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參溝紀實

黨參溝紀實

《黨參溝紀事》是著名作家李春雷創作的一篇報告文學,發表在《人民日報》2014年8月6日。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黨參溝紀事  
  • 作者李春雷
  • 創作年代:2014.8.6
  • 作品出處:人民日報
  • 文學體裁:報告文學
作者簡介,作品鑑賞,

作者簡介

李春雷,著名報告文學作家。
黨參溝紀實
《黨參溝紀事》作者李春雷 劉文韜 攝

作品鑑賞

黨參溝紀事(報告文學)
作者:李春雷
今年五月,我在甘肅省定西市採風。
  出臨洮縣城,東南行。此地屬黃土高原深處,溝壑縱橫,梁峁起伏。過窯寨鎮,土路顛簸。約十里,渾然進入一個山坳。四周坡面高高低低,皆梯田。層層田畦,疊疊青翠,向山頂蔓延,宛若巨人登天的階梯。梯田角落處,棲息著一簇簇人家。
  路人告訴我,這是翻山村。
  在小村南頭,我叩開了一戶人家……
  楊德茂老漢正在小院角落裡餵騾子。黑油油的騾子,抬起頭,驚奇地看著我,宛若天外來客。清澈純淨的眼睛,像一個嬰兒。
  他的妻子,高高的個頭,健實的身板,看到我進門落座,便喜盈盈地端出一盤黃燦燦的油饃,一杯綠茵茵的茶水。
  這是一個精緻的四合小院,高門大窗,遍貼瓷磚,水泥地面,平展潔淨。屋內更是一塵不染,擺滿了時尚用品,冰櫃彩電,音響電腦。中堂和四壁,則張掛著幾幅精緻的字畫。在這深山裡,竟然包藏著這么一個充滿現代文明氣息的院落,真是讓我驚奇了。
  但,大大出乎意料的是,五十八歲的老楊,和他的妻子,居然目不識丁,且滿口土語,難以溝通。
  我猛然醒悟,這裡畢竟是遠離世界的深山一隅。
  雖然不識字,卻識數,會寫阿拉伯數字,千千萬萬地計算,都難不住。幾十年來,蝸居在黃土深處,生存和生活,算計和計算,只是一種本能。
  雖然不識字,卻知足而樂,臉上鋪滿著舒展的笑紋,一如陽光下的黃土高原……
  黃土高原從何而來?
  長期以來,“風成說”漸成共識:黃土來自其北部和西北部的蒙古高原以至中亞等浩瀚的乾旱沙漠區。億萬年來,冬春季節,這些地區西北風盛行,狂飆驟起。粗大的石塊,留守原地,成為“戈壁”;較細的沙粒,落在附近,聚成沙漠;而細微的粉沙和黏土,紛紛向東南飛揚。當風力減弱或遭遇秦嶺和太行山地的阻攔,便飄落下來,積累成一片六十二萬平方公里的深厚黃土。
  生命和生物開始繁衍,文化和文明漸漸發酵。於是,寄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群,便與這片土地染成一色,融為一體,成為一個民族最鮮明的胎記和宿命。
  黃土高原,中華民族的胎盤!
  翻山村的歷史,只有幾十年。
  隴中苦瘠,甲於天下。史籍上,“禾麥無收”“民大飢”“人相食”“積屍梗道”的記載,比比皆是。而這裡,更是處於隴中最偏遠的地方。
  民國十八年(1929年)早春,為了躲避血腥的戰爭和兵匪抓丁,楊德茂的爺爺夥同尹姓、魏姓幾個青年,從臨夏州和政縣一帶,逃進了這片荒無人煙的深山。走過一道道山谷,終於在谷底發現一注拇指粗的泉眼。於是,幾個人掘土為穴,蓋起幾間草房,決定就此定居。而後,一人留下看守,別人各自回家,搬遷家眷。男人們挑著全家的行李,翻山越嶺,日夜奔走,雙肩磨得奼紫嫣紅。女人們都是三寸金蓮,更是雙腳血肉模糊。
  野山無主,取名大峪溝。
  大峪溝內,只有一叢叢稀稀疏疏的荊棘,爬滿了所有的山坡,是這裡千年的主人。人們披荊斬棘,放火燒荒,開墾野田,播下種子。
  生命一如荊棘,在貧瘠的山坡上紮下了根。
  四面黃土高坡,就是他們生存的世界。於是,由近及遠,一塊塊巴掌田、眉毛田、臥牛田、草帽田浮現了。於是,土豆、小麥、穀子、糜子、胡麻和蕎麥們,悄悄地安家了。
  後來的歲月里,老家的親屬和鄰居陸續遷來。漸漸地,這裡形成了一個遺世獨立的自然村落。
  小村叫什麼?有人說,我們翻山而來,就叫翻山村吧。
  大河流過,嫁與高原,是為黃河。
  幾十萬年,黃河與黃土高原,形成了一個固定的結構和體系,像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綻放出一枚枚神秘的生命之花,孕育了這一方水土的生物進化,於是,東方農耕文明早期的曦光出現了,女媧、黃帝、伏羲們影影綽綽地登場了……
  億萬條溝壑,千百條支流,匯於一身。黃河浩浩東流,一個廣袤的大平原形成了。若干的朝代,若干的文化,無數的英雄,苦難與輝煌,流成了一曲唏唏噓噓、紛紛繁繁的歷史……
  上世紀六十年代,這裡已經繁衍成一個四五百人的小村了。四面山坡上,是多年開墾的四千多畝坡耕地。
  此地土壤顏色灰黃,俗稱白土、傻白土,有機質含量低,且土質疏鬆,抗蝕力低,是典型的低產田。
  最主要的是乾旱。
  全村人吃水仍是依靠那一眼山泉。只是,泉眼在谷底,人們住在四周的山坡上,挑水上山,格外苦累。
  更苦累的是耕牛們。山坡上耕種,特別費力。由於受力不均,牛脖子被韁繩勒磨得鮮血淋淋。更有饑渴難耐、筋疲力盡的牛兒,站立不穩,頭重腳輕,從山坡上滾落下來,立時斃命。
  比牲口更加饑渴的是莊稼們。本來都是耐旱作物,但從正月到六月,常常晴天麗日,空空無雨。滿坡的小麥,稀稀黃黃,弱瘦如牛毛,不能結籽。這時候,趕緊犁掉,種上蕎麥、糜子。這樣的年景,只能種一坡,收一車,打一斗,煮一鍋。
  飢餓,乾渴,疾病,苦累,楊德茂的爺爺、奶奶、大伯等長輩,大都是中年離世。
  在生活和生產中,人們越發認識到土豆是生命和生存的最好伴侶。
  土豆,又名洋芋,俗名山藥蛋,康熙年間從東南沿海傳入,因其耐旱,高產,且亦糧亦菜,成為當地人們的主食。嬰兒認識世界,第一個是母親的乳房,第二個便是土豆。
  坡耕地種土豆,正常年份畝產兩千多斤,拳頭大小。旱年呢,只有三五百斤,大的像鵪鶉蛋,小的像羊糞球兒。
  最稀缺的是水,最浪費的也是水。
  全年的降水,多集中在七八月。突然電閃雷鳴,黑雲壓頂,天兵天將,驟然而至。雨水奔流而下,在山坡上,在耕田上,衝出一道道溝壑,像一道道血淋淋的傷口。
  苦苦期盼的雨水,化做滿溝黃黃的泥漿,流走,流進山那邊的洮河,流入更遠處的黃河……
  看著匆匆而去的流水,村民們是多么的無奈啊。
  清同治、光緒年間,左宗棠任職陝甘總督十二年,多駐防蘭州。戎馬倥傯之際,左氏頗兼顧地方民政。
  光緒初年,隴中連年大旱,赤地千里,野無綠色,餓殍遍地。
  光緒二年(1876年),左宗棠在寫給皇帝的奏摺中發出了“轄境苦瘠甲於天下”的哀嘆,希求“各省關協濟”。
  楊德茂生於1955年。
  赤貧,村里又沒有學校,他生來便與讀書無緣。
  雖然不識字,卻認識各種野菜:苣蔴、蕨菜、馬齒莧、婆婆丁、小根蒜、豬毛菜……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背著荊條筐,攥著小鐵鏟,在山坡上盤桓。所有的野菜,都是他童年的夥伴。
  村西頭是尹家,生下一兒一女。兒子腦癱,智商停滯在嬰兒階段。女兒桂蘭卻是眉目清秀,人見人愛。
  兒子長到十歲,吃遍山間草藥,仍然不見起色。尹家母親每日長吁短嘆,以淚洗面。
  桂蘭十二歲時,母親去世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村人終於認識到,命運是可以改造的,梯田可以蓄水,梯田可以豐收。
  於是,全村的青壯勞力,便開始了愚公移山般的修造梯田工程。
  死土深翻,活土還原,大彎就勢,小彎取直,這是工程要領。全村只有兩輛架子車,大量的土,依靠背簍搬運。荊棘編成的背簍,裝滿了黃土,從這裡到那裡,從坡下到坡上。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拚命乾。
  ……
  幾年過去了,桂蘭出落成一個蔥俊的大姑娘,身高一米六八,是公認的“村花”。
  楊德茂和尹桂蘭,共同參加生產隊勞動,一起修梯田。每個男人每天要背運十方土。女人呢,八方。背不完,不許回家。
  桂蘭個頭高,有力氣,又肯乾,總是第一個完成任務。後來,全村姑娘組成一個整修梯田突擊隊——“鐵梅隊”,她被選為隊長。時時刻刻流大汗,日日夜夜修梯田。
  但她畢竟是一個姑娘啊,有著自己的心事,自己的苦惱。看著背不完的大山,背不動的夕陽,想著自己的未來。夜靜時分,面對大山,尹桂蘭常常痛哭,把我嫁出去吧。
  是的,山外提親的媒人很多,男方條件也很好,甚至還有吃商品糧的。這些,都搖晃著她的心。
  但鎮定後,還是不忍。父親呢,傻哥哥呢?
  飢餓的高原,乾渴的大山。溝底,是一條通往公社的路。從那裡,又通往縣城,通往蘭州。
  但,那是一條泥濘的土路,太遙遠了……
  1972年到1973年夏天,定西一帶連續二十二個月無雨,數百萬人缺糧缺水。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十分震驚且憂戚:“解放幾十年了,老百姓還這么困難,我有責任啊。”說到這裡,潸然落淚。
  1974年,又一份災情報告放到面前。剛剛做過癌症手術的周恩來,在報告上連續寫下九個“不夠”和三個感嘆號:“口糧不夠,救濟款不夠,種子留得不夠,飼料飼草不夠,衣服缺得最多,副業沒有,農具不夠,燃料不夠,飲水不夠,打井配套都不夠,生產基金、農貸似乎沒有按重點放,醫療隊不夠,醫藥衛生更差等,必須立即解決。否則外流更多,死人死畜,大大影響勞動力!!!”
  在山區里,一個大男人,倒插門到女方家裡,是一件很丟面子的事情。但他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打光棍啊。
  尹家父親的心思,就是招一個上門女婿,改換姓名,延續後嗣,為自己養老,同時照顧腦癱的兒子。
  在村人的撮合下,楊德茂成為首選。他的個頭不高,比桂蘭還要低半頭,但他老實,勤快,手巧。
  1978年冬天,兩人結婚了。沒有一杯酒,只有一碗菜:土豆和土豆粉條。
  像兩根苦命的荊棘,纏繞在了一起。
  作為新婚的紀念,兩人決定去一次縣城。臨行前,父親給了兩元錢。凌晨3點就出發了,步行八個小時,才走到臨洮。那是他們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柏油路、腳踏車、汽車、商場、學校……午飯,每人用一角五分,吃了一碗臊子麵,這是他們有生以來的第一頓美食。在商場裡,桂蘭驚奇地看中了一個手電筒,按一下開關,光柱雪亮,能照明,走夜路。想買下來,卻需要兩元五角。她吐吐舌頭,趕緊縮回手。
  第二年,分田了。他們家分到十五畝地和一頭小騾駒。
  這十五畝地,除了三畝梯田,全是坡耕地,分十二塊,零零散散地掛在周圍的山坡上。
  楊德茂和尹桂蘭規劃了一下,梯田和一半坡耕地,種土豆和小麥,這是生活的根本。另一半坡耕地,則種糜子、油麻、豌豆和飼草,這些都是生活的枝葉。
  小楊有的是力氣,最不惜汗水。坡耕地乾旱,夏日雨水存不住,冬天的冰雪倒是有辦法。於是,從冬天開始,他把屋前屋後,村路兩側的積雪和冰塊,都背到自家坡地里,堆成一座座冰山,等待融化為春天……
  這一年,老天幫忙,沒有旱災。坡耕地的小麥畝產超過三百斤,而梯田小麥,則破紀錄地達到六百斤;土豆呢,坡耕地畝產四千斤,梯田竟然達到了八千斤。
  這是祖祖輩輩的最好收成了。
  此地屬黃土高原丘陵溝壑第五副區,海拔兩千二百米左右,平均年降雨量三百八十毫米左右,年蒸發量高達一千五百毫米以上,乾旱少雨,生態環境酷劣,水土流失嚴重。
  1982年夏天,聯合國糧農組織有關專家來到定西一帶考察,臨別時留下一句沉重結論:“這裡不具備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
  孩子陸續出生了,女娃名叫海霞,男娃取名海軍。
  日子剛有起色,卻陰陰晴晴,捉摸不定。
  海霞聰明可愛,長到四歲,卻突發癲病。頻頻到縣城治療,總也不見好轉,時時發作。
  桂蘭哥哥的腦癱,更是無可救藥,而且隨著年齡增大,脾氣越來越暴躁。常常把碗摔碎了,把鍋砸扁了。一年冬天,竟然出走,直到四天后,才在鄰縣的山谷里找到,雙腳凍得潰爛。父親幫著用中藥水洗腳,他卻罵罵咧咧,屢屢踢翻水盆。
  桂蘭父親原本病弱,在極度的鬱悶中,氣竭而亡。
  而可憐的海霞,在耗盡家財之後,也不治而去。
  生活,一下子瀕臨絕境。
  所幸兒子是健全的。只是巨大的喪女之痛,無處排遣。這時,好心人上前耳語,鄰近康樂縣山村裡有一窮漢,連生三個女娃,生活難以為繼,希望有人抱養。於是,楊德茂和尹桂蘭東挪西借,湊齊一百元錢,又送上兩袋小麥,換回一個女嬰。女嬰叫什麼呢?仍然取名海霞。
  海軍和海霞逐漸長大了,都送到鄰村上學。他們夫妻沒有文化,但決計要讓孩子們讀書。
  按照婚前約定,兒子隨女方姓:尹。但兒子上學時,同學們常常在背後指指戳戳。此時,飽經磨難的他們,已經看透世俗,不再顧及。桂蘭毅然決定,讓兒子改歸父姓:楊。
  有一天,女兒跑回家,哭著說,別人都說她是抱養的,嗚嗚。
  尹桂蘭一把抱緊女兒,他們瞎說,你是媽媽的親女兒!
  真的嗎?
  真的!真的!
  女兒仍是委屈地哭。桂蘭拿出一塊糖,塞進女兒嘴裡。這是女兒第一次吃糖,這原本是女兒過年的禮物。
  女兒笑了,嘴裡甜甜的,心裡甜甜的。兩腮絳紫的高原紅,變成了兩抹鮮紅的胭脂。
  ……
  孩子們上學走了,夫妻去種土豆。
  四月初,從窖中取出種薯,放在溫暖處催芽。幾天后,薯芽萌動,用刀將薯塊切開,每塊各帶一個牙眼,像閉著的嬰兒的眼。草木灰攪拌,晾乾後即可播種。
  入土一個月,發芽,葉呈卵圓形,類似荊棘。
  六一過後,太陽漸熱,地溫漸高。株苗像兒童發育一樣,迅速長至少年,三四十厘米高。
  七月中旬,開花了,一簇簇,像喇叭筒,或紫或白,爛爛漫漫。但這些花啊,只是綻放美麗,卻與果實無關。每一朵花凋謝之後,蒂結成一枚青胎,似珊瑚球,又像青櫻桃,要及時掐掉。
  八月,雨水集中,正是土豆長身體的時候。娃子們在地下日日夜夜地歌唱著,膨脹著。只需一個多月,俱已成年。
  一夜秋風,滿山金黃。打開黃色的土地,全部是金黃色的土豆。這些粗粗糙糙的東西,在山民們心中不啻是一塊塊足赤的黃金呢。於是,他們的心中便填滿黃金色的滿足了。
  土豆,像木訥的兄弟,或憨厚的父親,飽滿,有力氣,無怨言,樸實無華,默默長大,養活著人類。
  喔,土豆,真是一個偉大的種類啊。
  ……
  1996年,國家在乾旱半乾旱地區實施“121雨水集流工程”:每家建立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屋頂和庭院集流面,打兩眼水窖,發展一處有灌溉保障的庭院經濟。由國家無償提供主要建材,農戶只需自備砂料,並出工出力即可。
  此項巨大工程,基本解決了這類地區的人畜飲水問題。
  人畜飲水問題解決了,但土地呢,莊稼呢?
  山鄉的教育水平總是不及。1999年,海軍高考落榜了。
  落榜第二天,他就隨著父親,默默走上了山坡。他似乎早就意識到了這一天。他的個頭不高,和父親差不多,但他有著自己的打算。
  僅僅一年,海軍便掌握了全套農活。面對家裡眾多坡耕地的種植,他接管了父親的指揮權。
  三年後,海霞也落榜了。
  她更沒有氣餒,決心去南方打工,闖一闖山外的世界。
  海軍終於亮出了主見:三畝梯田全部改種黨參!
  黨參是傳統中藥,有養血益氣、生津止渴等作用。近幾年,村里一些農戶開始在坡耕地上種植,自己家也試種了兩畝。由於水土條件沒有保證,收成並不穩定,畝產成品只有一百多斤。價格呢,每斤只有五六元。但海軍有著一種別樣的預感。
  父親不同意。小麥是四季的吃食,必須保證。梯田全種黨參,將來吃什麼?
  這是父子的第一次爭執。
  但兒子的決心,像大山一樣堅定。
  2001年春天,楊家的三畝梯田,全部種上了黨參。
  黨參是什麼樣子呢?略呈紡錘狀圓柱形或長圓錐形,嫩白,晾乾後呈淡黃色,多環狀皺紋。氣微香,味甜,嚼之無渣。《植物名實圖考》載:“黨參,山西多產。蔓生,節大如手指,秋開花如沙參,花色青白。”
  出去三個月,海霞寄錢回來了。同時寄回的,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女兒,已經完全變了:穿著花裙子,留著披肩發,臉上的高原紅也消失了。女兒在杭州一家超市當收銀員,豪言要紮根城市,不回農村了。
  這一年秋天,楊家黨參畝產達到四百多斤,是坡耕地產量的四倍。
  截至目前,我國耕地面積18.26億畝,其中坡耕地3.59億畝。
  據測算,半個世紀以來,全國因水土流失毀掉的耕地達五千萬畝,平均每年一百萬畝,其中絕大部分為坡耕地。
  有關專家據2000年數據分析,水土流失一年的經濟損失至少在兩千億元以上,相當於當年全國GDP的2.25%。
  山外的世界,漸漸豐饒起來。
  黨參不僅具有極高的藥用價值,更是城裡人美容、美食、養生的尤物。醫藥學家經過反覆研究,終於發現優質黨參的最佳生長條件:海拔一千八百至兩千三百米,氣候陰涼,降水量四百毫米左右,疏性土壤。而隴中地區,恰巧適合這些條件。
  此地出生的黨參,長約一尺,獨條,毛根稀少,白嫩,俗稱“白條黨”。
  這,正是黨參家族的上品!
  ……
  黨參價格一路看漲。
  村裡的梯田全部種上了黨參。
  2008年,國家進一步推動“坡耕地綜合治理”工程。甘肅省更是一馬當先,做出了五年新修五百萬畝梯田規劃,對每畝新修梯田補助四百至一千二百元,並由各級水利部門牽頭落實。
  一時間,各地再次掀起修造梯田的熱潮。
  時代變化了,推土機、挖掘機的巨手和神力,早已替代了人工。過去每人苦幹一個冬天,只能修造兩分梯田。現在,一台推土機,五天即可造田一畝。
  小村人開始了痴情的等待。
  這一年,楊海軍再次提出了一個驚人計畫:自費修梯田!
  楊德茂驚得目瞪口呆。國家鼓勵修梯田,而且有補助,為什麼不等待國家優惠政策呢?自費修造,每畝成本最少一千四百元,全家十二畝坡耕地,需要多少錢?
  兒子說,國家規劃優先從大流域開始,循序漸進,蠶食死角。我們這裡最偏僻,且地形複雜,處於規劃的末端,等待國家補助,遙遙無期。
  錢呢?那可是一大筆資金啊。
  早一年修成梯田,種上黨參,一年就全賺回來了。
  可是,眼下,從哪裡籌集這么多錢呢?
  父子倆激烈地爭論著。
  這時候,尹桂蘭說話了。原來,每年年底,女兒都會孝敬她一筆錢。尹桂蘭悄悄藏起來,分文不動,準備用在將來的某一天。
  如今,在梯田問題上,這個當年的女子突擊隊隊長,鮮明地站在了兒子的身後。改變祖祖輩輩的困境,她早已迫不及待了。她決定把多年積攢的女兒的嫁妝錢和自己的養老費,全部拿出來!
  2009年冬天,楊家人耗資兩萬元,雇來一輛推土機,開始了一項家族史上最大的建設工程。
  兩個月後,楊家十二畝坡耕地,全部改造成標準化梯田!
  水土保持的原理,就是利用工程措施和植物措施,把地勢變得平緩,改變微地型,消化徑流,使水不下坡,水不出溝,最大限度地消弭洪水災害。
  這其中最好的辦法,就是在適宜地區將大面積坡耕地改造為梯田!
  據測算,每畝梯田可以攔蓄四十至七十立方米雨水。
  梯田,不僅保持水土,更從根本上改變了農業生產條件。
  果然,2010年,黨參時代到來了。
  2011年,每斤價格漲到三十元;2012年,更高達四十元。
  與此同時,整個大峪溝的坡耕地,通過國家補助和自家修建兩種形式,幾乎全部改造成了梯田。埂寬地平、滿目青翠,像一條條舒緩的緞帶,纏繞在梁峁之間。
  海霞在杭州打工,幾番夢想,幾番碰撞。後來,乾脆回到臨洮縣城。
  這一年,她結婚了。
  尹桂蘭不僅為女兒置辦了一套豐厚的嫁妝,還把女兒幾年來的孝敬金,全部還給了她。
  女兒跪在母親面前,泣不成聲。母女連心,只有她,明白母親心底的苦和願。
  這期間發生了一個插曲。女兒的親生父親,竟然找上了門,以親戚的身份參加了婚禮。這個當年的窮困漢子,如今已經養羊致富,酒醉後,叫嚷著要認下女兒。楊德茂和尹桂蘭趕緊衝上前,捂住了對方的嘴巴。原來,雙方曾有一個嚴格約定:只要尹桂蘭在世,女兒不能認親!
  從此之後,尹桂蘭常常鬱悶,女兒知道自己的身世嗎?知道後怎么辦呢?
  《人民日報》2011年8月3日訊息:記者從全國坡耕地水土流失綜合治理工程會議上獲悉,我國將加大坡耕地綜合治理力度,到2020年建成一億畝標準化、規模化高標準梯田,使項目區增產糧食一百億公斤,有效控制水土流失,緩解江河湖庫泥沙淤積,穩定解決山丘區民眾的生存和發展問題。
  農曆二月初十,大地剛剛解凍。整個大峪溝,開始忙碌了。
  第一道工序是挖苗。從去年培育的苗圃里,把黨參幼苗挖出來。鮮鮮嫩嫩的小白條,像茸毛,像銀魚。紮起來,埋在陰涼的濕土裡。
  第二道工序是整地。梯田已經甦醒,雪水、鳥糞、腐草,經過一個冬天的陽光,積攢了足夠墒情。再把二銨、尿素、複合肥、農家肥敷滿,用犁鏵翻埋到地下。
  第三個工序就是擺苗了。耙平地面,開溝,把苗兒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溝沿上,株距二至三厘米,而後覆土。
  ……
  每天早上五點鐘,楊家全體出動。
  本來,依照山裡的風俗,嫁走的姑娘潑出的水,娘家田產自動放棄。但楊德茂夫妻做主,所有梯田一分為二,平時由他們夫妻和兒子耕種管理,收穫後兄妹平分。海霞住在縣城,農忙時節,回來幫工。
  天蒙蒙亮,尹桂蘭就起床了,炒幾個菜,有魚有蛋,或燉一鍋羊肉。然後,叫醒孩子們,美美地享用。
  美餐後,老楊牽著騾子,海軍開著三馬車,車上坐著母親、妹妹、媳婦、肥料和黨參苗,還有一天的吃食,下地去。
  直到太陽回家,才回家。
  這樣的忙碌,要連續一個月。
  ……
  黨參種下十五天,默默發芽,類似於土豆的葉片。
  枝條呢,匍匐在地,互相纏繞,極像荊棘。是的,黨參與荊棘同屬藤本。但品質、作用和命運,不一樣啊。
  農曆七月,黨參開花了,青青白白,花苞像小鈴鐺,內里似乎藏匿著一個小小氣囊,踩上去,像過年時的炮仗,啪啪直響。花兒凋謝之後,結籽,紫紅色,像跳蚤。
  霜降過後,萬物枯萎,割除枝條。
  這時候,開始挖黨參。
  男人挖,女人撿,稠稠密密的,白白胖胖的,鮮鮮嫩嫩的,有一種醇厚的藥甜味兒,氤氤氳氳,在大地上瀰漫……
  如今,甘肅省梯田總面積接近四千萬畝。
  梯田,不僅改善了農業條件,更改善了環境。生活在隴中的人們,有一個明顯感覺,降雨量明顯增多。
  數據顯示:清朝末期,隴中地區降水量二百至三百毫米;上世紀八十年代為三百至四百毫米;而這些年,降水量達到了四百至六百毫米。
  什麼原因?
  生態變了!
  採訪的時候,我見到了尹桂蘭的哥哥。他的病情早已穩定,去年辦了殘疾證和五保戶證,國家每月補助三百五十元。
  我問尹桂蘭,這篇文章如果透露了養女的身世,你會介意嗎?
  她堅定地說,不會!俺已經想通了,現在誰家都是好生活。孩子認下親生父母,更好,可以享受兩份親情。但她永遠是俺的女兒!
  ……
  平展如毯的梯田上,黨參們像一簇簇綠色火焰,在陽光下跳躍著。
  高原無言,吐出億萬青翠,就這樣平靜著,微笑著。那是中國的笑顏。
  喔,綿延萬里的黃土高原,那是中國的皮膚、肌肉,也是中國的性格、命運。
  不是嗎?千百年來,正是在與黃土的相依相持和砥礪開發中,才誕生了豐滿而頑韌的中國智慧,和中國精神!
來源:《人民日報》2014年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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