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阿纖
- 創作年代:清代
- 作品體裁:小說
- 作者:蒲松齡
- 作品出處:《聊齋志異》
原文,注釋,譯文,作者簡介,
原文
奚山者,高密人[1]。貿販為業,往往客蒙沂之間[2]。一日,途中阻雨, 及至所常宿處,而夜已深,遍叩肆門,無有應者,徘徊廡下[3]。忽二扉豁開, 一叟出,便納客入。山喜從之。縶蹇登堂[4],堂上迄無几榻。叟曰:“我憐客無歸,故相容納。我實非賣食沽飲者。家中無多手指[5],惟有老荊弱女, 眠熟矣。雖有宿餚[6],苦少烹鬵[7],勿嫌冷啜也。”言已,便入。少頃, 以足床來置地上[8],促客坐;又攜一短足幾至。拔來報往[9],蹀躞甚勞。 山起坐不自安,曳令暫息。少間,一女郎出行酒,叟顧日:“我家阿纖興矣[10]。”視之,年十六七,窈窕秀弱,風致嫣然。山有少弟未婚,竊屬意焉。 因問叟清貫尊閥[11],答云:“士虛,姓古。子孫皆夭折,剩有此女。適不 忍攪其酣睡,想老荊喚起矣。”問:“婿家阿誰?”答言,“未字。”山竊喜。既而品味雜陳,似所宿具。食已,致恭而言曰[12]:“萍水之人[13], 遂蒙寵惠,沒齒所不敢忘。緣翁盛德,乃敢遽陳樸魯[14]:仆有幼弟三郎, 十七歲矣。讀書肄業,頗不頑冥[15]。欲求援系[16],不嫌寒賤否?”叟喜曰:“老夫在此,亦是僑寓。倘得相托,便假一廬,移家而往,庶免懸念。” 山都應之,遂起展謝[17]。叟殷勤安置而去,雞既唱,叟已出,呼客盥沐。 束裝已,酬以飯金。固辭曰:“客留一飯,萬無受金之理;矧附為婚姻乎[18]?”
既別,客月余,乃返。去村里余,遇老媼率一女郎,冠服盡素。既近, 疑似阿纖。女郎亦頻轉顧,因把媼袂,附耳不知何辭。媼便停步,向山曰:“君奚姓乎?”山唯唯。媼慘然曰:“不幸老翁壓於敗堵,今將上墓。家虛 無人,請少待路側,行即還也。”遂入林去,移時始來。途已昏冥,遂與偕行。道其孤弱,不覺哀啼;山亦酸惻。媼曰:“此處人情大不平善,孤孀難 以過度[19]。阿纖既為君家婦,過此恐遲時日,不如早夜同歸。”山可之。 既至家,媼挑燈供客已,謂山曰:“意君將至,儲粟都已糶去;尚存二十餘石,遠莫致之[20]。北去四五里,村中第一門,有談二泉者,是吾售主。君勿憚勞,先以尊乘運一囊去[21],叩門而告之,但道南村古姥有數石粟,糶作路用,煩驅蹄躈一致之也[22]。”即以囊粟付山。山策蹇去,叩戶,一碩腹男子出,告以故,傾囊先歸。俄有兩夫以五騾至。媼引山至粟所,乃在窖中。山下為操量執概[23],母放女收[24],頃刻盈裝,付之以去。凡四返而粟始盡。既而以金授媼。媼留其一人二畜,治任遂東。行二十里,天始曙。 至一市。市頭賃騎,談仆乃返。既歸,山以情告父母。相見甚喜,即以別第館媼,卜吉為三郎完婚。媼治奩裝甚備。阿纖寡言少怒,或與語,但有微笑; 晝夜績織,無停晷[25]。以是上下悉憐悅之。囑三郎曰:“寄語大伯:再過西道,勿言吾母子也。”居三四年,奚家益富,三郎入泮矣。
一日,山宿古之舊鄰,偶及曩年無歸,投宿翁媼之事。主人曰:“客誤 矣。東鄰為阿伯別第,三年前,居者輒睹怪異,故空廢甚久,有何翁媼相留?” 山甚訝之,而未深信[26]。主人又曰:“此宅向空十年,無敢入者。一日, 第後牆傾,伯往視之,則石壓巨鼠如貓,尾在外猶搖。急歸,呼眾共往,則 已渺矣。群疑是物為妖。後十餘日,復入視[27],寂無形聲;又年余,始有 居人。”山益奇之。歸家私語,竊疑新婦非人,陰為三郎慮;而三郎篤愛如 常。久之,家人紛相猜議,女微察之,夜中語三郎曰:“妾從君數載,未嘗 少失婦德;今置之不以人齒[28],請賜離婚書,聽君自擇良偶。”因泣下。 三郎曰:“區區寸心,宜所夙知。自卿入門,家日益豐,鹹以福澤歸卿[29],烏得有異言?”女曰:“君無二心,妾豈不知;但眾口紛紜,恐不免秋扇之 捐[30]。”三郎再四慰解,乃已。山終不釋,日求善撲之貓,以覘其意。女 雖不懼,然蹙蹙不快。一夕,謂媼小恙,辭三郎省侍之[31]。天明,三郎往 訊,則室內已空。駭極,使人於四途蹤跡之,並無訊息。中心營營,寢食都 廢。而父兄皆以為幸,交慰藉之,將為續婚;而三郎殊不懌[32]。俟之年余, 音問已絕。父兄輒相誚責,不得已,以重金買妾;然思阿纖不衰。
又數年,奚家日漸貧,由是鹹憶阿纖。有叔弟嵐,以故至膠[33],迂道 宿表戚陸生家。夜聞鄰哭甚哀,未遑詰也。既返,復聞之,因問主人。答云:“數年前,有寡母孤女,僦居於此。於是月前,姥死,女獨處,無一線之親, 是以哀耳。”問:“何姓?”曰:“姓古。嘗閉戶不與里社通[34],故未悉 其家世。”嵐驚曰:“是吾嫂也!”因往款扉。有人揮涕出,隔扉應曰:“客 何人?我家故無男子。”嵐隙窺而遙審之,果嫂,便曰:“嫂啟關,我是叔 家阿遂。”女聞之,拔關納入,訴其孤苦,意悽愴悲懷。嵐曰:“三兄憶念 頗苦,夫妻即有乖迕[35],何遂遠遁至此?”即欲賃輿同歸。女愴然曰:“我 以人不齒數故,遂與母偕隱;今又返而依人,誰不加白眼[36]?如欲復還, 當與大兄分炊;不然,行乳藥求死耳[37]!”嵐既歸,以告三郎。三郎星夜 馳去。夫妻相見,各有涕洟。次日,告其屋主。屋主謝監生,窺女美,陰欲 圖致為妾,數年不取其直,頻風示媼,媼絕之。媼死,竊幸可謀,而三郎忽 至。通計房租以留難之。三郎家故不豐,聞金多,頗有憂色。女曰:“不妨。” 引三郎視倉儲,約粟三十餘石,償租有餘。三郎喜,以告謝,謝不受粟。故 索金。女嘆曰:“此皆妾身之惡幛也[38]!”遂以其情告三郎。三郎怒,將 訟於邑。陸氏止之,為散粟於里黨,斂資償謝,以車送兩人歸。三郎實告父 母,與兄析居。阿纖出私金,日建倉廩,而家中尚無儋石[39],共奇之。年 余驗視,則倉中盈矣。不數年,家中大富;而山苦貧。女移翁姑自養之;輒 以金粟周兄,狃以為常[40]。三郎喜曰:“卿可雲不念舊惡矣。”女曰:“彼 自愛弟耳。且非渠,妾何緣識三郎哉?”後亦無甚怪異。
注釋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1]高密:縣名,在今山東省。
[2]客:客居。蒙沂:指蒙陰、沂水,均縣名,在山東省中南部山區。
[3]廡下:屋檐下。廡,堂周的廊檐。
[4]縶蹇:拴驢。蹇,蹇衛,駑鈍的驢子。
[5]手指:借計人口。
[6]宿餚:存餘的菜餚。
[7]烹鬵(xín):烹煮器具。鬵,大釜,炊器。
[8]足床:矮凳。
[9]拔來報(fù赴)往:一趟一趟地跑來跑去。《禮記·少儀》:”毋拔來, 毋報往。”註:“報,讀為赴疾之赴。拔、報,皆疾也。”
[10]興:起,起床。
[11]清貫尊閥:籍貫和門第。清、尊,都是敬辭。
[12]致恭:致敬;道謝。
[13]萍水之人:偶然相逢的人。萍水,如浮萍隨水,飄泊無定。
[14]樸魯:誠樸魯鈍。指真實樸直的心意。
[15]頑冥:愚笨。
[16]援系:攀附求親。
[17]展謝:申謝。
[18]矧(shěn 審):何況。
[19]孤孀:孤兒寡婦。孀,寡婦。過度:度日。
[20]致:運送。
[21]尊乘:您的坐騎。乘,這裡指奚山所乘的驢子。
[22]蹄躈:牲口。見《促織》注。
[23]操量執概:用斗斛量粟。量,指斗、斛之類的量具。概,量粟時刮平斗斛溢粟的用具。
[24]母放女收:母親往裡裝,女兒用容器接。
[25]無停晷(guǐ軌):沒有停止的時刻。晷,時間。
[26]信:據鑄雪齋抄本,原作“言”。
[27]入視: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入試”。
[28]置之不以人齒:把我置於非人地位。齒,並列。
[29]福澤:猶言幸福。歸卿:歸功於您。
[30]秋扇之捐:秋涼之後,扇子即棄置不用;比喻婦女年老色衰而被遺 棄。班婕妤《怨歌行》以紈扇自喻,有云:“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31]省(xǐng 醒)侍:探望,侍候。
[32]懌(yì易):喜悅。
[33]膠:膠州,在山東省東部。
[34]里社:鄉鄰。通,交往。
[35]乖迕:不和睦。
[36]白眼:目不正視,露出眼白;表示鄙夷或厭惡。
[37]乳藥:服毒藥。
[38]惡幛:佛教名詞,指造成的惡果。幛,同“障”。
[39]儋(dàn)石:也作“擔石”,形容少量米粟。
[40]狃(niǔ紐)以為常:習以為常。狃,習。
譯文
奚山,是山東高密縣人,以行商為業,常常客居於蒙陰、沂水之間。
有一天,他在途中遇上了大雨,等他趕到他經常住宿的地方時,夜已經很深了。敲遍了旅店的門,沒有開門的。他只好徘徊在一戶人家的房檐下。忽然兩扇門打開了,一個老頭兒出來,請他進去。奚山很高興地跟著他走進去。拴好了毛驢來到堂屋裡,屋裡並沒有床榻幾桌。老頭兒說:“我是可憐客人你沒有住處,所以才請你進來。我家其實並不是賣酒賣飯的人家。家中沒有多餘的人手,只有老妻弱女,已經睡熟了。雖然有點隔夜剩下的飯菜,苦於缺少炊具無法再熱,請不要嫌棄,吃點冷飯吧。”說完了就進入裡邊。一會兒,拿了一張矮凳來,放在地上,催促客人坐下。又進去拿了一張短腿茶几出來。跑來跑去,忙忙碌碌,十分勞累。奚山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心裡很不安,就拉住老頭兒請他休息。過了一會兒,一位女郎出來給他們斟酒。老頭說:“我家阿纖起來了。”奚山一看這姑娘,有十六七歲,身材苗條,容顏秀麗,舉止風度優美動人。奚山有一個小弟弟還未結婚,心裡暗暗看中了這位姑娘,因而就請問老頭的籍貫和門第。老頭兒回答說:“我姓古,名叫士虛。兒子、孫子都早死了,只剩下這個女兒。剛才不忍心打攪她的酣睡,想必是老伴兒把她叫起來的。”奚山問:“女婿是誰家?”老頭兒回答說:“還沒有許配人家。”奚山心裡暗暗高興。接著各種菜餚擺上了許多,好像早就有準備似的。奚山吃完了以後,恭恭敬敬地表示道謝,說道:“我這萍水相逢之人,受到你熱情的接待,終生不敢忘記。因為老先生是盛德之人,我才敢冒昧地提一件事。我有一個弟弟叫三郎,十七歲了,正在讀書學習,還不算愚笨頑劣,我想要高攀老先生結一門親事,您不會嫌我家窮賤吧!”老頭兒高興地說:“老夫住在這裡,也是寄居。倘若能得到你們這樣的人家相依託,便請借給我一間屋子,我們全家都搬去,以免懸念。”奚山都答應了,就站起來表示感謝。老頭兒很殷勤地安排他住下,才出去。雞叫以後,老頭已經出來了,請奚山去漱洗。奚山收拾完行裝,拿出飯錢給他,老頭兒堅決推辭說:“留客人吃一頓飯,萬萬沒有收錢的道理。何況我們還依附你結為親家了呢。”
分別以後,奚山在外客居行商一個多月,才返回來。離這個村子一里多路,遇見一位老太太領著一位姑娘,衣帽都是白色的。走近以後看了看,覺著那姑娘好像阿纖,姑娘也一再轉過臉來看他,並拉著老太太的衣袖附在老太太耳邊說了些什麼。老太太便停下腳步問奚山說:“先生姓奚嗎?”奚山連聲說是。老太太神色悽慘地說:“老頭子不幸被倒坍的牆壓死了,現在我們要去上墳,家裡空了沒有人。請你在路邊稍等一會兒,我們馬上就回來。”於是進入樹林裡去了。過了一段時間才回來。這時,路上已經昏暗了,於是就和奚山一塊兒走。老太太訴說自己和女兒的孤苦,不知不覺傷心啼哭,奚山也心酸難受。老太太說:“這個地方的人情很不善良,我們孤兒寡婦很難過口子。阿纖既已經是你家的媳婦,錯過了這個機會恐怕就要推遲許多日子,不如今天晚上,就同你一起回去吧。”奚山也同意了。
回到了家以後,老太太點上燈伺候客人吃完了飯,對奚山說:“我們估計你快回來了,所以把家裡存的糧食都已經賣出去了;還有二十多石,因為路遠還沒有送去。往北去四五里路,村中第一個門,有一個叫談二泉的,是我們的買主。你不要怕辛苦,先用您的驢運一袋去,敲開門後告訴他,只說南村古姥姥有幾石糧食,想賣了當作路費,麻煩他趕著牲口來運去。”就把一口袋糧食交給奚山。奚山趕著驢到了那兒,敲了敲門,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出來了。奚山把事情對他說明了,放下糧食先回來了。一會兒有兩個僕人趕著五頭騾子來了。老太太領著奚山到藏糧食的地方,原來是在地窖中。奚山下去給他們用斗裝糧食,老太太在上面發放,阿纖驗收簽碼。頃刻裝足了,打發他們走了。總計來回四次才把糧食裝運完,接著就把錢交給老太太。老太太留下他們一個人和兩頭騾子,收拾行裝就起身東去。
走了二十里,天才亮。到了一個集鎮,在市場邊上租賃了牲口,談家的僕人才回去。
回到家裡以後,奚山把經過情由告訴了父母。雙方相見都很高興。奚家就收拾了另一所房子,讓老太太住了,占卜選擇了好日子替三郎完了婚。老太太給女兒置辦的嫁妝很齊全。
阿纖寡言少語,性情溫和,有人和她說話,她也只是微笑,白天晚上紡線織布,一停不停。因此,全家上下都愛惜喜歡她。阿纖囑咐三郎說:“你對大哥說,再從西邊經過的時候,不要向外人提起我們母女。”過了三四年,奚家越發富裕了,三郎也入了縣學。有一天,奚山投宿到古家原先的鄰居家中,偶爾談到往日有一次沒有地方住宿,投宿到隔壁老頭老太太家的事。主人說:“客人你記錯了。我的東鄰是我伯父家的別墅,三年前,住在這裡的人經常見到怪異的事,所以空廢了很久了,哪會有什麼老頭老太太留你住宿?”奚山很感到驚訝,但沒有再往深處說。主人說:“這座宅子一向空著,有十年了,沒有人敢進去住。有一天后牆倒坍了,我大伯去察看,看見石塊底下壓著一頭大老鼠,有貓兒那么大,尾巴還在外邊搖擺。大伯急忙回來,招呼了不少人一塊去,老鼠已經不見了。大夥懷疑那東西是個妖物。十幾天以後,又進去試探,很安靜,什麼東西也沒有了。又過了一年多,才有人居住。”奚山越發感到奇怪。回到家中私下裡和家裡人談論,都懷疑新媳婦不是人,暗暗地為三郎擔心,而三郎和阿纖恩愛如常。時間久了,家中人紛紛議論猜測這件事,阿纖多少有些覺察了。半夜裡對三郎說:“我嫁給你好幾年了,從沒有失做媳婦的品德的行為,現在卻把我不當人看。請賜給我一份離婚書,任郎君自己去選一個好媳婦。”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三郎說:“我的心意你應該早就了解。自從你進入我家門,我家日益富裕,都認為這福氣應歸功於你,怎么會有別的壞話?”阿纖說:“郎君沒有二心,我難道不知道?但是眾人紛紛議論,恐怕難免有拋棄我的時候,就像秋天拋棄扇子那樣。”三郎再三安慰解釋,阿纖才不再提離婚的事。
奚山心裡始終放不下這件事,就天天尋求善於捕鼠的貓,以觀察阿纖的態度。阿纖雖然不怕,然而總是愁眉不展。一天晚上她對三郎說母親有點病,辭別三郎去探望母親。天明後,三郎過去問候,只見屋子裡已經空了。三郎嚇壞了,派人四方尋訪她們的蹤跡,都沒有訊息。三郎心中縈繞著思念之情,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而三郎的父親和哥哥卻都感到慶幸,輪流不斷地安慰勸說他,打算給他續婚,而三郎的心情非常鬱悶不歡。等待了有一年多,音信都斷絕了,父親和哥哥時常譏笑責備他。三郎不得已花重金買了一個妾,然而思念阿纖的心情始終不減。又過了好幾年,奚家的日子一天天貧困了,因此又都思念起阿纖來。
三郎有一個叔伯堂弟阿嵐,因為有事到膠州去,途中拐了個彎去看望表親陸生,並住在了他家。晚上阿嵐聽見鄰居家有人哭得很哀痛,未來得及詢問這件事。到膠州辦完了事回到陸生家,又聽到了哭聲,因而就詢問主人。主人回答說:“數年以前有寡母孤女二人,賃屋居住在這兒。上個月老太太死了,姑娘獨自居住,沒有一個親人,所以這樣悲傷。”阿嵐問:“她姓什麼?”主人說:“姓古。她家經常關門閉戶不跟鄰里往來,所以不了解她的家世。”阿嵐吃驚地說:“是我嫂子啊!”於是就去敲門。有人一邊哭一邊出來,隔著門答應說:“你是誰呀?我家從來沒有男人。”阿嵐從門縫裡窺視,遠遠仔細一看,果然是嫂嫂,便說:“嫂嫂開門,我是你叔叔家的阿嵐。”阿纖聽了,就撥開門栓讓他進去,對阿嵐訴說孤苦之情,心情悽慘悲傷。阿嵐說:“我三哥思念你很痛苦,夫妻之間即使有點不和,何致於遠遠地逃避到這兒來!”阿嵐就要賃一輛車載她一起回去。阿纖面色悽苦地說:“我因為人家不把我當人看待,才跟母親一塊隱居到這裡。現在又自己回去依靠別人,誰不用白眼看我?如果想要我再回去,必須與大哥分開過日子,不然的話,我就吃毒藥尋死算了!”
阿嵐回去之後,把這件事告訴了三郎,三郎連夜跑了去。夫妻相見,都傷心流淚。第二天,告訴了房子的主人。房主謝監生見阿纖長得美貌,早已暗中打算把阿纖納為妾,所以好幾年不收她家的房租,而且多次放風向阿纖的母親暗示,老太太都拒絕了他。老太太一死,謝監生私下慶幸可以謀取到手了,而三郎忽然來了。於是就把幾年的房租一起計算,藉以刁難他們。三郎家本來就不富裕,聽說要這么多銀子,顯出很憂愁的神色。阿纖說:“這不要緊。”領著三郎去看糧倉,大約有三十石糧食,償還租金綽綽有餘。三郎高興了,就去告訴謝監生。謝監生不要糧食,故意只要銀子。阿纖嘆息說:“這都是因為我引起的麻煩啊!”於是就把謝監生圖謀納她為妾的事告訴了三郎。三郎大怒,就要到縣裡去告他。陸生阻止了他。替他把糧食賣給了鄉鄰,收起錢來還給了謝監生,並用車把兩人送回家去。三郎如實地把情況告訴了父母,和哥哥分了家過日子。
阿纖拿出她自已的錢,連日建造倉房,而家中連一石糧食還沒有,大家都感到奇怪。過了一年多再去看,只見倉中糧食已裝滿了。過了沒有幾年,三郎家中十分富有了,而奚山家卻很貧苦。阿纖把公婆接過來供養,經常拿銀子和糧食周濟大哥,逐漸習以為常了。三郎高興地說:“你真可謂是不念舊惡啊。”阿纖說:“他也是出於愛護弟弟啊,而且如果不是他,我哪有機會結識三郎呢?”以後也沒有什麼怪異的事情出現。
有一天,他在途中遇上了大雨,等他趕到他經常住宿的地方時,夜已經很深了。敲遍了旅店的門,沒有開門的。他只好徘徊在一戶人家的房檐下。忽然兩扇門打開了,一個老頭兒出來,請他進去。奚山很高興地跟著他走進去。拴好了毛驢來到堂屋裡,屋裡並沒有床榻幾桌。老頭兒說:“我是可憐客人你沒有住處,所以才請你進來。我家其實並不是賣酒賣飯的人家。家中沒有多餘的人手,只有老妻弱女,已經睡熟了。雖然有點隔夜剩下的飯菜,苦於缺少炊具無法再熱,請不要嫌棄,吃點冷飯吧。”說完了就進入裡邊。一會兒,拿了一張矮凳來,放在地上,催促客人坐下。又進去拿了一張短腿茶几出來。跑來跑去,忙忙碌碌,十分勞累。奚山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心裡很不安,就拉住老頭兒請他休息。過了一會兒,一位女郎出來給他們斟酒。老頭說:“我家阿纖起來了。”奚山一看這姑娘,有十六七歲,身材苗條,容顏秀麗,舉止風度優美動人。奚山有一個小弟弟還未結婚,心裡暗暗看中了這位姑娘,因而就請問老頭的籍貫和門第。老頭兒回答說:“我姓古,名叫士虛。兒子、孫子都早死了,只剩下這個女兒。剛才不忍心打攪她的酣睡,想必是老伴兒把她叫起來的。”奚山問:“女婿是誰家?”老頭兒回答說:“還沒有許配人家。”奚山心裡暗暗高興。接著各種菜餚擺上了許多,好像早就有準備似的。奚山吃完了以後,恭恭敬敬地表示道謝,說道:“我這萍水相逢之人,受到你熱情的接待,終生不敢忘記。因為老先生是盛德之人,我才敢冒昧地提一件事。我有一個弟弟叫三郎,十七歲了,正在讀書學習,還不算愚笨頑劣,我想要高攀老先生結一門親事,您不會嫌我家窮賤吧!”老頭兒高興地說:“老夫住在這裡,也是寄居。倘若能得到你們這樣的人家相依託,便請借給我一間屋子,我們全家都搬去,以免懸念。”奚山都答應了,就站起來表示感謝。老頭兒很殷勤地安排他住下,才出去。雞叫以後,老頭已經出來了,請奚山去漱洗。奚山收拾完行裝,拿出飯錢給他,老頭兒堅決推辭說:“留客人吃一頓飯,萬萬沒有收錢的道理。何況我們還依附你結為親家了呢。”
分別以後,奚山在外客居行商一個多月,才返回來。離這個村子一里多路,遇見一位老太太領著一位姑娘,衣帽都是白色的。走近以後看了看,覺著那姑娘好像阿纖,姑娘也一再轉過臉來看他,並拉著老太太的衣袖附在老太太耳邊說了些什麼。老太太便停下腳步問奚山說:“先生姓奚嗎?”奚山連聲說是。老太太神色悽慘地說:“老頭子不幸被倒坍的牆壓死了,現在我們要去上墳,家裡空了沒有人。請你在路邊稍等一會兒,我們馬上就回來。”於是進入樹林裡去了。過了一段時間才回來。這時,路上已經昏暗了,於是就和奚山一塊兒走。老太太訴說自己和女兒的孤苦,不知不覺傷心啼哭,奚山也心酸難受。老太太說:“這個地方的人情很不善良,我們孤兒寡婦很難過口子。阿纖既已經是你家的媳婦,錯過了這個機會恐怕就要推遲許多日子,不如今天晚上,就同你一起回去吧。”奚山也同意了。
回到了家以後,老太太點上燈伺候客人吃完了飯,對奚山說:“我們估計你快回來了,所以把家裡存的糧食都已經賣出去了;還有二十多石,因為路遠還沒有送去。往北去四五里路,村中第一個門,有一個叫談二泉的,是我們的買主。你不要怕辛苦,先用您的驢運一袋去,敲開門後告訴他,只說南村古姥姥有幾石糧食,想賣了當作路費,麻煩他趕著牲口來運去。”就把一口袋糧食交給奚山。奚山趕著驢到了那兒,敲了敲門,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出來了。奚山把事情對他說明了,放下糧食先回來了。一會兒有兩個僕人趕著五頭騾子來了。老太太領著奚山到藏糧食的地方,原來是在地窖中。奚山下去給他們用斗裝糧食,老太太在上面發放,阿纖驗收簽碼。頃刻裝足了,打發他們走了。總計來回四次才把糧食裝運完,接著就把錢交給老太太。老太太留下他們一個人和兩頭騾子,收拾行裝就起身東去。
走了二十里,天才亮。到了一個集鎮,在市場邊上租賃了牲口,談家的僕人才回去。
回到家裡以後,奚山把經過情由告訴了父母。雙方相見都很高興。奚家就收拾了另一所房子,讓老太太住了,占卜選擇了好日子替三郎完了婚。老太太給女兒置辦的嫁妝很齊全。
阿纖寡言少語,性情溫和,有人和她說話,她也只是微笑,白天晚上紡線織布,一停不停。因此,全家上下都愛惜喜歡她。阿纖囑咐三郎說:“你對大哥說,再從西邊經過的時候,不要向外人提起我們母女。”過了三四年,奚家越發富裕了,三郎也入了縣學。有一天,奚山投宿到古家原先的鄰居家中,偶爾談到往日有一次沒有地方住宿,投宿到隔壁老頭老太太家的事。主人說:“客人你記錯了。我的東鄰是我伯父家的別墅,三年前,住在這裡的人經常見到怪異的事,所以空廢了很久了,哪會有什麼老頭老太太留你住宿?”奚山很感到驚訝,但沒有再往深處說。主人說:“這座宅子一向空著,有十年了,沒有人敢進去住。有一天后牆倒坍了,我大伯去察看,看見石塊底下壓著一頭大老鼠,有貓兒那么大,尾巴還在外邊搖擺。大伯急忙回來,招呼了不少人一塊去,老鼠已經不見了。大夥懷疑那東西是個妖物。十幾天以後,又進去試探,很安靜,什麼東西也沒有了。又過了一年多,才有人居住。”奚山越發感到奇怪。回到家中私下裡和家裡人談論,都懷疑新媳婦不是人,暗暗地為三郎擔心,而三郎和阿纖恩愛如常。時間久了,家中人紛紛議論猜測這件事,阿纖多少有些覺察了。半夜裡對三郎說:“我嫁給你好幾年了,從沒有失做媳婦的品德的行為,現在卻把我不當人看。請賜給我一份離婚書,任郎君自己去選一個好媳婦。”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三郎說:“我的心意你應該早就了解。自從你進入我家門,我家日益富裕,都認為這福氣應歸功於你,怎么會有別的壞話?”阿纖說:“郎君沒有二心,我難道不知道?但是眾人紛紛議論,恐怕難免有拋棄我的時候,就像秋天拋棄扇子那樣。”三郎再三安慰解釋,阿纖才不再提離婚的事。
奚山心裡始終放不下這件事,就天天尋求善於捕鼠的貓,以觀察阿纖的態度。阿纖雖然不怕,然而總是愁眉不展。一天晚上她對三郎說母親有點病,辭別三郎去探望母親。天明後,三郎過去問候,只見屋子裡已經空了。三郎嚇壞了,派人四方尋訪她們的蹤跡,都沒有訊息。三郎心中縈繞著思念之情,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而三郎的父親和哥哥卻都感到慶幸,輪流不斷地安慰勸說他,打算給他續婚,而三郎的心情非常鬱悶不歡。等待了有一年多,音信都斷絕了,父親和哥哥時常譏笑責備他。三郎不得已花重金買了一個妾,然而思念阿纖的心情始終不減。又過了好幾年,奚家的日子一天天貧困了,因此又都思念起阿纖來。
三郎有一個叔伯堂弟阿嵐,因為有事到膠州去,途中拐了個彎去看望表親陸生,並住在了他家。晚上阿嵐聽見鄰居家有人哭得很哀痛,未來得及詢問這件事。到膠州辦完了事回到陸生家,又聽到了哭聲,因而就詢問主人。主人回答說:“數年以前有寡母孤女二人,賃屋居住在這兒。上個月老太太死了,姑娘獨自居住,沒有一個親人,所以這樣悲傷。”阿嵐問:“她姓什麼?”主人說:“姓古。她家經常關門閉戶不跟鄰里往來,所以不了解她的家世。”阿嵐吃驚地說:“是我嫂子啊!”於是就去敲門。有人一邊哭一邊出來,隔著門答應說:“你是誰呀?我家從來沒有男人。”阿嵐從門縫裡窺視,遠遠仔細一看,果然是嫂嫂,便說:“嫂嫂開門,我是你叔叔家的阿嵐。”阿纖聽了,就撥開門栓讓他進去,對阿嵐訴說孤苦之情,心情悽慘悲傷。阿嵐說:“我三哥思念你很痛苦,夫妻之間即使有點不和,何致於遠遠地逃避到這兒來!”阿嵐就要賃一輛車載她一起回去。阿纖面色悽苦地說:“我因為人家不把我當人看待,才跟母親一塊隱居到這裡。現在又自己回去依靠別人,誰不用白眼看我?如果想要我再回去,必須與大哥分開過日子,不然的話,我就吃毒藥尋死算了!”
阿嵐回去之後,把這件事告訴了三郎,三郎連夜跑了去。夫妻相見,都傷心流淚。第二天,告訴了房子的主人。房主謝監生見阿纖長得美貌,早已暗中打算把阿纖納為妾,所以好幾年不收她家的房租,而且多次放風向阿纖的母親暗示,老太太都拒絕了他。老太太一死,謝監生私下慶幸可以謀取到手了,而三郎忽然來了。於是就把幾年的房租一起計算,藉以刁難他們。三郎家本來就不富裕,聽說要這么多銀子,顯出很憂愁的神色。阿纖說:“這不要緊。”領著三郎去看糧倉,大約有三十石糧食,償還租金綽綽有餘。三郎高興了,就去告訴謝監生。謝監生不要糧食,故意只要銀子。阿纖嘆息說:“這都是因為我引起的麻煩啊!”於是就把謝監生圖謀納她為妾的事告訴了三郎。三郎大怒,就要到縣裡去告他。陸生阻止了他。替他把糧食賣給了鄉鄰,收起錢來還給了謝監生,並用車把兩人送回家去。三郎如實地把情況告訴了父母,和哥哥分了家過日子。
阿纖拿出她自已的錢,連日建造倉房,而家中連一石糧食還沒有,大家都感到奇怪。過了一年多再去看,只見倉中糧食已裝滿了。過了沒有幾年,三郎家中十分富有了,而奚山家卻很貧苦。阿纖把公婆接過來供養,經常拿銀子和糧食周濟大哥,逐漸習以為常了。三郎高興地說:“你真可謂是不念舊惡啊。”阿纖說:“他也是出於愛護弟弟啊,而且如果不是他,我哪有機會結識三郎呢?”以後也沒有什麼怪異的事情出現。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