對我壞,我對他們的一切行為都不會在意。無論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們如何作為,我都將毫不在乎。
然而,我曾經確實對未來有過期望,期望更優秀的一代人對當代人加諸我的評判與所作所為,進行更認真的審視,從而能夠輕易地揭穿那些生事者的陰謀,最終能真正了解我。正是抱著這種希望,我寫下了《對話錄》,還促使我制訂了一系列荒唐的計畫,想讓這本書流傳後世。這種希望儘管渺茫,卻也曾讓我的內心充滿焦慮,就像我當初曾努力想在當代找尋一位正義之士一樣。所以說,哪怕我只是將理想寄托在遙遠的將來,也同樣會淪為當代人擺布的對象。在《對話錄》中,我就闡明了自己抱有這種希望的原因,但是,我當時想錯了。所幸的是,不久之後,我便意識到了錯誤,因此還能在有生之年,享受一段短暫的寧靜與安詳的時光。如前文所述,這段時光就這樣開始了,而且我也有理由相信,它能一直持續下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每一天我都會有一些新的反思,進一步印證了我此前期待公眾回心轉意的想法是多么荒謬,哪怕這只是對未來時代人們的期待。因為每個時代的人,其行為都會受到那個時代指導者的極大影響,而這些指導者都屬於憎恨我的團體,會一代接一代傳承下去。團體中的個體會死亡,但整個團體卻不會。這種情感會延續下去,他們對我的極端仇恨,也會像挑起這種仇恨的惡魔一樣,陰魂不散,永無休止。當我所有單個的敵人都死去後,還會有醫師與奧拉托利會 的存在,哪怕只有這兩個群體的人迫害我,我也可以肯定,我離世之後,他們不會讓我的名聲比活著時更好。那些醫師們,我確實得罪過他們,但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們也許會逐漸寬容我。然而那些屬於奧拉托利會的神職人員和準修士們,儘管我曾經熱愛過、尊敬過、信任過他們,並且也從未得罪過他們,但他們的怒火卻注定永遠無法平息。因為,正是他們行事不公,才使我背負上了罪名,而這些人出於自負,絕對不會放過我,只會不斷煽動社會大眾對我保持敵意,故而社會大眾也會如他們一般,對我的怒火將永難平息。
於我而言,這世間一切已成定局,無人能再給我一些幫助,亦無人能再對我造成更多的傷害;這世間已無任何東西能再讓我懼怕,或給我帶來希望。雖然我深陷於命運的泥淖之中,但是這樣一位既可憐又不幸的凡人,卻終於獲得了寧靜,並且能像上帝一樣,不為外物所動。
自此,世間萬物皆與我無關。這世間的鄰里、朋友、兄弟,皆已成為過去。我仿佛告別了曾經熟悉的地球,來到了另一個陌生的星球。置身於此,我能認得的身邊事物,莫不是些讓人傷心痛苦的東西,周遭的一切,目之所及,無不激起我心中的憤慨、嘲笑或悲痛。因此,就讓我的思緒遠離這些令人痛苦的場景吧,它們只會給我帶來傷痛,而且無窮無盡。餘生且讓我獨行,只有在自我之中,我方能找到慰藉,找到希望,以及內心的寧靜。此後我唯一的職責,便是對自己負責,而我所求的也僅僅如此。正是抱著這樣一種心態,我又重新對自己進行嚴格而又真誠的審視,就像我此前在《懺悔錄》中所作的那樣。在餘生的日子裡,我將潛心審視自己,並為不久之後就必須提交的人生記錄做好準備。我與自己的內心進行交流時,能體會到快樂,而只有這種快樂,沒有任何人能夠剝奪,如此,就讓我縱情沉湎於這種快樂之中吧。我對自己的內心世界也進行反思,如果通過這種反思,我的內心世界能更加井然有序,其中的缺陷也能得到彌補,那么這些反思也就不儘是枉然了。這樣哪怕我在這世間已一文不值,也不至於完全蹉跎餘生。我每日閒暇漫步時,腦海中常常思考一些東西,讓我感到愉悅。遺憾的是,之前的這些遐思我都已遺忘。以後再出現這些遐思時,我會將其付諸文字保存下來。如此每當我再次讀到它們時,便能回憶起當初的快樂。想到我的內心能得到這種獎勵,我便能忘卻自己遭遇的不幸、迫害與恥辱。
我的這些文字,僅僅是隨意記錄下來的個人遐思。因為孤獨的人必定會常常反思自己,所以我自己就是這些文字中的主角。不過其他所有在我腦海中浮現過的思緒,在我的文字中都有一席之地,它們如何呈現,我就如何記錄,如同清晨的思緒與夜晚的思緒,它們之間就幾乎沒有什麼關聯。然而在我當前這種特殊的處境下,通過對滋養自己心靈的情感與思緒進行了解,我能更深入地理解自己的本性與氣質。因此本書中的文字可以視為對《懺悔錄》的補充。不過我不會這樣給它取名,因為我覺得自己所言之物會使其名不副實。在逆境的大熔爐中,我的心靈已經得到淨化,縱然是再細緻入微的自我審視,也幾乎不能再找出絲毫值得譴責的傾向。當塵世的一切情感都被連根拔起,我還有何需要繼續懺悔的呢?我不再有任何理由讚美自己,也不再有任何理由譴責自己。從今往後,我不再與世人有任何實質的關係或友誼,因此注定會是一個無足輕重之人。我的好心可能會辦壞事,做事情要么會傷害他人,要么會傷害自己。因此我唯一的職責就是做到無為。我定會全心全意地這樣做。然而雖然軀體閒散了下來,但我的內心仍然活躍,各種情感與思緒不斷湧上心頭。事實是,我失去了對塵世的一切興趣之後,內心世界似乎反而愈加活躍起來。此刻,軀體於我不過是一種累贅和妨礙,我要竭力提前與它做個了斷。
這樣一種境況實屬罕見,因此當然值得去審視與描述,而這也正是我在餘生最後閒暇的日子裡,將要致力完成的任務。此事要想大功告成,本應有序、得法地進行,但這樣做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而且還定然會引我偏離目標。我的確切目標就是,對自己的內心變化進行持續記錄。物理學家為了探索大氣的日常變化,會對大氣進行研究,而我則會模仿他們的方法來研究自己,我會準確地記錄下自己內心晴雨表的變化,日復一日,也許便能獲得如同物理學家那樣可靠的結果。不過我的目標不及他們那么遠大。能記錄下自己的內心變化,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不會再試圖將其進行系統的歸納。我的這項計畫與蒙田的做法類似,但動機迥異。蒙田創作隨筆,旨在給他人閱讀,而我記錄自己的遐思,只為了自己。待到我年邁之時,行將離世之際,如果那時的自己,還能如我所願,保持與現在相同的心態與性情,那么到時再來讀一讀這些文字,便能回味起寫作時刻的快樂。如此,既能回憶往昔歲月,還仿似又重新活了一次。雖然離開了人群,我仍然能享受到有人陪伴的快樂,在我年老體衰之時,我可以把年輕時候的我當成另一位年輕的朋友,與之共同生活。
之前我在寫作《懺悔錄》與《對話錄》時,總是焦慮它們如何才不會落入迫害者的貪婪之手,如有可能,還尋思著要使其流傳至後輩。但我寫作當前這些文字時,不再有這樣的焦慮折磨我。這種焦慮毫無益處,而我心中曾渴盼得到他人更好理解的那種欲望,也早已死去。無論是我本人的作品,還是證實我無辜的證據,其命運如何,我都毫不在意。也許它們都早已被破壞殆盡。
就讓那幫人來盡情窺探我的行動好了,他們會驚恐於我的文字,然後奪走它們,查禁它們,篡改它們。以後這一切我都將不會在乎,我不會把作品藏匿起來,也不會炫耀它們。縱然此生,這些文字作品被人掠去,我寫作它們的快樂也不會失去,字裡行間的內容也將存留於我的記憶之中,激發寫作靈感的那些孤獨沉思也不會消逝。只要我一息尚存,思緒的源頭就不會枯竭。倘若當初,在厄運剛來臨之時,我便放棄與命運的抗爭,轉而採取現在的做法,那么那幫人的一切伎倆和拙劣的詭計便均無法得逞,也不能奈我何。如此一來,他們的那些陰謀,當初便不能擾亂我的寧靜,從今以後,他們無論如何勝利,都無法對我造成紛擾了,以後,那幫人盡可以因羞辱我而揚揚自得,但卻絲毫妨礙不了我對自己的清白無辜感到喜悅。無論他們怎樣作為,我都將平靜地度過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