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讀司馬法⑴
古之取天下也以民心⑵,今之取天下也以民命⑶。
唐虞尚仁⑷,天下之民從而帝之⑸。不曰取天下以民心者乎?漢魏尚權⑹,驅赤子於利刃之下⑺,爭寸土於百戰之內,由士為諸侯,由諸侯為天子,非兵不能威⑻,非戰不能服⑼。不曰取天下以民命者乎?
由是編之為術⑽。術愈精而殺人愈多⑾,法益切而害物益甚⑿。嗚呼!其亦不仁矣!
蚩蚩之類⒀,不敢惜死者,上懼乎刑⒁,次貪乎賞。民之於君,由子也⒂,何異乎父欲殺其子,先紿以威⒃,後啖以利哉⒄?
孟子曰:“‘我善為陣,我善為戰’,大罪也⒅。”使後之君於民有是者⒆,雖不得土⒇,吾以為猶土焉。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⑴司馬法:古代兵書。據《
史記·
司馬穰苴列傳》記載:齊威王使大夫追論古者司馬兵法而附穰苴於其中,因號曰《司馬穰苴兵法》。後來簡稱《司馬法》。
⑵之:取消句子獨立性。以:依靠,憑藉。
⑶民命:老百姓的性命。
⑷唐虞:
唐堯、
虞舜,都是古代傳說中的聖明君主。尚仁:崇尚仁義。
⑸帝之:尊子為帝。
⑹尚權:崇尚權力,注重權術。
⑺赤子:原指初生的嬰兒,這裡喻指黎民百姓。
⑻威:揚威,名詞用作動詞。
⑼服:使屈服,使動用法。
⑽術:戰術。這裡指軍事著作。不是專指《司馬法》,泛指一般兵書。
⑾愈:越,更加。
⑿法:兵法,戰術。益:更加。切:切合實際。甚:厲害。
⒀蚩蚩之類:指被迫打仗的百姓。
⒁上:首先。
⒂由:通“猶”,好似。由,一作“猶”。
⒃紿(dài):同“詒”,欺騙。
⒄啖(dàn):這裡是引誘的意思。
⒅“孟子曰”句:語出《
孟子·盡心下》。孟子主張仁政,反對戰爭。這裡他引用一個好戰君主的話,並認為善戰是一種罪過,應該受到懲罰。
⒆君:一作“士”。有是者:有這樣的用心。指上面孟子說的話。
⒇土:土地,指天下。
白話譯文
古代取得天下依靠的是人民的忠心,如今取得天下用的是百姓的性命。
唐堯、虞舜崇尚仁愛,天下百姓順從他們而擁戴他們為王,這不就是說依靠人民的忠心而取得天下嗎?漢、魏崇尚權勢,驅使百姓到刀光劍影的戰場,為爭奪一寸土地而不惜打上百次的戰爭。他們從士成為諸侯,從諸侯成為天子,不使用武力不能顯示他們的威勢,不進行戰爭不能使百姓屈服,這不就是說用百姓的性命來取得天下的嗎?
由此將這些戰爭經驗寫成軍事著作,戰術愈精通則殺人越多,戰法越切合實用則危害萬物越厲害。唉!這真是沒有仁愛之心啊!
渾厚無知的士兵打起仗來不惜性命,首先是懼怕刑法,其次是貪圖賞賜。百姓對於君王來說,就像是兒子。君王這樣做,與父親想要殺害自己的兒子,先用威勢欺騙,後用利益引誘,有什麼區別嗎?
孟子說:“‘我善於布陣,我善於打仗’,這種說法是最大的罪惡。”假使後代的君王對待自己的子民有孟子這樣的態度,即使沒有得到天下,我認為也等於得到了天下。
創作背景
中晚唐以後,
藩鎮割據日益嚴重,干戈頻繁,民不聊生。連年的戰亂已經成為唐末時期百姓生存的最大威脅。渴望早日結束這些爭奪政權而引起的戰爭,是當時人民的共同心愿。這篇讀後感即創作於晚唐時期,對當時的社會現實有強烈的針砭意義。
作品鑑賞
按照接受美學的觀點,作品原文的結構中留有許多空白,這些空白可以允許讀者發揮想像力來填充。也就是說,閱讀是一種創造和審美的過程,讀者可以按自己的某些想像和需求去解釋並完善作品所沒有明確表達的意義。作品與讀者,讀者更具有能動性,對作品的理解完全從自己的需求出發,而與作者無關。皮日休的《讀司馬法》正是這樣一篇讀後感,他對《司馬法》一書的體會和感受與眾不同,就在於閱讀者審視作品的角度和一般的軍事家不同。《司馬法》是一部研究兵法的專著,作為政治家,也可以從戰略戰術思想上吸取營養。但皮日休卻由此聯想到統治者的施政方針,以犀利的筆觸抨擊了晚唐的社會現實,使這篇短文具有相當的思想深度和藝術想力。
孟子曾經說過:“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孟子·盡心下》)《讀司馬法》闡發了孟子有關的非戰思想,主張以民心取天下,以仁政、德政治國,而把“善戰”、“善陣”視為“大罪”。《司馬法》一類的軍事研究專著,教人“以民命”取天下,“術愈精而殺人愈多,法益切而害物益甚”,違背了儒學傳統,自然不應當提倡。其實皮日休的側重點並不在於反戰或否定《司馬法》一書本身,而在於譴責統治者為了爭權奪利去殺害百姓的罪行。文章的現實意義大大超出了對儒家思想的闡述。作者在宣揚“以民心取天下”的同時,對於那些驅使老百姓到戰場上去送命的帝王君主表示了極大的憤慨。他尖銳地指出,帝王的領土實際上是以百姓的生命換取的,爭奪寸土之地,往往要經過數百次的激戰。由土大夫升為諸侯,再由諸侯變成天子,每一個回合的勝利,都必須經歷無數次的戰爭,都要犧牲無數條無辜的生命,這是最殘忍的事。文中所舉的例證雖屬史事,但作者的憤慨則是針對現實有感而發的。文中所說的“驅赤子於利刃之下”的行為,恰好是晚唐政治現實的寫照,字裡行間滲透著作者的痛恨和抗議。
對比立論是這篇文章謀篇構思的最大特點,作者從儒家的民本思想出發,主張君主尚仁,以得民心,同時也就反對征戰而犧牲民命去奪取權力。立和破並舉,是和非同提,取和舍共論,在尖銳對立和鮮明對比中使立論確鑿堅實。全文以古今對比、正反對舉的方式,前後呼應,一氣呵成。文中沒有嘮叨的說理和論證,而是以帶有判斷的語氣單刀直人,每一個句子、每一個層次都給人留下簡潔、幹練的印象。作者在文中涉及《司馬法》一書的僅僅兩句,但他卻能把自己的政治理想和儒家思想傳統都融入其內,緊扣題目,引出文章的主旨,盡情發揮。文勢的抑揚起伏,也處理得很好,如他把以百姓的生命換取土地比作父欲殺子,將矛頭直指最高封建統治者,使文章的情勢達到最高潮,然後,又通過引用孟子的話道出自己的理想和嚮往仁政的心緒,使全文在平穩的充滿信心的狀態中結束,產生一種既跌宕起伏又舒緩流暢的效果。
作者簡介
皮日休(約834—883),字逸少,後改襲美。襄陽人(今屬湖北)人。出身貧寒,早年居鹿門山,自號鹿門子、醉吟先生、間氣布衣等。鹹通八年(867年)進士,曾任太常博士。後參加黃巢起義軍,任翰林學士。關於他的死,歷來有爭論。一說為唐朝統治者所害,一說因故為黃巢所殺。詩文與
陸龜蒙齊名,人稱“
皮陸”。其小品文成就突出,往往借古諷今,具有相當程度的叛逆精神和民主思想。有自編文集《皮子文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