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踏莎行⑴·郴州旅舍⑵
霧失樓台⑶,月迷津渡⑷,桃源望斷無尋處⑸。可堪孤館閉春寒⑹,杜鵑聲里斜陽暮⑺。
驛寄梅花⑻,魚傳尺素⑼,砌成此恨無重數⑽。郴江幸自繞郴山⑾,為誰流下瀟湘去⑿?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⑵郴(chēn)州:今屬湖南。
⑶霧失樓台:暮靄沉沉,樓台消失在濃霧中。
⑷月迷津渡:月色朦朧,渡口迷失不見。
⑸桃源望斷無尋處:拚命尋找也看不見理想的桃花源。桃源:語出晉
陶淵明《
桃花源記》,指生活安樂、合乎理想的地方。無尋處:找不到。
⑹可堪:怎堪,哪堪,受不住。
⑺杜鵑:鳥名,相傳其鳴叫聲像人言“不如歸去”,容易勾起人的思鄉之情。
⑻驛寄梅花:
陸凱在《
贈范曄詩》:“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這裡作者是將自己比作
范曄,表示收到了來自遠方的問候。
⑼魚傳尺素:東漢
蔡邕的《
飲馬長城窟行》中有“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另外,古時舟車勞頓,信件很容易損壞,古人便將信件放入匣子中,再將信匣刻成魚形,美觀而又方便攜帶。“魚傳尺素”成了傳遞書信的又一個代名詞。這裡也表示接到朋友問候的意思。
⑽砌:堆積。無重數:數不盡。
⑾郴江:清
顧祖禹《
讀史方輿紀要·湖廣》載:郴水在“州東一里,一名郴江,源發黃岑山,北流經此……下流會來水及自豹水入湘江。”幸自:本自,本來是。
⑿為誰流下瀟湘去:為什麼要流到瀟湘去呢?意思是連郴江都耐不住寂寞何況人呢?為誰:為什麼。瀟湘,瀟水和湘水,是湖南境內的兩條河流,合流後稱湘江,又稱瀟湘。
白話譯文
霧迷濛,樓台依稀難辨,月色朦朧,渡口也隱匿不見。望盡天涯,理想中的桃花源,無處覓尋。怎能忍受得了獨居在孤寂的客館,春寒料峭,斜陽西下,杜鵑聲聲哀鳴!
遠方的友人的音信,寄來了溫暖的關心和囑咐,卻平添了我深深的別恨離愁。郴江啊,你就繞著你的郴山流得了,為什麼偏偏要流到瀟湘去呢?
創作背景
此詞為作者紹聖四年(1097)作者因坐黨籍連遭貶謫於郴州旅店所寫。當時作者因新舊黨爭先貶杭州通判,再貶監州酒稅,後又被羅織罪名貶謫郴州,削去所有官爵和俸祿;又貶橫州,此詞作於離郴前,
元祐六年(1091年)七月,
蘇軾受到
賈易的彈劾。秦觀從蘇軾處得知自己亦附帶被劾,便立刻去找有關台諫官員疏通。秦觀的失態使得蘇軾兄弟的政治操行遭到政敵的攻訐,而蘇軾與秦觀的關係也因此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有人認為,這首《踏莎行》的下闋,很可能是秦觀在流放歲月中,通過同為蘇門友人的
黃庭堅,向蘇軾所作的曲折表白。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上片寫謫居中寂寞淒冷的環境。開頭三句,緣情寫景,劈面推開一幅淒楚迷茫、黯然銷魂的畫面:漫天迷霧隱去了樓台,月色朦朧中,渡口顯得迷茫難辨。“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互文見義,不僅對句工整,也不只是狀寫景物,而是情景交融的佳句。“失”、“迷”二字,既準確地勾勒出月下霧中樓台、津渡的模糊,又恰切地寫出了作者無限淒迷的意緒。“霧失”、“月迷”,皆為下句“望斷”出力。“桃源望斷無尋處”。詞人站在旅舍觀望應該已經很久了,他目尋當年陶淵明筆下的那塊世外桃源。桃源,其地在武陵(今湖南常德),離郴州不遠。詞人由此生聯想:即是“望斷”,亦為枉然。著一“斷”字,讓人體味出詞人久佇苦尋幻想境界的悵惘目光及其失望痛苦心情。他的《
點絳唇·桃源》詞中“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寫的當是同樣的心情。“桃源”是陶淵明心目中的避亂勝地,也是詞人心中的理想樂土,千古關情,異代同心。而“霧”、“月”則是不可克服的現實阻礙,它們以其本身的虛無縹緲呈現出其不可言喻的象徵意義。而“樓台”、“津渡”,在中國文人的心目中,同樣被賦予了文化精神上的蘊涵,它們是精神空間的向上與超越的拓展。詞人希望藉此尋出一條通向“桃源”的秘道。然而他只有失望而已。 一“失”一“迷”,現實回報他的是這片霧籠煙鎖的景象。“適彼樂土”《
詩經·
魏風·碩鼠》之不能,旨在引出現實之不堪。於是放縱的目光開始內收,逗出“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桃源無覓,又謫居遠離家鄉的郴州這個湘南小城的客舍里,本自容易滋生思鄉之情,更何況不是宦遊他鄉,而是天涯淪落啊。這兩句正是意在渲染這個貶所的淒清冷寞。春寒料峭時節,獨處客館,念往事煙靄紛紛,瞻前景不寒而慄。一個“閉”字,鎖住了料峭春寒中的館門,也鎖住了那顆欲求拓展的心靈。更有杜鵑聲聲,催人“不如歸去”,勾起旅人愁思;斜陽沉沉,正墜西土,怎能不觸動一腔身世淒涼之感。詞人連用“孤館”、“春寒”、“杜鵑”、“斜陽”等引人感發,令人生悲傷心景物於一境,即把自己的心情融入景物,創造“有我之境”。又以“可堪”二字領起一種強烈的淒冷氣氛,好像他整個的身心都被吞噬在這片充斥天宇的慘澹愁雲之中。前人多病其“斜陽”後再著一“暮”字,以為重累。其實不然,這三字表明著時間的推移,為“望斷”作注。夕陽偏西,是日斜之時,慢慢沉落,始開暮色。“暮”,為日沉之時,這時間順序,蘊含著詞人因孤寂而擔心夜晚來臨更添寂寞難耐的心情。這是處境順利、生活充實的人所未曾體驗到的愁人心緒。因此,“斜陽暮”三字,正大大加重了感情色彩。
下片由敘實開始,寫遠方友人殷勤致意、安慰。“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連用兩則有關友人投寄書信的典故,分見於《
荊州記》和古詩《飲馬長城窟行》。寄梅傳素,遠方的親友送來安慰的信息,按理應該欣喜為是,但身為貶謫之詞人,北歸無望,卻“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每一封裹寄著親友慰安的書信,觸動的總是詞人那根敏感的心弦,奏響的是對往昔生活的追憶和痛省今時困苦處境的一曲曲淒傷哀婉的歌。每一封信來,詞人就歷經一次這個心靈掙扎的歷程,添其此恨綿綿。故於第三句急轉,“砌成此恨無重數。”一切安慰均無濟於事。離恨猶如“恨”牆高砌,使人不勝負擔。一個“砌”字,將那無形的傷感形象化,好像還可以重重累積,終如磚石壘牆般築起一道高無重數、沉重堅實的“恨”牆。恨誰,恨什麼,身處逆境的詞人沒有明說。聯繫他在《自輓詞》中所說:“一朝奇禍作,漂零至於是。”可知他的恨,與飄零有關,他的飄零與黨禍相聯。在詞史上,作為婉約派代表詞人,秦觀正是以這堵心中的“恨”牆表明他對現實的抗爭。他何嘗不欲將心中的悲憤一吐為快?但他憂讒畏譏,不能說透。於是化實為虛,作宕開之筆,借眼前山水作痴痴一問:“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無理有情,無理而妙。好像詞人在對郴江說:郴江啊,你本來是圍繞著郴山而流的,為什麼卻要老遠地北流向瀟湘而去呢?關於這兩句的蘊意,或以為:“郴江也不耐山城的寂寞,流到遠方去了,可是自己還得呆在這裡,得不到自由。”(
胡云翼《
宋詞選》)或以為詞人“反躬自問”,慨嘆身世:“自己好端端一個讀書人,本想出來為朝廷做一番事業,正如郴江原本是繞著郴山而轉的呀,誰會想到如今竟被捲入一切政治鬥爭漩渦中去呢?”(《
唐宋詞鑑賞辭典》)見仁見智。依筆者拙意,對這兩句蘊意的把握,或可空靈一些。詞人在幻想、希望與失望、展望的感情掙扎中,面對眼前無言而各得其所的山水,也許他悄然地獲得了一種人生感悟:生活本身充滿了各種解釋,有不同的發展趨勢,生活並不是從一開始便固定了的故事,就像這繞著郴山的郴江,它自己也是不由自己地向北奔流向瀟湘而去。生活的洪流,依著慣性,滾滾向前,它總是把人帶到深不可測的遠方。與秦觀悲劇性一生“同升而並黜”的蘇軾,同病相憐更具一份知己的靈感犀心,亦絕愛其尾兩句,及聞其死,嘆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自書於扇面以志不忘。
綜上所述,這首詞最佳處在於虛實相間,互為生髮。上片以虛帶實,下片化實為虛,以上下兩結飲譽詞壇。激賞“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的
王國維,以東坡賞其後二語為“皮相”。持論未免偏頗。深味末二句“郴江”之問,其氣格、意蘊,毫不愧色於“可堪”二句。所謂東坡“皮相”之賞,亦可謂“解人正不易得”。
名家點評
王國維《
人間詞話》:少游詞境,最為淒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悽厲矣。
王士禎《
花草蒙拾》:“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千古絕唱。秦歿後坡公常書此於扇云:“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高山流水之悲,千載而下,令人腹痛。
黃蘇《蓼園詞選》:少游坐黨籍,安置郴州。首一闕是寫在郴,望想玉堂天上,如桃源不可尋,而自己意緒無聊也。次闋言書難達意,自己同郴水之自繞郴山,不能下瀟湘以向北流也。語意淒切,亦自蘊藉,玩味不盡。“霧失”、“月迷”,總是被讒寫照。
唐圭璋《
唐宋詞簡釋》:此首寫羈旅,哀怨欲絕。起寫旅途景色,已有歸路茫茫之感。末引“郴江”、“郴山”,以喻人之分別,無理已極,沉痛已極,宜東坡愛之不忍釋也。
王方俊《唐宋詞賞析》:這首詞層次極為分明。開頭兩句都以對句起,都是平敘;中間第三句一頓;末兩句是中心所在。雖是小詞,用的是慢詞作法。
葉嘉瑩《
唐宋詞十七講》:頭三句的象徵與結尾的發問有類似《天問》的深悲沉恨的問語,寫得這樣沉痛,是他過人的成就,是詞里的一個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