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由聞一多在長城而引發的感慨。要解讀這首詩,有必要先分析一下“長城”在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知識分子心目中的歷史形象,因為正是這一歷史形象與現實境遇的撞擊,才在詩人聞一多那裡撥響了心靈的顫音,發出了聲聲“哀歌”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長城下的哀歌
- 作品別名:長城下之哀歌
- 創作年代:1925 年 7 月15 日
- 作品出處:聞一多詩集
- 文學體裁:現代詩
- 作者:聞一多
基本信息,作品原文,作品賞析,作者簡介,
基本信息
作品名稱:長城下的哀歌
體裁:現代詩
作者:聞一多
作品原文
啊!五千年文化底紀念碑喲!
偉大的民族底偉大的標幟!……
喔,那裡是賽可羅坡底石城?
那裡是貝比樓?那裡是伽勒寺?
這都是被時間蠹蝕了的名詞;
長城?肅殺的時間還傷不了你。
長城啊!你又是舊中華底碑,
我是這墓中的一個孤鬼──
我坐在墓上痛哭,哭到地裂天開,
可才能找見舊中華底靈魂,
並同我自己的靈魂之所在?……
長城啊!你原是舊中華底墓碑!
長城啊!老而不死的長城啊!
你還守著那九曲的黃河嗎?
你可聽見他那消沉的脈搏?
你的同僚怕不就是那金字塔?
金字塔,他雖守不住他的山河,
長城啊!你可守得住你的文化!
你是一條身長萬里的蒼龍,
你送帝軒轅升天去回來了,
偃臥在這裡,頭枕滄海,尾蹋崑崙,
你偃臥在這裡看護他的子孫。
長城啊!你可盡了你的責任?
怎么黃帝的子孫終於“披髮左衽!”
你又是一座曲折的繡屏:
我們在屏後的華堂上宴飲──
日月是我們的兩柱紗燈,
海水天風和我們高詠,
直到時間也為我們駐轡流連,
我們便挽住了時間放懷酣寢。
長城!你為我們的睡眠擔當保障;
待我們睡銹了我們的筋骨,
待我們睡忘了我們的理想,
流賊們忽都爬過我們的圍屏,
我們哪能御抗?我們只得投降,
我們只得歸附了狐群狗黨。
長城啊!你何曾隔閡了匈奴,吐蕃?
你又何曾障阻了遼,金,元,滿?……
古來只有塞下的雪沒馬蹄,
古來只有塞上的烽煙雲卷,
古來還有胡驄載著一個佳人,
抱著琵琶飲泣馳出了玉關!……
唉!何須追憶得昨日的辛酸!
昨日的辛酸怎比今朝的劫數?
昨日的敵人是可汗,是單于,
都幸而闖入了我們的門庭,
洗盡腥膻,攀上了文明底壇府,──
昨日的敵人還是我們的同族。
但是今日的敵人,今日的敵人,
是天災?是人禍?是魔術,是妖氛?
喔,銅筋鐵骨,嚼火漱霧的怪物,
運輸著罪孽,散播著戰爭,……
喔,怕不要撲熄了我們的日月,
怕不要搗毀了我們的乾坤!
啊!從今哪有珠簾半卷的高樓,
鎮日裡睡鴨焚香,龍頭瀉灑,
自然歌穩了太平,舞清了宇宙?
從今那有石壇丹灶的道院,
一樹的碧陰,滿庭紅日,──
童子煎茶,燒著了枯藤一束?
那有窗外的一樹寒梅,萬竿斜竹,
窗里的幽人撫著焦桐獨奏?
再那有荷鋤的農夫踏著夕陽,
歌聲響在山前,人影沒入山後?
又那有柳蔭下繫著的漁舟,
和細雨斜風催不回去的漁叟?
喔,從今只有暗無天日的絕壑,
裝滿了么小微茫的生命,
象黑蟻一般的,東西馳騁,──
從今只有半死的囚奴:鵠面鳩形,
抱著金子從礦坑裡爬上來,
給吃人的大王們獻壽謝恩。
從今只有數不清的煙突,
彷佛昂頭的毒蟒在天邊等候,
又象是無數驚恐的惡魔,
伸起了巨手千隻,向天求救,
從今瞥著萬隻眼睛的街市上,
骷髏拜骷髏,骷髏趕著骷髏走。
啊!你們夸道未來的中華,
就夸道萬里的秦嶺蜀山,
剖開腹髒,瀉著黃金,瀉著寶鑽;
夸道我們鐵路絡繹的版圖,
就象是網脈式的楮葉一片,
停泊在太平洋底白浪之間。
又夸道麕載歸來的戰艦商輪,
載著金的,銀的形形色色的貨幣,
鐫著英皇喬治,美國總統林肯,
各國元首底肖像,各國底國名;
夸道西歐底海獅,北美底蒼隼,
俯首鍛翮,都在上國之前請命。
你們夸道東方的日耳曼,
你們夸道又一個黃種的英倫,──
哈哈!夸道四千年文明神聖,
俯首貼耳的墮入狗黨狐群!
啊!新的中華嗎?假的中華喲!
同胞啊!你們才是自欺欺人!
喔,鴻荒的遠祖──神農,黃帝!
喔,先秦的聖哲──老聃,宣尼!
吟著美人香草的愛國詩人!
餓死西山和悲歌易水的壯士!
喔,二十四史里一切的英靈!
起來呀,起來呀,請都興起,──
請鑑察我們的悲哀,做我的質證,
請來看看這明日的中華──
庶祖列宗啊!我要請問你們:
這紛紛的四萬萬走肉行屍,
你們還相信是你們的血裔?
你們還相信是你們的子孫?
神靈的祖宗啊!事到如今,
我常怨你們築起這各種城寨,
把城內文化底種子關起了,
不許他們自由飄播到城外,
早些將禮義底花兒開遍四鄰,
如今反教野蠻底荊棘侵進城來。
我又不懂這造物之主底用心,
為何那裡攤著荒絕的戈壁,
這裡架起一道橫天的蔥嶺,
那裡又停著浩蕩的海洋,
中間藏著一座蓬萊仙境,
四周圍又堆伏著魍魎猩猩?
最善哭的太平洋!只你那容積,
才容得下我這些澎湃的悲思。
最宏偉,最沉雄的哀哭者喲!
請和著我放聲號啕地哭泣!
哭那不可思議的命運,
哭!看那亘古不滅的天理──
哭著宇宙之間必老的青春,
哭著有史以來必散的盛筵,
哭著我們中華的莊嚴燦爛,
也將永遠永遠地煙消雲散。
哭啊!最宏偉,最沉雄的太平洋!
我們的哀痛幾時方能哭完?
啊!在麥壠中悲歌的帝子!
春水流愁,眼淚洗面的降君!
歷代最傷心的孤臣節士!
古來!最善哭的勝國遺民!
不用悲傷了,不用悲傷了,
你們的喪失究竟輕微得很。
你們的悲哀算得了些什麼?
我的悲哀是你們的悲哀之總和。
啊!不料中華最末次的滅亡,
黃帝子孫最澈底的墮落,
畢竟要實現於此日今時,
畢竟在我自己的眼前經過。
喔,好肅殺,好尖峭的冰風啊!
走到末路的太陽,你竟這般沮喪!
我們中華底名字鐫在你身上;
太陽,你將被這冰風吹得冰化,
中華底名字也將冰得同你一樣?
看啊!猖獗的冰風!狼狽的太陽!
喔,你一隻大雕,你從哪裡來的?
你在這鉛鐵的天空里盤飛;
這八達嶺也要被你占了去,
築起你的窠巢,蕃殖你的族類?
聖德的鳳凰啊!你如何不來,
竟讓這神州成了惡鳥底世界?
雹雪重載的凍雲來自天涯,
推揎著,摩擦著,在九霄爭路,
好象一群激戰的天狼互相鏖殺。
喔,凍雲漲了滾落在居庸關下,
蒼白的凍雲之海瀰漫了四野,
哎呀!神州啊!你竟陸沉了嗎?
長城啊!讓我把你也來撞倒,
你我都是贅疣,有些什麼難捨?
喔,悲壯的角聲,送葬的角聲,──
畫角啊!不要哀傷,也不要詛罵!
我來自虛無,還向虛無歸去,
這墮落的假中華不是我的家!
(刊於一九二五年七月《大江季刊》第一期)
作品賞析
要解讀這首詩,有必要先分析一下“長城”在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知識分子心目中的歷史形象,因為正是這一歷史形象與現實境遇的撞擊,才在詩人聞一多那裡撥響了心靈的顫音,發出了聲聲“哀歌”。
長城,作為中國保存至今的規模最大的、歷史最長的古建築,其意義早就超出了建築本身,而成為某種文化的莊嚴的符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長城向來都被視為中華民族的“驕傲”,民族意識的表征。儘管我們今天還可以從世界上其他一些國家那裡找出類似於長城這樣防禦性城牆建築遺蹟,但是很顯然,它們都沒有與其所在的民族聯繫起來,成為民族意識的標誌;只有中國的長城,才如此執拗地與中華民族的精神融合在一起,從而在世界文化史上取得了舉世公認的象徵地位。這似乎並不僅僅是因為它規模大、年代久,當然更不是什麼歷史的偶然,這說明,作為建築的長城在文化上所表現出的某種品格與中華民族的某些本質性的氣質、精神是相通的,它們相互映襯,相互參照,相互配合,實現了物與人、死的自然材料與活的人文精神的匯融。
自然,這種互相溝通的品格也可能是複雜的、多層次的,包括意識與無意識,理性與感情等等多重因素,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也可能會有一些轉移變化,因而就不是我們一篇短小的解讀文章所能條分縷析的了。不過,我們也可以進行一些粗略的概括:任何一項建築,其歷史性的價值至少都可以包括這么三個方面:①實際的功用價值;②藝術欣賞的美學價值;③開啟智慧的學術的文化的價值。歷來中國人談論長城,其實都離不開這三個方面,我們描繪它的烽火傳訊如何迅速,在抵禦外寇時如何大顯神威,這就是它的功用價值;又說長城是怎樣的雄偉壯觀、氣宇軒昂,這便是它的美學價值,當然,說得最多的還有長城是中華民族智慧的結晶,是民族建築藝術的奇蹟,是燦爛的中華文化的象徵等等,這又涉及到了它的學術的文化的價值。以上這三個方面綜合起來,便可以說是長城在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知識分子心中的歷史形象。與這一歷史形象相適應的是中華民族的幾種基本的心理:防禦心理、祖先崇拜心理以及作為生存的怯弱狀態補償的陽剛渴慕心理。長城似乎滿足了這三重心理,所以它本身也就洋溢著中國文化的精神氣質。
長城連同它所蘊涵著的這些民族意識都是由來已久的,如果就在這些思想的支配下鋪敘成詩,那么就肯定是一首豪邁灑脫、高亢激昂的頌歌,它似乎不該有聞一多這樣的怨憤,這樣撕心裂肺的哭號,這樣左奔右突的焦躁,長城下不應有這樣的哀歌!
不言而喻,在聞一多這裡,中國人以及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觀念已經發生了動搖,對長城的感情需要出現了新的動向。這是怎樣產生的呢?當然就是現代中國社會特定的歷史條件的產物。現代中國,封閉已久的國門終於打開,外部世界高度文明的現實刺激著我們,帝國主義列強虎視眈眈的鷹眼逼視著我們,古老的中華衰微了,甚至有亡國滅族的危險!在這樣的現實中,聞一多眺望那殘破不堪的古城牆,心情是多么的複雜呀!它當然毫無防禦性的意義,在淒風苦雨中那曾為人們津津樂道的陽剛之氣也若有若無了,至於祖先的智慧、歷史的驕傲,倒對當代的衰弱構成了莫大的諷刺!於是,詩人又從單純的“物”進入到了複雜的人,由對長城的思考引向了對歷史、對民族的思考,思考的沉重與沉痛讓人情緒激動,以致有點不能自控的味道。面對長城,詩人的靈魂衝突、心理矛盾和他那激盪迴旋的情感一起賦予了詩歌極其豐富的內涵,值得我們仔細咀嚼。
詩歌是從對長城的讚嘆下筆的。五千年歷史,滄海桑田,賽可羅城底石城沒有了,貝比樓不見了,伽勒寺消逝了,唯有這古老的長城當風而立,樹起“偉大的民族底偉大的標幟!”但是,詩人立即情緒一沉,迸出一句:“長城啊!你又是舊中華底墓碑”,悲愴顫人。在歷史的意義上,墓碑和標幟都具有同樣的意義,均是歷史遺物的“姓名”而已。只不過,“標幟”讓人情感激昂,而“墓碑”則讓人倍覺肅殺淒涼而已,只不過,當五千年的風吹過,大地一片茫然,不再有昔日的盛大與豪華,不再有泱泱大國的威嚴和尊貴,“標幟”又有什麼意義呢?“墓碑”不更準確一些嗎?歷史的車輪早已隆隆遠去,西方各國早就在遙遠的地方馳騁;一個被擱淺的民族還躺在荒郊野外,面對一堆殘磚廢瓦,曾經是那樣熱愛我們的民族、熱愛我們文化的聞一多自覺仿佛置身於荒無人跡的墳場,他就是無所歸依的孤魂野鬼,面對這巨大的墓碑,哭訴中華的過去!
清醒的現代意識提示詩人,優勝劣敗,這是文明進化的規律。在世界歷史上,已經有過了多少民族衰落、文化殞滅的故事,它又何曾不是叱吒風雲,繁盛一時,又何曾沒有過長城這樣的引以為榮的“標幟”呢?但是,“標幟”又怎么樣,最終不還是黑漆漆的墓碑一座!詩人沉重地說,長城啊,“你的同僚怕不就是那金字塔?”
一座墓碑,當然就不可能對文明的進步、文化的發展產生出什麼積極的作用,聞一多繼而對長城的防禦功能提出了懷疑。他運用自己淵博的歷史知識,上溯幾千年,歷數長城在中國歷史中的實際意義,讀來讓人悲嘆不已,從匈奴、吐蕃,到遼、金、元、滿,它從來沒有起到過真正的“看護”作用,並不是值得炎黃子孫驕傲的鋼鐵城牆。相反,在城牆一帶,倒是上演了一幕幕諷刺性的鬧劇,中國人自覺怯弱,以美人換和平,這是不是表現了我們對長城的一點可憐的“自知之明”呢?可更有那些不思進取的不肖子孫,以長城為“曲折的繡屏”,“睡銹了我們的筋骨”,“睡忘了我們的理想”。
歷史的悲劇讓人不堪回首,現實的苦難更是觸目驚心。西方列強的“銅筋鐵骨”已經踏上了我們的土地,到處“嚼火嗽霧”,“運輸著罪孽,散播著戰爭”,對於聞一多這個國學基礎深厚的知識分子來說,歷史上的“同族”敵人可能是不難接受的,而塞上的“烽煙雲卷”也並不是特別的可怕,因為即便是在那個時候,中國民族文化仍然是最先進最強大的,它最終還是保持了自己的獨立品格,而讓一群群外來的“侵略者”放下武器,頂禮膜拜。但是二十世紀的今天卻大為不同了,西方列強對中國的軍事侵略當然存在,但更讓聞一多無法忍受的是外來的強有力的文化侵略,而且就在這樣的侵略中,中國文化分明是不堪一擊、節節敗退,這是何等的屈辱呀!聞一多不是一個頑固的保守主義者,但是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熱忱的繼承者,他此時此刻的心理失衡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詩人無限深情地描述著中國文化的恬靜怡人,為它唱了一曲輓歌,他又特別地難以忍受在西方文明的進攻下,許多中國人表現出的奴顏婢膝,他們的精神萎縮:“抱著金子從礦坑裡爬上來,/給吃人的大王們獻壽謝恩”,“骷髏拜骷髏,/骷髏趕著骷髏走”。
目睹耳聞了當代中國人的麻木與怯弱,聞一多又聯想起了那些洋洋灑灑的愛國宏論:“夸道萬里的秦嶺蜀山,/剖開腹髒,瀉著黃金;瀉著寶鑽”,對於一群毫無新的理想,也毫無現實生存能力的人而言,漫無邊際地誇耀恰恰是自欺欺人的,是他們真正怯弱的表現。聞一多是愛國者,但他是那種敢於正視現實,決心自強不息的愛國者,對於這樣懦弱無能的“自大”,他特別的厭惡,並一針見血地指出:“哈哈,夸道四千年文明神聖,/俯首帖耳的墮入狗黨狐群!”原來“愛國”與“賣國”竟也有這樣的一致性。
在對中國同胞的冷靜審視當中,詩人又不自覺地再一次的向歷史回溯,他要看一看我們遙遠的祖先是怎樣在生存,怎樣在奮鬥。於是,在聞一多的眼中,出現了那無數的志士仁人,那威武不屈、剛直不阿的英靈,在他們高大的靈魂面前,“四萬萬走肉行屍”顯得是這樣的微不足道;不過,對於古聖先賢,聞一多也還是有所挑剔的,“我常怨你們築起這各種城寨,/把城內文化底種子關起了,/不許他們自由飄播到城外……”這便是“古已有之”的自我封閉的防禦心理。如果說,聞一多第一次的反思歷史剖析了長城防禦功能上的失效,那么這第二次的反思歷史則再進了一層,它深入地挖掘了中華民族心理結構中潛伏著的類似於長城式的文化防禦意識,自我封閉的意識。
封閉則落後,落後則衰微,如果說封閉是中國文化由來已久的民族性格,那么我們究竟怎樣才能走出這文化的怪圈呢?聞一多不能提出一個更好的辦法來,情急之下,他向“造物主”提出了控訴,面對浩瀚無邊的茫茫大地痛哭起來……
二十世紀冷峭的寒風一如既往地吹著,這樣猖獗的風力,這樣肅殺的天地,那在天空中盤旋飛翔的大雕令人想起陰鷙逼人的西方列強(鷹是美國的象徵),中華精神的鳳凰卻無影無蹤,天蒼蒼、野茫茫,太平洋驚濤拍岸,陰雲翻卷,五千年的歷史的東方大陸在浪濤中沉浮,遠離祖國的聞一多翹首西望,水天茫茫,哪裡有故鄉的影子呢!
無限的焦躁、無限的鬱積、無限的渴求、無限的絕望,這種種的情緒都在這一瞬間一齊湧上心頭,抓扯著他,撕動著他,扭曲著他,壓制著他,詩人再也不能忍受,不覺大喝一聲:“長城啊!讓我把你也來撞倒”。在中國社會裡,這樣的斷喝可謂是驚世賅俗的,甚至可能招來那些遺老遺少們的義憤填膺的唾罵,幸好聞一多是一位公認的愛國詩人,他自有其“愛國主義”的道理:既然那僵死的文明已經沒有復活的希望,既然滿世界都充斥著怯弱無能的不肖子孫,那么要長城又有什麼用呢?是讓這一“墓碑”矗在陰雲慘霧之中,為東方大陸的沉沒增添一點悲音么?是讓他所代表的封閉意識繼續保存下去么?長城早已不再是我們的守護神,更不是我們的驕傲,它和千千萬萬的沒有希望的中國人一樣,不過是文明的“贅疣”,“有些什麼難捨?”聞一多決定同長城一起滅亡,他要用自己的生命來祭奠崩潰中的中華文化。
綜上分析,我認為,在現代生存的衝擊下,聞一多作為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觀念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歸納起來至少有這么幾大趨向:
(1)現代文明的開放意識,世界意識已經取代了傳統的防禦意識、自我封閉意識,這是全詩的思想基礎。
(2)現代文明的批判精神、自我反省精神取代了傳統的祖宗崇拜觀念,這是全詩情緒發展的線索。
(3)詩歌從弔古喪逝著手,這符合中國詩歌的傳統;但是,詩人又終於徹底擺脫了舊有的弔古者的空虛的嘆息,將“弔古”與“思人”相聯繫,將對“物”的憑弔同對人的體驗相結合,這就把全詩提高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聞一多由長城而引發的感慨很容易讓我們想起魯迅的著名雜文《長城》。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這兩篇作品有它們非常相似的思想趨向,比如,聞一多批判了長城的防禦功能,魯迅也指出,長城“從來不過徒然役死許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嘗擋得住。”聞一多發誓要撞倒長城,魯迅也在雜文的結尾處感慨:“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顯然,正是出於一位現代知識分子的高度的理性自覺,聞一多的詩歌才與魯迅的雜文殊途而同歸。
不過,細細解讀下來,我們也看到,聞一多的詩歌與魯迅的雜文還有細微的差別,而這一差別又正是聞一多區別於許多中國現代作家的獨特之處,值得我們認真分析。在魯迅雜文《長城》里,長城不僅是一個歷史的存在,一個文化的符號,更重要的是,它還是當今世界的舊文化、舊傳統的化身。魯迅說:“我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這長城的構成材料,是舊有的古磚和補添的新磚,這兩種東西聯為一氣造成了城壁,將人們包圍。”按照魯迅的邏輯,即便是舊的長城崩潰了又怎樣呢,新的長城照樣將人包圍,照樣繼承著舊的原則“吃人”,所以說魯迅始終是站在長城文化的對立面,衝出包圍是他一生的願望。但是聞一多要溫和一些,它的長城主要是中華文明的象徵,儘管它也代表著“封閉”,但畢竟也還有不幸的一面,詩人“撞倒”長城,不是為了把個人解放出來,而是甘願成為中日文化的殉難者,這樣,他也終究還是與長城保持了扯不斷、理還亂的情感聯繫。
作者簡介
聞一多(1899-1946) ,著名現代詩人、文史學者、革命烈士,原名亦多,字友三,後改夕夕,又改名一多,曾用筆名夕夕。1899年11月24日生於湖北浠水縣。1925年聞一多回國,在北京藝專任教,並成為徐志摩主編的《晨報副刊·詩鐫》的主要撰稿人。他在論文"詩的格律"中要求新詩具有音樂的美(音節),繪畫的美(詞藻),建築的美(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由實踐到理論為新詩發展探索一條值得重視的藝術途徑。1922年,去美國留學,學習繪畫,進修文學,研究中國古典詩歌和英國近代詩歌,1928年1月,第2本詩集《死水》出版。1927年任第四中山大學文學院教授並被選為校務會議中文學院的唯一代表。1928年秋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1930年秋轉任青島大學文學院長兼國文系主任。1932年8月任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1944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抗戰勝利後出任民盟中央執行委員、雲南總支部宣傳委員兼《民主周刊》社社長,經常參加進步的集會和遊行。1946年7月11日,李公朴慘遭國民黨特務暗殺。聞一多在7月15日雲南大學舉行的李公朴追悼大會上講演,憤怒斥責國民黨反動派,當晚即被國民黨特務暗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