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青蛙神
- 創作年代:清代
- 作品體裁:小說
- 作者:蒲松齡
- 作品出處:《聊齋志異》
原文,注釋,譯文,作者簡介,
原文
江漢之間[1],俗事蛙神最虔[2]。祠中蛙不知幾百千萬[3],有大如籠 者。或犯神怒,家中輒有異兆:蛙游几榻,甚或攀緣滑壁不得墮,其狀不一, 此家當凶。人則大恐,斬牲禳禱之[4],神喜則已。楚有薛昆生者[5],幼惠,美姿容。六七歲時,有青衣媼至其家,自稱神使,坐致神意,願以女下嫁昆生[6]。薛翁性樸拙,雅不欲,辭以兒幼。雖故卻之;而亦未敢議婚他姓。遲 數年,昆生漸長,委禽於姜氏。神告姜日:“薛昆生,吾婿也,何得近禁臠[7]!”姜懼,反其儀[8]。薛翁憂之,潔牲往禱,自言不敢與神相匹偶。祝已,見餚酒中皆有巨蛆浮出,蠢然擾動;傾棄,謝罪而歸。心益懼,亦姑聽 之。一日,昆生在途,有使者迎宣神命,苦邀移趾[9]。不得已,從與俱往。入一朱門,樓閣華好。有叟坐堂上,類七八十歲人。昆生伏謁。叟命曳起之, 賜坐案傍。少間,婢媼集視,紛紜滿側。叟顧日:“入言薛郎至矣。”數婢奔去。移時,一媼率女郎出,年十六七,麗絕無儔。叟指日:“此小女十娘, 自謂與君可稱佳偶;君家尊乃以異類見拒。此自百年事[10],父母止主其半[11],是在君耳。”昆生目注十娘,心愛好之,默然不言。媼曰:“我固知郎意良佳。請先歸,當即送十娘往也。”昆生日:“諾。”趨歸告翁。翁倉 遽無所為計,乃授之詞[12],使返謝之[13],昆生不肯行。方誚讓間,輿 已在門,青衣成群,而十娘入矣。上堂朝拜翁姑,見之皆喜。即夕合卺,琴 瑟甚諧。由此神翁神媼,時降其家。視其衣,赤為喜,白為財,必見[14], 以故家日興。
自婚於神,門堂藩溷皆蛙[15],人無敢詬蹴之。惟昆生少年任性,喜則忌,怒則踐斃,不甚愛惜。十娘雖謙馴[16],但善怒,頗不善昆生所為;而 昆生不以十娘故斂抑之[17]。十娘語侵昆生,昆生怒日:“豈以汝家翁媼能 禍人耶?丈夫何畏蛙也!”十娘甚諱言“蛙”,聞之恚甚,曰:“自妾入門,為汝家田增粟,賈益價[18],亦復不少。今老幼皆已溫飽,遂如鴞鳥生翼, 欲啄母睛耶[19]!”昆生益憤曰:“吾正嫌所增污穢,不堪貽子孫。請不如早別。”遂逐十娘。翁媼既聞之,十娘已去。呵昆生,使急往追復之。昆生 盛氣不屈。至夜,母子俱病,郁冒不食[20]。翁懼,負荊於祠,詞義殷切[21]。 過三日,病尋愈。十娘亦自至,夫妻歡好如初。
十娘日輒凝妝坐,不操女紅[22],昆生衣履,一委諸母。母一日忿曰:“兒既娶,仍累媼!人家婦事姑,我家姑事婦!”十娘適聞之,負氣登堂日:“兒婦朝侍食,暮問寢[23],事姑者,其道如何[24]?所短者,不能吝佣錢, 自作苦耳[25]。”母無言,慚沮自哭[26]。昆生人,見母涕痕,詰得故,怒責十娘。十娘執辨不相屈。昆生曰:“娶妻不能承歡,不如勿有!便觸老蛙 怒,不過橫災死耳!”復出十娘。十娘亦怒,出門徑去。次日,居舍災[27], 延燒數屋,几案床榻,悉為煨燼。昆生怒,詣祠責數曰:“養女不能奉翁姑, 略無庭訓[28],而曲護其短!神者至公,有教人畏婦者耶!且盎盂相敲[29], 皆臣所為[30],無所涉於父母。刀鋸斧鉞,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 居室,聊以相報。”言已,負薪殿下,爇火欲舉。居人集而哀之,始憤而歸。 父母聞之,大懼失色。至夜,神示夢於近村,使為婿家營宅。及明,齎材鳩 工,共為昆生建造,辭之不止;日數百人相屬於道,不數日,第舍一新,床 幕器具悉備焉,修除甫竟,十娘已至,登堂謝過,言詞溫婉。轉身向昆生展笑,舉家變怨為喜。自此十娘性益和,居二年,無間言。
十娘最惡蛇,昆生戲函小蛇[31],紿使啟之。十娘色變,詬昆生。昆生 亦轉笑生嗔,惡相抵。十娘曰:“今番不待相迫逐,請從此絕。”遂出門去。 薛翁大恐,杖昆生,請罪於神。幸不禍之,亦寂無音。積有年餘,昆生懷念 十娘,頗自悔,竊詣神所哀十娘,迄無聲應。未幾,聞神以十娘字袁氏,中 心失望,因亦求婚他族;而歷相數家,並無如十娘者,於是益思十娘。往探 袁氏,則已堊壁滌庭[32],候魚軒矣[33]。心愧憤不能自已,廢食成疾。父 母憂皇,不知所處。忽昏憒中有人撫之曰:“大丈夫頻欲斷絕[34],又作此 態!”開目,則十娘也。喜極,躍起曰:“卿何來?”十娘曰:“以輕薄人 相待之禮[35],止宜從父命,另醮而去。固久受袁家采幣,妾千思萬思而不 忍也。卜吉已在今夕[36],父又無顏反璧[37],妾親攜而置之矣。適出門, 父走送日:“痴婢!不聽吾言,後受薛家凌虐,縱死亦勿歸也!’”昆生感 其義,為之流涕。家人皆喜,奔告翁媼。媼聞之,不待往朝,奔入子舍,執手嗚泣。
由此昆生亦老成,不作惡謔[38],於是情好益篤。十娘曰:“妾向以君 儇薄,未必遂能相白首[39],故不欲留孽根於人世[40];今已靡他[41],妾 將生子。”居無何,神翁神媼著朱袍,降臨其家。次日,十娘臨蓐,一舉兩 男,由此往來無間。居民或犯神怒,輒先求昆生;乃使婦女輩盛妝入閨,朝拜十娘,十娘笑則解。薛氏苗裔甚繁[42],人名之“薛蛙子家”。近人不敢呼,遠人則呼之。
又
青蛙神,往往托諸巫以為言。巫能察神嗔喜:告諸信士曰“喜矣”,神則至;“怒矣”,婦子坐愁嘆,有廢餐者。流俗然哉?抑神實靈,非盡妄也?
有富賈周某性吝嗇。會居人斂金修關聖祠,貧富皆與有力,獨周一毛所不肯拔。久之工不就,首事者無所為謀。適眾賽蛙神,巫忽言:“周將軍倉命小神司募政,其取簿籍來。”眾從之。巫曰:“已捐者不復強,未捐者量力自注。”眾唯唯敬聽,各注已。巫視曰:“周某在此否?”周方混跡其後,惟恐神知,聞之失色,次且而前。巫指籍曰:“注金百。”周益窘,巫怒曰:“淫債尚酬二百,況好事耶!”蓋周私一婦,為夫掩執,以金二百自贖,故訐之也。周益慚懼,不得已,如命注之。既歸告妻,妻曰:“此巫之詐耳。”巫屢索,卒不與。一日方晝寢,忽聞門外如牛喘。視之則,巨蛙,室門僅容其身,步履蹇緩,塞兩扉而入。既入,轉身臥,以閾承頷,舉家盡驚。周曰:“此必討募金也。”焚香而祝,願先納三十,其餘以次齎送,蛙不動;請納五十,身忽一縮,小尺許;又加二十,益縮如斗;請全納,縮如拳,從容出,入牆罅而去。周急以五十金送監造所,人皆異之,周亦不言其故。
積數日,巫又言:“周某欠金五十,何不催併?”周聞之,懼,又送十金,意將以次完結。一日夫婦方食,蛙又至,如前狀,目作怒。少間登其床,床搖撼欲傾;加喙於枕而眠,腹隆起如臥牛,四隅皆滿。周懼,即完百數與之。驗之,仍不少動。半日間小蛙漸集,次日益多,穴倉登榻,無處不至;大於碗者,升灶啜蠅,糜爛釜中,以致穢不可食;至三日,庭中蠢蠢,更無隙地。一家皇駭,不知計之所出。不得已,請教於巫。巫曰:“此必少之也。”遂祝之,益以廿金,首始舉;又益之,起一足;直至百金,四足盡起,下床出門,狼犺數步,復返身臥門內。周懼,問巫。巫揣其意,欲周即解囊。周無奈何,如數付巫,蛙乃行,數步外身暴縮,雜眾蛙中,不可辨認,紛紛然亦漸散矣。
祠既成,開光祭賽,更有所需。巫忽指首事者曰:“某宜出如乾數。”共十五人,止遺二人。眾祝曰:“吾等與某某,已同捐過。”巫曰:“我不以貧富為有無,但以汝等所侵漁之數為多寡。此等金錢,不可自肥,恐有橫災飛禍。念汝等首事勤勞,故代汝消之也。除某某廉正無苟且外,即我家巫,我亦不少私之,便令先出,以為眾倡。”即奔入家,搜括箱櫝。妻問之亦不答,盡卷囊蓄而出,告眾曰:“某私克銀八兩,今使傾橐。”與眾衡之,秤得六兩餘,使人志之。眾愕然,不敢置辯,悉如數納入。巫過此茫不自知;或告之,大慚,質衣以盈之。惟二人虧其數,事既畢,一人病月餘,一人患疔瘇,醫藥之費,浮於所欠,人以為私克之報雲。
異史氏曰:“老蛙司募,無不可與為善之人,其勝刺釘拖索者不既多乎?又發監守之盜而消其災,則其現威猛,正其行慈悲也。神矣!”
注釋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1]江漢之間:長江、漢水之間,指湖北地區。
[2]事:侍奉、崇奉。虔:虔誠。
[3]祠:指蛙神祠。
[4]牲:祭祀用的家畜。禳禱:祭祀禱告,祈求消災。
[5]楚:古楚國最初都城在今湖北省境;這裡泛指湖北地區。
[6]下嫁:公主出嫁稱“下嫁”;這裡指蛙神的女兒嫁於凡人。
[7]近禁臠(luán 巒):染指獨占之物。《晉書·謝混傳》:晉元帝渡 江,在建業時,公私財用不足,每得一 ,視為珍膳;項上一臠尤美,部下 不敢自吃,留下獻帝,時呼為“禁臠”。因以“禁臠”喻獨占之物。後來晉 孝武帝欲以晉陵公主尚謝混,而袁崧又欲以女妻謝混。王恂曰:“卿莫近禁臠。” 蓋以禁臠喻謝混已為帝婿,他人不得以女妻之。臠,塊肉。
[8]反其儀:退還訂婚財禮。
[9]苦邀移趾:苦苦要求他前往。移趾,請人走動的敬辭。
[10]百年事:指婚姻大事。
[11]止主其半:只能當一半家。主,作主。
[12]授之詞:教他推托之詞。
[13]謝:婉言推辭。
[14]必見:謂靈驗必現。見,問“現”。
[15]藩溷(hùn 混):廁所。
[16]謙馴:謙和溫順。
[17]斂抑之:收斂、克制自己的行為。
[18]田增粟,賈(gǔ古)益價:種田增產,經商增利。益,增。
[19]“鴞(xiāo 消)鳥生翼”二句:比喻忘恩負義,以怨報德。鴞鳥, 貓頭鷹,舊傳幼鳥羽翼長成,啄食母鳥眼睛而去,因以之喻惡人。
[20]郁冒:鑄雪齋抄本作“郁胃”。疑為“郁瞀”,猶言鬱悶。
[21]詞義:指祝告的話語和情意。
[22]女紅:也作“女功”,舊指婦女所作的針線活。
[23]朝侍食,暮問寢:猶言“昏定晨省”。這是舊時子婦侍奉翁姑的日 常禮節。侍食,陪食於尊長。問寢,猶言問安,問尊者起居安否。
[24]道:指“婦道”。
[25]自作苦:猶言親自辛勤幹活。
[26]慚沮: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漸沮”。慚愧沮喪。
[27]災:發生火災。
[28]略無庭訓:毫無家教。庭訓,指父教。《論語·季氏》:孔子在庭, 其子伯魚過之,孔子教以學詩、禮。後因稱父教為庭訓。
[29]盎盂相敲:比喻家庭口角。盎和盂都是盆碗一類的食器。
[30]臣:古時與尊者談話時的自我卑稱。
[31]函:用匣子裝著。
[32]堊(è厄)壁滌庭:粉刷牆壁,清掃庭院。堊,粉刷。
[33]魚軒:以獸皮為飾的車子,古時貴夫人所乘。《左傳·閔公二年》:“歸夫人魚軒。”後世也用以代指夫人。
[34]頻欲斷絕:謂屢次想斷絕夫婦恩義。
[35]輕薄人:沒有情義的人;指薛生。
[36]卜吉:選定的吉日;指與袁家婚期。
[37]反璧:指退還聘禮。《左傳·僖公三年》:晉國重耳出亡,路上有 人向他饋贈飯食,並附白璧為禮。重耳“受饗反璧”。後因稱退還別人的贈 禮為“反璧”。
[38]惡謔:惡作劇。謔,開玩笑。
[39]相白首:白頭偕老。
[40]孽根:猶言孽根禍胎。此指兒女。
[41]靡他:無有他心。靡,無。
[42]苗裔:後代子孫。
譯文
南方長江、漢水一帶,民間信奉青蛙神最虔誠。蛙神祠中的青蛙不知有幾千幾百萬,其中有像蒸籠那樣大的。有人如觸犯了神,家裡就會出現奇異的徵兆:青蛙在桌子、床上爬來爬去,甚至爬到滑溜溜的牆壁上而不掉下來,種種不一。一旦出現這種徵兆,就預示著這家要有凶事。人們便會十分恐懼,趕忙宰殺牲畜,到神祠里禱告,神一喜就沒事了。
湖北有個叫薛昆生的,自幼聰明,容貌俊美。六七歲時,有個穿青衣的老太太來到他家,自稱是青蛙神的使者,來傳達蛙神的旨意:願意把女兒下嫁給昆生。薛昆生的父親為人樸實厚道,心裡很不樂意,便推辭說兒子還太小。但是,雖然拒絕了蛙神的許親,卻也沒敢立即給兒子提別的親事。又過了幾年,昆生漸漸長大了,薛翁便與姜家訂了親。蛙神告訴姜家說:“薛昆生是我的女婿,你們怎敢染指!”姜家害怕,忙退回了薛家的彩禮。薛翁非常擔憂,備下祭品,到蛙神祠中祈禱,自己說實在不敢和神靈做親家。剛禱告完,就見酒菜中浮出一層巨蛆,在杯盤裡蠢蠢蠕動著。薛翁忙倒掉酒肴,謝罪後返回家中,內心更加恐懼,只好聽之任之。
一天,昆生外出,路上迎面來了一個使者,向他宣讀神旨,苦苦邀請他去一趟。昆生迫不得已,只得跟那使者前去。進入一座紅漆大門,只見樓閣華美。有個老翁坐在堂屋裡,像有七八十歲的樣子。昆生拜伏在地,老翁命扶他起來,在桌旁賜座坐下。一會兒,奴婢、婆子都跑了來看昆生,亂紛紛地擠滿了堂屋兩側。老翁對她們說:“進去說一聲薛郎來了!”幾個奴婢忙奔了去。不長時間,便見一個老太太領著個少女出來,約十六七歲,艷麗無比。老翁指著少女對昆生說:“這是我女兒十娘。我覺得她和你可稱得上是很美滿的一對,你父親卻因她不是同類而拒絕。這是你的百年大事,你父母只能做一半主,主要還是看你的意思。”昆生目不轉睛地盯著十娘,心裡非常喜愛,話也忘說了。老太太跟他說:“我本來就知道薛郎很願意。你暫且先回去,我隨後就把十娘送去。”昆生答應說:“好吧。”告辭出來,急忙跑回家,告訴了父親。薛翁倉猝間想不出別的辦法,便教給兒子話,讓兒子快回去謝絕。昆生不願意,父子正在爭執時,送親的車輛已到了門口,成群的青衣丫鬟簇擁著十娘走了進來。十娘走進堂屋拜見公婆。薛翁夫婦見十娘十分漂亮,不覺都喜歡上了她。當晚,昆生、十娘便成了親,小夫妻恩恩愛愛,感情密切。
從此後,神女的父母時常降臨昆生家。看他們的衣著,只要穿的是紅色衣服,就預示薛家將有喜事;穿白色衣服,薛家就會發財,非常靈驗。因此,薛家日漸興旺起來。只是自與神女結婚後,家裡門口、堂屋、籬笆、廁所,到處都是青蛙。家裡的人沒一個敢罵或用腳踏的。昆生年輕任性,高興的時候對青蛙還有所愛惜,發怒時則隨意踐踏,毫無顧忌。十娘雖然謙謹溫順,但生性好怒,很不滿意昆生的這些所作所為,昆生仍不看在十娘的份上有所收斂。一次十娘忍耐不住,罵了他兩句,昆生髮怒,說:“你仗著你爹娘能禍害人嗎?大丈夫豈能怕青蛙!”十娘最忌諱說“蛙”字,聽了昆生的話,非常氣憤,說:“自從我進了你家的家門,使你們地里多產糧食,買賣多掙銀子,也不少了。現在老老少少都吃得飽穿得暖,就要貓頭鷹長翅膀,要吃母親的眼睛嗎!”昆生愈怒,罵道:“我正厭惡你帶來的這些東西太骯髒,不好意思傳給子孫!我們不如早點分手!”將十娘趕了出去。昆生的父母聽說後,急忙跑來,十娘已走了。便斥罵昆生,讓他快去追回十娘。昆生正在氣頭上,堅決不去。到了夜晚,昆生和母親突然生病,煩悶悶地不想吃飯。薛翁害怕,到神祠中負荊請罪,言詞懇切。過了三天,母子的病便好了。十娘也自己回來了。從此夫妻和好,跟以前一樣。
十娘不好操持女紅,天天盛妝端坐,昆生的衣服鞋帽,全都推給婆母做。一天,昆生母親生氣地說:“兒子已娶了媳婦,還來累他媽!人家都是媳婦伺候婆婆,咱家卻是婆婆伺候媳婦!”這話正好讓十娘聽見了,便賭氣走進堂屋。質問婆母:“媳婦早上伺候您吃飯,晚上伺候您睡覺,還有哪些侍奉婆婆的事沒做到?所缺的,是不能省下僱傭人的錢,自己找苦受罷了!”母親啞然無言,既慚愧又傷心,禁不住哭了起來。昆生進來,見母親臉上有淚痕,問知緣故,憤怒地去責罵十娘,十娘也毫不相讓地爭辯。昆生怒不可遏,說:“娶了妻子不能伺候母親高興,不如沒有!拚上觸怒那老青蛙,也不過遭橫禍一死罷了!”又趕十娘走。十娘也動了怒,出門逕自走了。
第二天,薛家便遭了火災,燒了好幾間屋子,桌子床榻,全成灰燼。昆生大怒,跑到神祠斥責說:“養的女兒不侍奉公婆,一點家教都沒有,還一味護短!神靈都是最公正的,有教人怕老婆的嗎?況且,吵架打罵,都是我一人幹的,跟父母有什麼關係!刀砍斧剁,我一人承擔,如不然,我也燒了你的老窩,作為報答!”說完,搬來柴禾堆到大殿下,就要點火。村裡的人忙都跑來哀求他,昆生才憤憤地回了家。父母聽說後,大驚失色。到了夜晚,蛙神給鄰村裡的人託夢,讓他們為女婿家重蓋房子。天明後,鄰村的人拉來木材,找來工匠,一起為昆生造屋,昆生一家怎么也推辭不了。每天有數百人絡繹不絕地前來幫忙,不幾天,全家房屋便煥然一新,連床榻、帷帳等器具都給準備下了。剛整理完畢,十娘也回來了。到堂屋裡給婆母賠不是,言辭十分溫順。轉身又朝昆生陪了個笑臉,於是全家化怨為喜。此後,十娘更加和氣,連續兩年沒再鬧彆扭。
十娘生性最厭惡蛇。一次,昆生開玩笑般地把一條小蛇裝到一隻木匣里,騙十娘打開看看。十娘打開一看,嚇得臉上失色,斥罵昆生。昆生也轉笑為怒,惡語相加。十娘說:“這次用不著你趕我了!從此後我們一刀兩斷!”徑直出門走了。薛翁大為恐懼,將昆生怒打一頓,到神祠里請罪。幸而這次沒什麼災禍,十娘也寂然沒有音訊。
過了一年多,昆生想念十娘,很是後悔。偷偷跑到神祠里哀懇她回來,還是沒有回音。不長時間,聽說蛙神又將十娘改嫁給了袁家,昆生大失所望,便也向別的人家提親。但連相看了好幾家,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十娘的,於是更加想念她。去袁家看了看,見房屋一新,就等著十娘來了。昆生越發悔恨不已,不吃不喝,生起病來。父母憂慮著急,不知怎么辦才好。昆生正在昏迷中,聽有人撫摸著自己說:“大丈夫常要和我決裂,怎么又作出這種樣子!”睜眼一看,竟是十娘!昆生大喜,一躍而起,說:“你怎么來了?”十娘說:“要按你以前對待我的那樣,我就應該聽從父命,改嫁他人。本來很早就接受了袁家的彩禮,但我千思萬想不忍心舍下你。婚期就在今晚,父親沒臉跟袁家反悔,我只好自己拿著彩禮退給了袁家。剛才從家裡來,父親送我說:‘痴丫頭!不聽我的話,今後再受薛家欺凌虐待,死了也別回來了!’”昆生感激她的情義,不禁痛哭流涕。家裡人都高興萬分,趕緊跑了去告訴薛翁。婆母聽說後,等不及十娘去拜見她,忙跑到兒子屋裡,拉著十娘的手哭泣起來。
從此後,昆生變得老成起來,再也不惡作劇了。夫妻二人感情更加深厚。一天,十娘對昆生說:“我過去因為你太輕薄,擔心我們未必能白頭到老,所以不敢生下個後代留在人世。現在可以了,我馬上要生兒子了!”不長時間,十娘父母穿著紅袍降臨薛家。第二天,十娘臨產,一胎生下兩個兒子。此後便跟蛙神家來往不斷。居民有時觸犯了蛙神,總是先求昆生;再讓婦女們穿著盛裝進入臥室,朝拜十娘。只要十娘一笑,災禍就化解了。薛家的後裔非常多,人們給起名叫“薛蛙子家”。附近的人不敢叫,遠方的人才這樣稱呼。
又:青蛙神,往往借巫的嘴說話。巫能察知神的喜怒。巫如告訴信士們說:“神喜歡了!”那么福氣就來了;如說:“神發怒了!”那么一家人都呆呆地坐著,憂愁嘆息,至於有吃不下飯去的。是習俗就是如此呢,還是青蛙神確實神靈,並非完全虛妄呢?
有個姓周的富裕商人,生性吝嗇。正趕上本地的人募資修建關聖祠,不論窮人富人,都樂意出錢出力,唯獨周某一毛不拔。過了很久。因為募的錢不夠用,關聖祠仍沒建好,領頭的人一籌莫展。一次,眾人正祭祀青蛙神,神忽然附在巫身上說話了:“關聖駕前的周倉將軍命小神掌管募資事宜,快給我取帳簿來!”眾人忙把帳簿遞上去。巫說:“已捐資的人,不再勉強;還沒有捐的,自己量力註明要捐的數目!”眾人唯唯聽命,分別寫上了自己要捐的銀兩數。最後,巫看著眾人問:“周某在這裡嗎?”周某正混在人群後面,恐怕蛙神知道自己來了。這時聽到巫的問話,大驚失色,不敢不答應,極不情願地挪動著腳步走到前面。巫指著帳簿說:“你寫上捐一百兩!”周某不肯。巫發怒地說:“淫債你都付出二百兩,況且這是好事呢!”原來,周某曾跟一個婦人私通,被她丈夫當場抓住,他便交出了二百兩銀子贖罪。所以蛙神現在故意揭他這件醜事。周某既羞慚又恐懼,迫不得已,只得註上了捐一百兩銀子。
周某同家後,把這事告訴了妻子。妻子說:“這是巫在敲詐你!”此後,巫多次登門索要銀兩,周某總是不給。一天,周某正白天躺著休息,忽聽門外傳來牛喘一樣的聲音。抬頭一看,是一隻巨大的青蛙,房門剛好容得下它的身子,蠢蠢地爬動著,從兩扇門當中硬擠進了屋裡。然後轉過身去,把下巴頦擱到門檻上。周某一家人都驚恐不安。周某說:“這定是來討募金。”便燒上香禱告,願先交三十兩,餘下的以後再送上,青蛙一動沒動。周某又說先交五十兩,青蛙身子忽然一縮,小了一尺多;周某又加上二十,青蛙再次縮得跟斗一樣大。周某說願全部交上,青蛙才縮得跟一隻拳頭那么大,慢慢騰騰地爬出去,鑽進牆縫走了。周某急忙拿了五十兩銀子,送到監造關聖祠的地方。人們見鐵公雞竟拔了毛,都感到驚異,周某也不說原因。
過了幾天,巫又說:“周某還欠五十兩銀子,為什麼不趕快催他交齊!”周某聽說後害怕,只得又送了十兩,想就此完結。一天,周某夫婦正吃著飯,那隻大青蛙又來了,跟前次一樣爬到屋裡,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在發怒。一會兒,巨蛙又爬到床上去,把床搖晃得像要翻了一樣,把嘴巴擱在枕頭上睡起覺來。肚子高高地鼓起,像頭臥牛,把四個牆角都塞滿了。周某十分恐懼,只得又拿出四十兩銀子,湊足一百之數。但看看床上的青蛙,一動沒動。沒出半天,小青蛙群漸漸聚集而來。第二天,青蛙更多,糧倉、床上到處都是。比碗還大的青蛙,跳到爐灶上吃蒼蠅。死蒼蠅紛紛落到飯鍋里,然後靡爛,把飯搞得污穢不堪,沒法再吃。到第三天,連院子裡都擠滿了青蛙,一點空隙都沒有了。周某一家人驚慌失措,迫不得已,去請教巫。巫說:“這肯定是嫌銀子少。”周某聽說,便燒上香禱告,願在一百兩之外,再加二十兩,床上的巨蛙才抬起了頭;又加了些,巨蛙抬起一隻腳;直至又增到一百兩,巨蛙才挪動四腳,下床爬出門去。但剛笨拙得爬了幾步。又返回來臥在門內。周某害怕,問巫是怎么回事。巫揣摩它的意思,是要周某現在就交錢。周某無可奈何,如數拿出銀子交給了巫,巨蛙才走了。幾步之外,巨蛙的身子忽地猛縮,雜在蛙群中,再也辨認不出來。蛙群也亂紛紛地漸漸散了。
關聖祠建成後,舉行落成儀式,又需要費用。巫忽然指著一個領頭的說:“你應該出若干兩銀子!”領頭的共十五人,除兩人之外,都被巫點了名捐銀。這些領頭的指了指那兩個沒被點名的人說:“我們和他們二人都已捐過了。”巫說:“我並不是因為你們比他們二人富有,才再讓你們捐錢;而是按你們侵吞的銀兩數來決定捐錢多少的。這些銀子都是從眾人身上募集來的,你們不能貪污自肥,恐怕以後會有橫災。念你們領頭建祠,十分辛苦,所以讓你們捐出私吞的銀兩,以替你們消災。除他們二人廉潔正直,沒有參與,可以免了外,就是我的家巫,我也不包庇他。就讓他先拿出銀兩,給大家帶個頭!”巫說完,飛跑進家,翻箱倒櫃。妻子問他,也不回答,把家裡的銀子盡數拿了來,告訴眾人說:“我這個家巫私自剋扣銀子八兩,現在讓他傾囊賠償。”大家把銀子稱了稱,只有六兩多,巫便讓人記下欠數。大家見此情景非常驚愕,再不敢爭辯,全部如數交清了銀兩。巫醒過來後,自己茫然不知這件事。有人告訴他經過。巫十分羞慚,忙當了衣服湊足了應交的數目。其中只有兩個人沒有交齊,結果一個病了一個多月,另一人生了個大瘡。花的醫藥費用遠遠超過了他們欠下沒交的錢。人們都說這是侵吞捐銀的報應。
異史氏說:“老蛙經管募捐的事,總是在幫扶做善事的人,這不比官府用刑罰釘刺拖索強得多么?對監守自盜的貪污行為先揭發,以叫他們及早消災免禍,這種看去威猛的做法,其實正是在做慈善事呢。”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