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源
儒家的貴民說淵源於周人的“以德配天”的思想。周人認為,君主的權力來自天命,但是天神並不是盲目任意地把統治疆土臣民的權力賜予君主的,而是根據君主是否適合敬德保民的條件,經過審慎的選擇而後決定的。《尚書·多方》:“天惟時求民主。”這是說天神時刻都在尋求適合於做人民君主的人。由於夏人“大不克明保享於民,乃胥惟虐於民”,所以天命拋棄了夏人,命令成湯“簡代夏作民主”。到了殷紂時代,“天惟五年須暇之子孫,誕作民主”,用了五年的時間等待成湯子孫的悔悟,使他們繼續做民之主。但是殷紂“罔可念聽”,不順從天意,所以天神“簡畀殷命”,使周人取代殷王做民之主。周人認為,天意是與民意相通的。“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天意即民意,順從民意也就是順從天意。君主雖然因順從民意而從天神那裡取得統治的權力,但是這種權力並不鞏固,隨時都有可能因違反民意而被天神所取消。因此,君主必須戒懼警惕,忠於職守,力求通過做好敬德保民的工作以祈天永命。後來周人把這個思想提煉為一句政治格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尚書·五子之歌》)就天命、君權、民意三者的關係而言,天命固然居於至高無上的支配地位,但是由於天命是以民意為根據的,所以就君權與民意二者的關係而言,君權實際上受民意所支配,君權可以變置,只有人民才是國家的根本。
春秋時期,隨著人文理性的發展,人們對民惟邦本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如周太子晉認為,“天所崇之子孫,或在畎畝,由欲亂民也。畎畝之人,或在社稷,由欲靖民也”(《國語·周語下》)。衛人趕走他們的國君,師曠認為這件事做得很對,評論說:“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匱神乏祀,百姓絕望,社稷無主,將安用之?弗去何為?”“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以從其淫,而棄天地之性,必不然矣。”(《左傳》襄公十四年)魯昭公被季氏放逐,死於乾侯。史墨評論說:“魯君世從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雖死於外,其誰矜之?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 自古以然。”(《左傳》昭公三十二年)齊國的政權由國君轉移到陳氏手裡,晏嬰認為,由於陳氏“厚施”,而齊景公“厚斂”,所以民眾都歸向陳氏。這種思想強調君權是否鞏固以民心的向背為轉移,重視人民在國家中的地位和作用,是儒家貴民說的濫觴。
形成與演變
儒家繼承了自西周以來源遠流長的民惟邦本的思想,發展而為貴民說。
孔子認為,國家政治應該建立在誠信的倫理基礎之上,如果政府對人民無信,人民也不信任政府,就不能立國。《論語·顏淵》:“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為了取信於民,爭取民心,為國者舉事必敬慎,與民必誠信,應以仁愛之心對待人民,不可奢侈無度,濫興徭役,妨害農務,影響人民的生活,動搖國家的根本。他說:“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論語·學而》)因此,孔子主張實行惠民政策,“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把人民的切身利益看做施政的頭等大事,認為“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只有使人民富足,國家才能富足,如果本末倒置,依靠橫徵暴斂片面地追求國家的富足而使人民陷入普遍貧窮的困境,則這個國家社會就難以維持了。
戰國時期,孟子針對一些諸侯殘民以逞的暴政進行嚴厲的譴責,全面地論述了民貴君輕的思想,為儒家的貴民說奠定了理論基礎。他指責梁惠王說:“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孟子·梁惠王上》)他還警告鄒穆公說,如果不以仁愛之心對待人民,使得人民饑寒交迫,流離失所,人民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是會鋌而走險,對統治者實行報復的。孟子總結了歷史的經驗,認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孟子·公孫丑下》)。政治的根本問題在於是否爭取到人民的信任和擁護,民心的向背對於政權的鞏固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他說:“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孟子·離婁上》)孟子根據這種認識,對儒家的貴民說做了經典性的表述。他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孟子·盡心下》)孟子認為,就人民、社稷、君主三者的地位進行比較,人民的地位最重要,社稷的地位次於人民,而君主的地位又次於社稷。不僅君主危害了國家的根本利益可以改立更換,而且社稷神不符合人民的心愿,做不到風調雨順,也可以改立更換。就君主與人民的關係而言,不是人民依賴君主,而是君主依賴人民,君主不可濫用權力,推行暴政,失去民心,變成眾叛親離的獨夫民賊,自取滅亡。這就是貴民說的本質涵義。
荀子以船與水的關係來比喻君民關係,生動地闡述了君主依賴於人民的思想。他說:“馬駭輿,則君子不安輿,庶人駭政,則君子不安位。馬駭輿,則莫若靜之;庶人駭政,則莫若惠之。選賢良,舉篤敬,興孝弟,收孤寡,補貧窮,如是,則庶人安政矣。庶人安政,然後君子安位。傳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此之謂也。故君人者,欲安,則莫若平政愛民矣。”(《荀子·王制》)荀子認為,君主好比船,人民如同水,船必須依賴水的浮力,但是水既能使船平穩地運行,也可以因激起驚濤駭浪而使船沉沒。所以君主必須改善政治,愛護人民,爭取人民的衷心擁戴,不可推行殘民以逞的暴政,激起人民的反抗。荀子由此進一步提出了一個反對君主專制的民本思想的命題,為後來的儒家所反覆引用。他說:“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荀子·大略》)
由於中國自秦以後的二千多年中一直是奉行君主專制的中央集權制,專制君主往往因迷信權力的絕對性而胡作非為,動搖國家的根基,輕則造成政治的危機,重則導致王朝的覆滅,所以儒家在闡述民貴君輕的思想時,大都是扣緊時代的脈搏,結合具體的事例,針砭時弊,發而為政論,帶有強烈的批判精神,也在一定程度上發揮了撥亂反正的調整功能。如漢初的賈誼分析秦王朝覆滅的教訓時指出:“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藉公侯之尊,奮臂於大澤而天下回響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見始終之變,知存亡之機,是以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過秦論》)東漢末年,王符針對著當時嚴重的政治危機,要求君主從指導思想上認真做一番檢查。他說:“國以民為基,貴以賤為本。願察開闢以來,民危而國安者誰也?下貧而上富者誰也?故曰:夫君國將民之以(與),民實瘠,而君安得肥?夫以小民受天永命,竊願聖主深惟國基之傷病,遠慮禍福之所生。”(《潛夫論·邊議》)王符還指出,君主的權力並不是君主個人的私產,君主不能把權力用於個人的享樂,而應該憂國憂民,日夜操勞,為人民謀福利。他說:“故天之立君,非私此人也以役民,蓋以誅暴除害利黎元也。”(《潛夫論·班祿》)荀悅也闡述了同樣的思想,他說:“人主承天命以養民者也,民存則社稷存,民亡則社稷亡。故重民者,所以重社稷而承天命也。”(《申鑒·雜言上》)
明清之際,黃宗羲站在民本主義的立場,對君主專制的弊端進行了深刻的批判,把儒家貴民說的發展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峰。黃宗羲指出:“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由於專制君主以天下為一人之私產,為了奪取天下,不惜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奪取天下之後,則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這種主客關係的顛倒,使得君貴而民輕,就造成了天下之大害。黃宗羲認為,應該把這種顛倒了的關係再顛倒過來,根據儒家的民貴君輕的思想,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君主應盡的職分是興公利,除公害。“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明夷待訪錄·原君》)。
到了清末,譚嗣同把儒家的貴民說進一步發展而為近代的民主主義。他指出:“生民之初,本無所謂君臣,則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於是共舉一民為君。”“夫曰共舉之,則非君擇民,而民擇君也。”“夫曰共舉之,則因有民而後有君;君末也,民本也。天下無有因末而累及本者,亦豈可因君而累及民哉?”“夫曰共舉之,則且必可共廢之。君也者,為民辦事者也;臣也者,助辦民事者也。”“事不辦而易其人,亦天下之通義也。”(《仁學》三十一)
特徵與影響
在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專制主義一直居於主流地位。這種專制主義以法家的思想為理論依據。法家主張君貴而民輕,君主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專制獨裁,如果人民反抗,則運用嚴刑峻法予以鎮壓。如商鞅認為:“權者,君之所獨制也。”“權制獨斷於君則威。”(《商君書·修權》)韓非認為:“夫嚴刑重罰者,民之所惡也,而國之所以治也。哀憐百姓,輕刑罰者,民之所善,而國之所危也。”(《韓非子·奸劫弒臣》)因而在中國歷史上,專制君主推行一系列反人民的政策,把民之所惡看成是國之所治,把民之所善看成是國之所亂,造成了一系列的弊端。儒家的民貴君輕的思想是與這種專制主義相對立的。儒家強調人民是國家的根本,君主不可推行反人民的暴政,動搖這個根本,否則就會變成獨夫民賊,被人民所推翻。儒家的這種思想並未否定君權,屬於民本主義的範疇,而不同於近代的民主主義。但是,由於這種民本主義站在文化道德的立場反對暴政,力求使政治權力能夠符合植根於廣大民眾之中的深厚的價值理想,並且對專制主義的弊端進行不同程度的揭露和批判,其總的精神是與民主主義相通的。隨著歷史條件的成熟,這種思想可以進一步發展為近代的民主主義。譚嗣同的思想發展就是一個顯明的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