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海州劉子固[1],十五歲時,至蓋省其舅[2]。見雜貨肆中一女子,姣麗無雙,心愛好之。潛至其肆,託言買扇。女子便呼父。父出,劉意沮,故折閱之而退[3]。遙睹其父他往,又詣之。女將覓父,劉止之曰:“無須,但言其價,我不靳直耳[4]。”女如言,故昂之[5]。劉不忍爭,脫貫竟去[6]。明日復往,又如之。行數武,女追呼曰:“返來!適偽言耳,價奢過當[7]。”因以半價返之。劉益感其誠,蹈隙輒往[8],由是日熟。女問:“郎居何所?” 以實對。轉詰之,自言:“姚氏。”臨行,所市物,女以紙代裹完好,已而,以舌舐黏之。劉懷歸不敢復動,恐亂其舌痕也。積半月,為仆所窺,陰與舅力要之歸。意倦倦不自得[9]。以所市香帕脂粉等類,密置一篋,無人時,輒闔戶自撿一過[10],觸類凝思[11]。
次年,復至蓋,裝甫解,即趨女所;至則肆宇闔焉,失望而返。猶意偶出未返,早起又詣之,扃如故[12]。問諸鄰,始知姚原廣寧人[13],以貿易無重息,故暫歸去;又不審何時可復來。神志乖喪。居數日,怏怏而歸。母為議婚,屢梗之,母怪且怒。仆私以曩情告母,母益防閒之[14],蓋之途由是絕。劉忽忽遂減眠食[15]。母憂思無計,念不如從其志。於是刻日辦裝,使如蓋,轉寄語舅媒合之。舅即承命詣姚。逾時而返,謂劉曰:“事不諧矣!阿繡已字廣寧人。”劉低頭喪氣,心灰絕望。既歸,捧篋啜泣,而徘徊顧念,冀天下有似之者。
適媒來,艷稱復州黃氏女[16]。劉恐不確,命駕至復。入西門,見北向一家,兩扉半開,內一女郎,怪似阿繡;再屬目之,且行且盼而入,真是無訛。劉大動,因僦其東鄰居,細詰知為李氏。反覆疑念,天下寧有此酷肖者耶?居數日,莫可夤緣[17],惟日眈眈候其門[18],以冀女或復出。
一日,日方西,女果出。忽見劉,即返身走,以手指其後;又復掌及額,乃入。劉喜極,但不能解。凝思移時,信步詣舍後,見荒園寥廓[19],西有短垣,略可及肩。豁然頓悟,遂蹲伏露草中。久之,有人自牆上露其首,小語曰:“來乎?”劉諾而起。細視,真阿繡也。因大恫[20],涕墮如綆[21]。女隔堵探身,以巾拭其淚,深慰之。劉曰:“百計不遂,自謂今生已矣,何期復有今夕?顧卿何以至此?”曰:“李氏,妾表叔也。”劉請逾垣。女曰:“君先歸,遣從人他宿,妾當自至。”劉如言,坐伺之。少間,女悄然入,妝飾不甚炫麗,袍袴猶昔。劉挽坐,備道艱苦,因問:“卿已字,何未醮也?”女曰:“言妾受聘者,妄也。家君以道里賒遠[22],不願附公子婚,此或托舅氏詭詞[23],以絕君望耳。”既就枕席,宛轉萬態,款接之歡,不可言喻。四更遽起,過牆而去。劉自是不復措意黃氏矣[24]。旅居忘返,經月不歸。
一夜,仆起飼馬,見室中燈猶明;窺之,見阿繡,大駭,顧不敢言主人[25]。旦起,訪市肆,始返而詰劉曰:“夜與還往者,何人也?”劉初諱之。仆曰:“此第岑寂,狐鬼之藪,公子宜自愛。彼姚家女郎,何為而至此?”劉始覥然曰:“西鄰是其表叔,有何疑沮?”仆言:“我已訪之審:東鄰止一孤媼,西家一子尚幼,別無密戚。所遇當是鬼魅;不然,焉有數年之衣,尚未易者?且其面色過白,兩頰少瘦,笑處無微渦[26],不如阿繡美。”劉反覆回思,乃大懼曰:“然且奈何?”仆謀伺其來,操兵入共擊之。至暮,女至,謂劉曰:“知君見疑,然妾亦無他,不過了夙分耳。”言未已,仆排闥入[27]。女呵之曰:“可棄兵!速具酒來,當與若主別。”仆便自投[28],若或奪焉。劉益恐,強設酒饌。女談笑如常,舉手向劉曰:“悉君心事,方將圖效綿薄[29],何竟伏戎[30]?妾雖非阿繡,頗自謂不亞,君視之猶昔否耶?”劉毛髮俱豎,噤不語。
女聽漏三下,把盞一呷,起立曰:“我且去,待花燭後[31],再與新婦較優劣也。”轉身遂杳。劉信狐言,竟如蓋。怨舅之誑己也,不捨其家;寓近姚氏,托媒自通,啖以重賂[32]。姚妻乃言:“小郎為覓婿廣寧[33],若翁以是故去[34],就否未可知。須旋日,方可計校。”劉聞之,彷徨無以自主,惟堅守以伺其歸。逾十餘日,忽聞兵警[35],猶疑訛傳;久之,信益急,乃趣裝行。中途遇亂,主僕相失,為偵者所掠[36]。以劉文弱,疏其防,盜馬亡去。至海州界,見一女子,蓬鬢垢耳,出履蹉跌,不可堪。劉馳過之,女遽呼曰:“馬上人非劉郎乎?”劉停鞭審顧,則阿繡也。心仍訝其為狐,曰:“汝真阿繡耶[37]?”女問:“何為出此言?”劉述所遇。女曰:“妾真阿繡也。父攜妾自廣寧歸,遇兵被俘,授馬屢墮。忽一女子,握腕趣遁[38],荒竄軍中,亦無詰者,女子健步若飛隼,苦不能從,百步而屨屢褪焉。久之,聞號嘶漸遠,乃釋手曰:‘別矣!前皆坦途,可緩行,愛汝者將至,宜與同歸。’”劉知其狐,感之。因述其留蓋之故。女言其叔為擇婿於方氏,未委禽而亂適作。劉始知舅言非妄。攜女馬上,疊騎歸。入門則老母無恙,大喜。系馬而入,具道所以。母亦喜,為女盥濯,妝竟,容光煥發。母撫掌曰:“無怪痴兒魂夢不置也!”遂設裀褥,使從己宿。又遣人赴蓋,寓書於姚[39]。不數日,姚夫婦俱至,卜吉成禮乃去[40]。
劉出藏篋,封識儼然[41]。有粉一函,啟之,化為赤土。異之。女掩口曰:“數年之盜,今始發覺矣。爾日見郎任妾包裹,更不及審真偽,故以此相戲耳。”方嬉笑間,一人搴簾入曰:“快意如此,當謝蹇修否[42]?”劉視之,又一阿繡也。急呼母。母及家人悉集,無有能辨識者。劉回眸亦迷;注目移時,始揖而謝之。女子索鏡自照,赧然趨出[43],尋之已杳。夫婦感其義,為位於室而祀之[44]。
一夕,劉醉歸,室暗無人,方自挑燈,而阿繡至。劉挽問:“何之?”笑曰:“醉臭熏人,使人不耐!如此盤詰,誰作桑中逃耶[45]?”劉笑捧其頰。女曰:“郎視妾與狐姊孰勝?”劉曰:“卿過之。然皮相者不辨也[46]。”已而,合扉相狎。俄有叩門者,女起笑曰:“君亦皮相者也。”劉不解,趨啟門,則阿繡入,大愕。始悟適與語者,狐也。暗中又聞笑聲。夫妻望空而禱,祈求現像。狐曰:“我不願見阿繡。”問:“何不另化一貌?”曰:“我不能。”問:“何故不能?”曰:“阿繡,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時,與余從母至天宮,見西王母,心竊愛慕,歸則刻意效之。妹較我慧,一月神似;我學三月而後成,然終不及妹。今已隔世,自謂過之,不意猶昔耳[47]。我感汝兩人誠意,故時復一至,今去矣。”遂不復言。自此三五日輒一來,一切疑難悉決之。值阿繡歸寧[48],來常數日不去,家人皆懼避之。每有亡失,則華妝端坐,插玳瑁簪長數寸[49],朝家人而莊語之[50]:“所竊物,夜當送至某所;不然,頭痛大作,悔無及!”天明,果於某所獲之。三年後,絕不復來。偶失金帛,阿繡效其妝,嚇家人,亦屢效焉。
作品注釋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1]海州:此處當指遼寧省的海州衛,治所在今遼寧省海城縣。遼時置為州,明代改置為海州衛。
[2]蓋:唐置蓋州,明為蓋州衛,清改為蓋平縣;即今遼寧省蓋縣。省(xǐng),探望,看望(父母或其他年輩比自己大的親屬)。
[3]折閱:《荀子·修身》:“良賈不為折閱不市。”折閱,指虧本,此指壓低售價。閱,賣。
[4]不靳直:不計較價錢。靳(jìn),吝惜。直,同“值”。
[5]故昂之:故意提高價格。
[6]脫貫:從錢串上取下錢來;意思是付錢。貫,古時穿錢的繩索。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脫貫”。
[7]價奢過當:價錢高得太多。奢,昂貴。過當,超過合理價格。
[8]蹈隙:趁空,指乘其父不在之時。
[9]惓惓(quán quán拳拳):懇切,眷念不忘。
[10]闔戶:關上門。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閤戶”。下文”闔”,據青柯亭刻本改。
[11]觸類凝思:猶言觸景生情,思念不已。《易·繫辭》上:“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疏:“觸逢事類而增長之。”
[12]扃(jiōng):上閂,關門。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閤”。
[13]廣寧:舊縣名,治所在今遼寧省北鎮縣。
[14]防閒:防範禁止。
[15]忽忽:失意的樣子。
[16]艷稱:誇讚地稱道。艷,艷羨,羨慕。復州:遼置,治所在今遼寧省復縣西北,明為復州衛。
[17]夤(yín 吟)緣:攀附;指尋找因由與之親近。
[18]眈眈:注目察看。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耽耽”。
[19]寥廓:靜寂,廣闊。
[20]恫(dòng 洞):悲痛。
[21]涕墮如綆:猶言淚落如雨。綆(gěng 耿),井繩。
[22]賒遠:遙遠。
[23]詭詞:假話。詭,欺、詐。
[24]措意:屬意。
[25]詰: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言”。
[26]渦:酒渦。
[27]排闥:推開門扇。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排撻”。
[28]自投:謂降伏而自動放下兵器。
[29]圖效綿薄:打算盡我微力為你效勞。綿薄,薄弱的能力,謙詞。
[30]伏戎:猶伏兵,指僕人暗中操兵伺擊。
[31]花燭:舊俗結婚皆燃花燭,因以花燭代稱結婚。
[32]啖以重賂:用豐厚財禮打動對方。啖,利誘。賂,贈予財物。
[33]小郎:舊時婦女稱丈夫的弟弟為小郎。
[34]若翁:乃父,指阿繡的父親。故: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欲”。
[35]兵警:出兵打仗的訊息。
[36]偵者:軍隊的前哨。
[37]“曰,汝真阿繡耶”:據青柯亭本補,原缺。
[38]趣(cù 促)遁,催促快逃。趣,催促。
[39]寓書:寄信。
[40]卜吉成禮:選定吉日舉行婚禮。
[41]封識(zhì 志)儼然:原封不動地在那裡。封識,封裹的標記。
[42]蹇修:代指媒人。蹇修是傳說中伏羲氏的臣子。屈原《離騷》:“解佩以結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後因以“蹇修”作為媒人的代稱。
[43]赧(nǎn)然:臉紅,難為情的樣子。
[44]位:牌位。
[45]作桑中逃:指外出幽會。《詩·鄘風·桑中》寫男女相約,“期我乎桑中。”後來因以“桑中之約”指男女幽會。
[46]皮相者:只看外表的人。《韓詩外傳》:“吳延陵季子游於齊,見遺金,呼牧者取之。牧者曰:‘……吾有君不君,有友不友,當暑衣裘,君疑取金者乎?’延陵季子知其為賢者,請問姓字,牧者曰:‘子乃皮相之士也,何足語姓字哉!’遂去。”
[47]猶昔耳:仍如往昔,意謂和前世一樣仍不能超過她。
[48]歸寧:舊時女子回娘家叫“歸寧”。
[49]玳瑁(dài mào):指玳瑁的甲殼。亦指用其甲殼製成的裝飾品。
[50]朝(cháo)家人:召集家中僕婢。朝,會集,召集。
作品譯文
海州的劉子固,十五歲時,到蓋縣探望他的舅舅。看見雜貨店裡有一個女子,姣麗無雙,心中便喜愛上了她。他悄悄來到店中,假託說買扇子,女子就喊她父親。見她父親出來,劉子固很沮喪,便故意跟老頭壓了個低價,走了。遠遠看見女子的父親到別處去了,他又回到店裡。女子又要找她父親,劉子固忙阻止說:“不要去找了,你只要說個價,我不計較價錢。”女子聽了他的話,故意說了個高價。劉子固不忍心和她爭價,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她,就走了。
第二天,劉子固又來了,還像昨天一樣。付了錢剛走出幾步,女子追出叫他:“回來!剛才我說的是假話,價錢太高了!”便把一半錢還給了他。劉子固更感到她誠實。此後,趁她的父親不在時,劉子固常來店裡,慢慢跟她熟了。女子問劉子固:“你住在什麼地方?”劉子固如實告訴她,又反過來問她姓什麼?女子說:“姓姚。”劉子固臨走時,女子把他所買的東西用紙包好,然後用舌尖舔一下紙邊粘上。劉子固懷揣著包裹回去後捨不得打開,怕把女子的舌痕弄亂了。過了半個月,劉子固的作為讓僕人發現了,私下告訴了他舅舅,硬讓他回去。劉子固情意懇切,戀戀不忘,把從女子那裡買的香帕脂粉等東西,秘密放置在一個箱子裡。沒人時,就關起門把東西拿出來看一遍,觸景生情,思念不已。
第二年,劉子固又到蓋縣來。剛放下行李,就到店裡去找那女子。到那裡一看,店門關得緊緊的,劉子固失望地回去了。他以為女子同她父親偶爾出門沒有回來,第二天便早早又去,店門仍然緊關著。劉子固向鄰居打聽,才知道姚家原來是廣寧人,因為這兒生意不好,所以暫時回廣寧了,誰也不知他們什麼時候再回來。劉子固神情沮喪,失魂落魄。住了幾天,就怏怏不樂地回家了。母親為他提婚事,他老是阻止。母親覺得奇怪,又很生氣。僕人偷偷把以前的事告訴母親,母親對他管制防範得更加嚴了。從此他再不能去蓋縣了。劉子固整日恍恍惚惚,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母親愁得沒法,心想不如滿足了兒子的心愿。於是,立即選了個日子,準備好行裝,讓兒子到蓋縣轉達母親的意思,讓舅舅托人向姚家提親。舅舅馬上就去姚家,過了一會,舅舅回來,對劉子固說:“不好辦了,阿繡已經許給廣寧人了。”劉子固垂頭喪氣,心灰意冷。回家後,捧著箱子抽泣;常常徘徊思念,希望天下有第二個阿繡。
這時有媒人來提親,誇讚復州黃家姑娘長得漂亮。劉子固擔心媒人說的不確實,命僕人駕車到復州去看看。進了西城門,劉子固看見朝北的一家,兩扇門半開著,門裡有一個姑娘很像阿繡。再凝神一看,姑娘邊走邊回頭看著進去了,一點不會錯。劉子固大為動心,於是就去東邊鄰居家打聽,知道這姑娘姓李。劉子固反覆思索,疑惑不解,天下怎能有如此相像的人呢!住了幾天,也沒找著機會去見姑娘。只有兩眼直盯盯地看著姑娘的家門,希望姑娘還能出來。
一天,太陽正要落山,姑娘果然出來了。忽然看見劉子固,立即返身回去,用手指指身後,又將手掌放在額頭上,然後進屋了。劉子固高興極了,但不知姑娘是什麼意思。沉思了好一會兒,就信步來到她家的房後。只見一座荒園寂靜空曠。西邊有一堵矮牆,只有齊肩高。劉子固豁然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於是就蹲下藏在草叢中。待了很久,有人從牆上露出頭來,小聲說:“來了嗎?”劉子固答應著起來,仔細一看,真是阿繡。他悲痛萬分,淚落如雨。姑娘隔著牆,探身用毛巾給他擦淚,不斷地安慰著他。劉子固說:“我想盡了辦法,願望也沒實現,自以為今生是沒有希望了,怎想到還會有今天?你怎么到這裡來的?”姑娘說:“李氏是我表叔。”劉子固請阿繡過牆來,阿繡說:“你先回去,把僕人打發到別的地方住,我會自己到的。”劉子固聽從了她的話,坐在家裡等著,一會兒,阿繡悄悄來了。沒有濃妝艷抹,袍褲還是以前穿過的。劉子固挽著她坐下,詳細訴說自己的相思之苦。於是又問:“你已許配人家,怎么還沒有過門?”阿繡說:“說我已經許配人家,是騙你的。我父親因為你家太遠,不願跟你們結親,所以托你舅舅用假話騙你,以打消你的念頭。”說完兩人上床躺下,男歡女愛,不可言喻。四更剛過,阿繡急忙起來,翻牆走了。劉子固從此不再想黃家姑娘的事,住在這裡忘了回去。一個月了還不回家。
一天夜裡,僕人起來餵馬,見劉子固房裡還亮著燈,偷偷一看,見是阿繡,非常驚駭,但不敢跟主人說。第二天一早起來,僕人到集市上訪查了一番,才回去追問劉子固說:“夜裡跟你交往的那人是誰呀?”劉子固開始不願告訴他。僕人說:“這座房子太冷清了,是鬼狐聚集的地方,公子應當自愛。他姚家的姑娘,怎么會到這裡來?”劉子固不好意思地說:“西鄰是她表叔,有什麼好懷疑的?”僕人說:“我已詳細訪查過了。東鄰只有一個孤老太太,西邊那家只有一個小孩,沒有什麼親戚住在家裡。你所遇到的一定是鬼怪。不然,哪有穿了幾年的衣服還不換的?況且她面色太白,兩頰略瘦,笑起來沒有酒窩,不如阿繡美。”劉子固反覆想了想,才非常害怕地說:“那怎么辦?”僕人出謀說等她來時拿著傢伙一塊打她。天黑後,姑娘來了,對劉子固說:“我知道你懷疑我。但我沒別的意思,不過是想了卻過去的緣分罷了。”話還沒說完,僕人推門進來,姑娘大聲呵叱他:“把你的傢伙扔了!快擺上酒來,我與你主人告別!”僕人一聽便扔了兵器,就像有人奪走一樣。劉子固更加害怕,勉強擺上酒席。姑娘像往常一樣有說有笑,舉手指著劉子固說:“知道你的心事,我正打算盡我的微力為你效勞,你為何想暗中害我!我雖然不是阿繡,但也自以為不比阿繡差。你看我真不如你過去的那個人嗎?”劉子固嚇得毛髮倒豎,話也說不出來了。
姑娘聽著打三更了,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站起來說:“我暫時走了。待你洞房花燭之後,我再與新媳婦比比美醜。”一轉身不見了。
劉子固聽信了狐精的話,跑到蓋縣抱怨舅舅騙他,不願住在舅舅家。搬到鄰近姚家的地方住,托媒人給自己說親,用豐厚的彩禮打動姚家。姚家妻子說:“我家小叔子為阿繡在廣寧選了個女婿,阿繡的父親為此到廣寧去了,成不成還不知道。須等他回來後再跟他商量。”劉子固聽了這些語,惶惶不安,沒了主張,只好堅守在這兒等他們回來。
過了十幾天,忽然聽說要打仗。開始劉子固懷疑是訛傳,時間長了,才知道是真的。他急忙收拾行裝走了。中途遇到戰亂,主僕二人失散,劉子固被軍隊的前哨抓住了。士兵認為劉子固是個文弱書生,便疏忽了對他的防備,劉子固便偷了一匹馬逃走了。到海州地界時,看見一個女子,蓬頭垢面,步履艱難,快走不動了。劉子固騎著馬從她身邊走過,女子忽然大聲呼喊:“馬上的人不是劉郎嗎?”劉子固停下馬仔細看她,原來是阿繡!他心中仍然害怕她是狐狸,說:“你真是阿繡嗎?”女子問:“你怎么說這種話?”劉子固把他遇到的事說了一遍。女子說:“我真是阿繡。父親帶我從廣寧回來,路上被士兵抓住。他們給我一匹馬騎,可我老是從馬上跌下來。忽然有一個女子,握著我的手腕拉我逃跑,我們在軍隊中亂竄,也沒有人盤問。那女子跑得像飛鷹一樣快,我拚命跑也跟不上。跑百十步就掉好幾次鞋。跑了很久,聽到人喊馬叫漸漸遠了,那姑娘才放開手說:‘告別了。前面的路都很平坦,你可以慢慢走。愛你的人就要到了,你同他一塊回家吧。’”劉子固明白那女子是狐狸,非常感激她。劉子固就把留在蓋縣的原因告訴了阿繡,阿繡說他叔叔在廣寧為她提了一個姓方的女婿,還沒等送聘禮,戰亂就開始了。劉子固這才知道舅舅說的不是假話。他把阿繡抱到馬上,兩人騎著一匹馬回了家。
進門看到老母親安然無恙,劉子固很高興。他把馬系好,向母親講述了事情的前後經過。母親也非常高興,急忙為阿繡梳洗打扮。妝扮好了,阿繡容光煥發,母親拍著手說:“怪不得我那傻兒子在夢中都忘不了你。”接著鋪好被褥讓阿繡跟自己一起睡。他們又派人到蓋縣,送書信給姚家。沒過幾天,姚家夫婦一塊來了,選定了吉日辦完婚事就回去了。
劉子固拿出收藏的那隻箱子,裡面的東西原封沒動。有一盒子粉,打開一看,脂粉已變為紅土。劉子固很奇怪,阿繡掩口笑著說:“幾年前的騙局,你今天才發覺。那時見你任憑我給你包裹,從來都不檢查真假,所以就跟你開了個玩笑。”正在嬉笑時,一個人掀開門帘進來說:“你們這樣快活,應當謝謝媒人吧?”劉子固一看,又是一個阿繡,急忙喊母親,母親和家裡人都來了,沒有一個人能辨認真假的。劉子固回頭一看也迷惑了;看了很久,才朝一個“阿繡”作揖感謝。“阿繡”要了鏡子自己看了一下,害羞地轉身跑了,再找她時已沒了蹤影。劉子固夫婦感激她的恩情,在屋裡設了一個靈位祭祀。
一天晚上,劉子固喝醉了酒回家,屋裡黑黑的沒有人。他剛要自己點燈,阿繡來了,劉子固拉著她問:“你去哪兒了?”阿繡笑著說:“看你醉成這樣,臭氣熏人,真讓人討厭。你這樣盤問人,難道我跟男人幽會去了?”劉子固笑著捧起她的臉頰,阿繡說:“你看我與狐狸姐姐誰美?”劉子固說:“你比她好。但只看外表看不出來。”說罷關上門,兩人親熱起來。一會兒有人叫門,阿繡起身笑著說:“你也是只看外表的人。”劉子固不明白她的意思,走去開門,卻是阿繡進來。他十分驚愕,這才明白剛才那個是狐狸。黑暗裡又聽到笑聲,劉子固夫妻望空中祈禱,祈求狐狸現身。狐狸說:“我不願見阿繡。”劉子固問:“為什麼不變成另一個相貌?”狐狸說:“我不能。”劉子固問:“為什麼不能?”狐狸說;“阿繡是我妹妹,前世時不幸夭折。活著時,她和我一塊隨母親到天宮去,見了西王母,我們心裡都暗暗愛慕她。回家後,我們就精心模仿西王母。妹妹比我聰慧,只一個月就學得非常神似;我學了三個月才學像了,但始終趕不上妹妹。如今又隔了一世,我自以為超過她了,沒料到還跟從前一樣。我感激你二人的誠意,所以此後會不時來一趟的,現在我走了。”於是不再說話。
從此狐狸三五天就來一次。家中一切難辦的事都能解決。每當阿繡回娘家,狐狸常來住幾天,家裡人都害怕地避開她。每當家中丟了東西,她就打扮得整整齊齊,端立著,頭上插著幾寸長的玳瑁簪子,召集家人來莊重地告訴他們:“所偷的東西,今天晚上必須送回原來的地方;不然的話,就頭痛大作,後悔也來不及。”天亮後,果然會在原來的地方看見被偷的東西。三年後,狐狸再沒有來,偶然丟失了金銀等貴重東西,阿繡模仿狐狸的妝扮做法,嚇唬家人,也常常見效。
故事摘要
劉子固結識了雜貨鋪少女阿繡,念念不忘,因為阿繡“姣麗無雙”。但是他向阿繡家求婚時,卻得到個訊息,阿繡已經跟廣寧人訂婚了。劉子固沮喪的同時,“徘徊顧念”,希望能遇到個類似阿繡的。這時,狐女幻化成阿繡的模樣來和劉子固歡會。劉子固的僕人很聰明,他告訴小主人,這個跟你來往的少女不是阿繡,她的臉色過白,面頰稍瘦,笑起來沒有小酒渦,不如雜貨鋪的阿繡美。這個地方很荒涼,這個阿繡不是鬼就是狐。劉子固是個銀樣蠟槍頭,本來跟狐女阿繡好得蜜裡調油,一旦得知狐女的怪異身份,“大懼”,讓家人準備下兵器伏擊狐女阿繡。對這樣的寡情郎,狐女阿繡採取忍讓態度,她說自己知道劉子固一直想念阿繡,正打算幫助他們團聚,她雖不是阿繡,卻自認為不比阿繡差。她讓劉子固仔細看看,她到底像不像阿繡?狐女落落大方述衷腸,劉子固卻嚇得毛髮俱豎,一聲不敢吭。狐女說:“我且去,待花燭後,再與君家美人較優劣也。”
狐女有神力,卻不報復無情義的劉子固,而是把失落的愛無私奉送他人。當民女阿繡陷入被亂軍俘虜的危難時刻,狐女阿繡即使不特別加害,民女阿繡也清白難保,甚至性命難保,狐女阿繡卻施展神力把民女阿繡從戰亂中救出,溫情脈脈地告訴她:愛你的人馬上就來了,你跟他回家吧。狐女這位愛情失意者,沒有悲哀,沒有懊喪,沒有嫉妒,沒有怨天尤人,只有對所愛者的寬容和幫助。狐女用神力幫助阿繡回到劉子固身邊,劉母“為之盥濯,妝竟,容光煥發,益喜,曰:'無怪痴兒魂夢不忘也。'”
作品評價
狐女阿繡美在外表,更美在內心,美在對美的不懈追求。
海州男子劉子固外出到蓋省,對雜貨鋪"姣麗無雙"的少女阿繡一見鐘情,就借買東西親近阿繡。阿繡很自重,不肯隨便跟男子打交道。劉子固第一次想借買東西去親近阿繡,阿繡將父親叫出來接待,劉子固很失望,故意對貨物挑三揀四,說不好,離開了;第二次,劉子固又趁阿繡父親不在店面上時去,阿繡又要喊父親出來接待,劉子固表示:你不必喊你父親,只管要價,要多少我給多少。頑皮的阿繡故意要高價,劉子固二話不說,如數交錢,把東西拿走;第三次,劉子固仍然趁阿繡的父親不在去"買東西",阿繡繼續要高價,劉子固如數交錢,當他拿上東西離開時,阿繡卻喊他回來,說錢要多了,把一半錢退給他。劉子固三次假託買東西跟阿繡打交道,一次和一次不同,兩個人一次近一次地進行感情交流。劉子固熱誠、執著,多情得近於傻冒兒;阿繡純真、熱情,聰明之中帶有慧黠。劉子固用痴情漸漸拉近了和阿繡的距離。聊齋點評家但明倫評論:"劉固情痴,女亦慧種。"劉子固的痴情很明顯,阿繡的鐘情若有若無。劉子固為接近阿繡,一次又一次買他根本不需要的東西:女孩子用的香粉。阿繡知道劉子固來買東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用紅土冒充香粉,劉子固非但沒發覺,還珍藏密收。他到雜貨鋪買香粉時,阿繡總是用紙包好,然後用舌頭舔一下粘起來,劉子固帶回,再也不敢動,為什麼?怕亂了阿繡的舌痕!若干年後才知道,痴情公子不敢亂美人舌痕,紙包裡邊包的卻是美人捉弄他的紅土!蒲松齡用有趣的筆觸輕輕點綴細事,寫活了一對青年男女純真朦朧、富有詩意的愛情。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
影視形象
年份 | 影視版本 | 演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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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 | | |
1955年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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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 | | |
2016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