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金匱
《金匱要略》首篇的主題是甚么?
《臟腑經絡先後病脈證第一》的主題是:虛實。外感病重在辨表里寒熱,內傷病重在辨虛實陰陽,此仲景不言之義。不是說外感病不辨虛實陰陽,內傷病不辨表里寒熱,而是說各有重點。
本篇一開始就講:問曰:”上工治未病,何也”?
從來注家,都在”治未病”三個字即治未病臟腑這個問題上大做文章,我卻認為這是藉此引入正題,以虛實異治,揭出全書的綱要,這也就是開宗明義的意思。先談肝的實證,中工不知道肝病傳脾的道理,僅僅見肝治肝。不知”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俾脾旺不受肝邪,才是正確的治法。肝實如此,肝虛則”補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以調之。”
肝實肝虛治法不同,肝臟如此,其它髒也如此。因此必須明辨虛實,(毋)虛虛,(毋)實實。實證如用虛證的補法,則邪得其助,使實者愈實;虛證如用實證的瀉法,則正氣耗傷而虛者更虛。還怕人不明白,最後又再度強調說:”補不足,損有餘,是其義也。”
以下,更進一步從正邪關係的角度也就是”養慎”的角度展開論述:”夫人稟五常,因風氣而生長”這一大段,強調了正氣為本,正氣在發病上的決定性作用。(“若五臟元真通暢,人即安和”,”經絡受邪,入臟腑,為內所因也”),但對於外邪也不能忽視(“客氣邪風,中人多死”;”不令邪風乾忤經絡”),總結起來,就是謹養正氣,慎避外邪。虛者正氣虛,所以要謹養正氣(房室勿令竭乏;服食節其冷熱苦酸辛甘;不遺形體有衰);實者邪氣實,所以要慎避外邪(包括感邪之後,趁其未入
臟腑之機及時醫治,並結合吐納、導引、針灸、膏摩等方法,使其氣血流通,外邪無駐足之地,以及避免蟲獸災傷等等),如此不厭其煩,皆在教人明虛實之理,哪裡是為論述病因學說而發!哪裡是為闡述”上工治未病”而發!
這一段之後,是診法舉例:同一鼻頭色黑,有水氣與勞一實一虛之別。同一呼吸短促,有病在中焦者,實也,當下之;虛則形氣不能相保,呼吸動振振搖,不治。在脈象方面,同一卒厥,有沉大而滑者,為實;有”脈脫”(細微散者)為虛。
接著是講治法,也是舉例:表里同病,有先後緩急;痼疾卒病,勿使新邪助舊疾;五臟有病,各隨其所得而攻之,以及病後將息等等,都有一個虛實的問題。虛實,是貫串於本篇的一條主線。以虛實為綱來解讀此篇,則通篇皆活。
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
張介賓說:虛實為察病之綱要,補瀉為施治之大法。筆者既揭《金匱要略》首篇之義為”虛實”二字,認為”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無非是借肝實、肝虛而明虛實治法不同,肝病如此,心、脾、肺、腎無不如此。所以原文說”虛虛實實,補不足,損有餘,是其義也,余髒準此。”
肝病傳脾,當先實脾,證之於臨床,確為不易之法。但是不是其它髒也這樣?按《內經》”傳,乘之名也”。以此,則見脾之病,知脾傳腎,當先實腎;見腎之病,知腎傳心,當先實心;見心之病,知心傳肺,當先實肺;見肺之病,知肺傳肝,當先實肝。如此,則失之穿鑿附會矣。恕我愚魯,以上多不能在臨床得到驗證,更不可持之為定法
金匱要略札記
一.髒堅癖不止
婦人雜病脈證並治第二十二載:
婦人經水閉不利,髒堅癖不止,中有乾血,下白物,礬石丸主之。
“髒堅癖不止”,文義不通,傳抄之誤也,應作:“髒堅癖,中有乾血,下白物不止。”
二.人參湯
胸痹心痛短氣病脈證並治第九載:
胸痹心中痞,留氣結在胸,胸滿,脅下逆搶心,枳實薤白桂枝湯主之,人參湯亦主之。
人參湯方即理中湯,用於此證,不能無疑。心陽虛衰,陰霾充塞,理中湯恐難以勝任。當是傷寒論太陽篇163條之桂枝人參湯(桂枝四兩、炙甘草四兩、白朮三兩、人參三兩、乾薑三兩),用桂枝溫通心陽,以人參、甘草益氣,白朮、乾薑健脾溫中為繼,於理當可通。其錯似出在人參湯前遺漏“桂枝”二字。
三.百合病,見於陰者,以陽法救之
百合病多屬陰虛內熱,治以百合地黃湯諸方,即“見於陽者(陽熱症狀,如口苦小便赤,脈微數)以陰法(養陰清熱)救之”,此無疑義。但仲景又說:“見於陰者,以陽法救之”,是因為世間萬事,有常就有變。百合病即以陰虛內熱為常,以陽氣虛餒為變,故養陰清熱為常法,溫養陽氣為變法。原文未出變法之方,而甘麥大棗湯一方,呼之欲出。
四.脅下偏痛
腹滿寒疝宿食病脈症並治第十載:
脅下偏痛、發熱、其脈緊弦,此寒也,以溫藥下之,宜大黃附子湯。
脅下者,脅以下也,所指不僅止脅下一處,還當包括少腹、睪丸,而這些地方恰值足厥陰肝經所過,於理當通;證諸實踐,此方亦常用於慢性痢疾,慢性結腸炎、睪丸炎(偏墜、腫大)。
五.赤小豆當歸散
見驚悸吐衄下血胸滿瘀血病脈證並治第十六:
下血,先血後便,此近血也,赤小豆當歸散主之。
此腸風、痔瘺、肛裂之出血,藥用赤豆、當歸,清熱利濕,活血止血。程門雪先生指出:此方用之少驗,與黃土湯不可同日而語,可見同是仲景之方,也有有效無效,不必古人之方盡可用也。我很佩服程先生這種實事求是的精神。以我粗淺的體會,用地榆、槐花、側柏葉、黃連、銀花、大黃當有效。
六.赤丸
見腹滿寒疝宿食病脈證並治第十:
寒氣厥逆,赤丸主之。
赤丸方:茯苓四兩、半夏四兩(一方用桂)、烏頭二兩(炮)、細辛一兩。上四味,末之,內真朱為色,煉蜜丸,如麻子大,先食,酒飲下三丸,日再,夜一服,不知,稍增之,以知為度。
此證為陽虛陰盛,證見厥逆,故治當破陰返陽,方中實以大辛大熱的烏頭與細辛、半夏為主藥,茯苓只是作賦形劑用,少許硃砂只是作標記之用而已。從來釋此方者,皆謂茯苓淡滲化飲、硃砂重鎮降逆,看其用量僅用麻子大三丸,便知不過是想當然耳!
仲景時代尚無“十八反”之說,此方即烏頭、半夏同用者。新世紀教材金匱要略說:“方中……用茯苓、半夏化飲,降逆以止嘔,再用硃砂重鎮降逆,並調和烏頭與半夏兩味反藥之性……”,硃砂有這個作用么?請教。
“內真朱為色”當在“煉蜜丸”之下。
七.口咼僻不遂
見中風歷節病脈證並治第五:
古今注家,無一例外地將“口咼僻”解釋為“口眼歪斜”。其實,仲景只是說口歪,並沒說眼也歪。說文解字謂“口咼,口戾不正也”;“僻”,“宛如右僻,一曰從旁牽也”,也是說口歪。只言口歪而不及於眼,可見仲景當時觀察之細,用詞之準。
八.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
見痰飲咳嗽病脈證並治:
論者鹹以“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是廣義痰飲的治療原則,也就是說,是包括狹義痰飲在內的諸飲的總治則。我以為此方是狹義痰飲即水在胃腸的主方。如以此為總則,則欠妥。
痰飲即水飲,當乘其停留未久,正氣尚可支持之時,視水飲所在而因勢利導,或發汗,或涌吐,或利尿,或瀉下,攻之使去,因此仲景有小青龍湯、五苓散、十棗湯、己椒藶黃丸諸方之設。
試問,懸飲水在胸脅,溢飲水在四肢,支飲飲氣相結,如何“溫藥和之”來解決?張子和說“飲當去水,溫補反劇”,就是指此而言。和,就是調和,雖然重要,但並非萬能,飲邪結實之時,呼吸都困難了,其可調和乎?當攻不攻,勢必遺害無窮!
當然,強調攻邪也非不考慮正氣,而是要眷眷以正氣為懷,在仲景處方中,如葶藶大棗瀉肺湯、十棗湯之用大棗,小青龍湯在用麻、桂、辛、夏、姜的同時,又以甘草、芍藥、五味子相配,使散中有收,剛柔相濟。但不能說十棗湯、葶藶大棗瀉肺湯、小青龍湯也屬“溫藥和之”之方。
九.烏頭煎
見《腹滿寒疝宿病脈證並治第十》:
寒疝繞臍痛,若發則白汗出,手足厥冷,其脈見緊者,大烏頭煎主之。
病屬陽虛寒凝,腹痛繞臍,手足厥冷,脈緊,皆足以證之。對於“若發(發作性)則白汗出”之“白汗”,歷來有許多不同說法,以我的經驗,無非是因疼痛劇而大汗出。李某,與我素相識,一日,在縣醫院不遠遇見,彎著腰,坐在門坎上,唇色慘白,口吐白沫,渾身冷濕。我問他哪裡不舒服,李某說早晨來趕場,還好好的,一下子肚子疼痛厲害,縣醫院醫生說是闌尾炎,要他準備好錢去手術。診其脈沉緊,手足冰涼,腹痛正好在臍周,口吐白沫,舌淡苔白。我說這是寒疝,即腸痙攣,李某點頭說,類似這樣的發作一年有兩三次。於是我用川烏頭15克,蜂蜜三勺,老薑一塊,煮四十分鐘,頓服。李取藥後即在親戚家煎藥,一服而痛止汗收。
十.肝著
見《金匱要略、五臟風寒積聚病脈證並治》:
肝著,其人常欲蹈其胸上,先未苦時,但欲飲熱,旋覆花湯主之。
旋覆花湯方:旋覆花三兩、蔥十四莖、新絳少許。
肝之氣血郁滯不行,故謂之“著”。胸脅相連,故言胸,實包括脅。尤怡說:“此肝雖著,而氣反注於肺,……蹈之欲使氣內鼓而出肝邪,”顯然失之迂腐。“蹈”,注家有多種解釋:1.足踏;2.“蹈”乃“掏(右邊為舀)“之誤,掏(右邊為舀)為用手迫擊;3.動也,按揉、叩擊、捶打、足蹈其以振盪為目的者皆是;4.按摩。其實一個“欲”字就很能說明問題了:因為氣血郁滯到於此,不得通暢,很不舒服,想請人用足去踩一踩,這樣,氣血就可以暫時得到流通了。初病但欲飲熱,也無非是氣血得熱而行的意思。
原文有方名而無方,注家乃將婦人雜病之同名方補之。在婦人篇,此方主“半產漏下”,恐未合,用於肝著,郄很對證。旋覆花,《神農本草經》謂“主結氣,脅下滿,下氣”;新絳,即緋帛,清人醫案中還用,後來就沒有這味藥了。因為染帛為絳的原料是茜草根,所以今天以茜草作新絳用。茜草別名“血見愁”,有活血行血通絡的作用。至於蔥,則取其辛通。
葉天士對此方大為欣賞,稱之為“絡方”,在《臨證指南醫案》脅痛門,如沈案、朱案、汪案,都用旋覆花湯加味。
附錄筆者治驗一例:
肖某、女、57歲,大學職工。2001年5月12日。左乳下連及脅肋疼痛持續6天,刺痛夜甚,影響睡眠。眼眶周圍黑,舌淡黯,脈沉弦。已去醫院作過多項檢查,僅心電圖示ST段輕度缺血。病為肝著,由肝氣鬱滯,久而入絡所致,用旋覆花湯加減:旋覆花10克、茜草10克、當歸須10克、桃仁10克、丹參15克、川芎6克、赤白芍各10克、香附10克、全瓜蔞30克、降香6克、青蔥管6根,6帖,應手而愈。
小青龍湯
傷寒表不解,心下有水氣,乾嘔,發熱而咳,或渴,或利,或噎,或小便不利,或少腹滿,或喘者,小青龍湯主之。
見《傷寒論》太陽上篇第39條。
傷寒表不解五字,即寓惡寒、發熱、無汗、脈浮緊、或頭痛身痛在內。水氣之成,緣於水氣積蓄在體內,影響所在臟器的功能,射肺則咳、喘;留胃則噎、乾嘔;蓄於中,則阻遏氣化,津不上承而渴;在下則小便不利,而少腹滿;水聚於腸,則下利(水瀉),變證多端,不一而足。外寒與水氣,同屬陰邪,內外合邪而為小青龍湯證。表邪宜溫散,故用麻桂,水飲宜溫化,故用半夏、乾薑、細辛溫散之品以行水飲;而又恐辛散太過,又用白芍以監麻桂,五味子收斂肺氣,正是組方心思縝密處。徐靈胎因此而說“此方無微不利,真神劑也。”
四十多年來,我用小青龍湯甚多,只要是外寒內飲之證,往往投杯即效。三十多年前,在四川,有兩個雙胞胎男孩,其時方二歲多,生下來不久即患喘咳,此次又發作而住院治療,我查房時,見兩個孩子站在床上,不能臥下,張口喘氣,狀甚可憐。我用小青龍湯二劑,一劑即喘平大半,再劑即雙雙獲愈。
又有董某,咳嗽月余,痰稀如水,夾風泡,背冷如掌大,脈沉弦,已服過中西藥半月無效。我用小青龍湯三付。其人因在武鬥中誤傷人命,判刑三年,出獄後即來致謝,說我開給他的藥吃完後就進去了,幾年來在裡面一直未犯過咳嗽。
小女何沂,體質偏寒,最近因咳嗽不已來電話索方,詢知其在空調車、空調房中即咳,此劉渡老所謂“空調病”也,即投小青龍湯,僅一服即止。
小青龍湯亦見於《金匱要略》痰飲篇中。其文雲“咳嗽倚息,短氣不得臥,其形如腫,小青龍湯主之。”並不言“傷寒表不解”,可見單是痰飲,即無外寒,亦可用之,蓋麻桂同用,可宣可溫,大可用於肺寒氣逆之證。
小青龍湯的方後注,仲景有加減法:若渴者,去半夏,加栝蔞根(即天花粉)。小青龍湯本可用以止渴,不過此渴乃水飲阻遏,津不得上承之假渴;真渴,則真的是津液虧耗,久病咳逆者多有此證,其證必咽乾口燥,舌紅而乾,所以去半夏加天花粉,此為仲景的權變之法,天花粉不滋膩,和天麥冬不一樣,不至有留邪之弊。
若微利,去麻黃,加蕘花如一雞子。利是下利,這裡是因為飲邪走下,水飲去,則利自止。蕘花,為瑞香科植物之花,《神農本草經》、《本經別錄》、《千金要方》、《本草綱目》均載,謂其辛苦寒,有毒,入腸胃,功專瀉水飲,治留飲咳逆上氣及水腫。但不知何故此藥久已廢用。徐靈胎說“本草芫花、蕘花,花葉相近,而蕘花不常用,當時已不多得,故改用芫花,以其皆有利水之功也。”十棗湯中甘遂、大戟、芫花同用作散劑,瀉水力相當峻猛,若單用芫花一味,且用小劑量入湯劑中,不是作散劑,則瀉水之力就不強了。北京已故老醫生張菊人先生曾治一水腫患者,喘滿並作,頗以為苦,張先生即用小青龍湯加芫花五分,瀉水數十遍,次日即喘平腫消。能有如此之效,以我的閱歷,則非作散劑不可。
若噎,去麻黃,加附子一枚(炮)。這裡的“噎”,《外名》作“飲食噎者”,水飲挾胃氣上逆,吃飯喝水有噎塞不適之感。也有噫氣頻頻者。附子大辛大熱,乾薑、桂枝、半夏得附子之助則水飲速化,胃氣安和矣。
小便不利,少腹滿,均是水飲停蓄於下之故,所以加茯苓利水。喘去麻黃,加杏仁,取杏仁降逆下氣之功,利、噎、喘、小便不利、少腹滿為甚么都要去麻黃?過去不少注家對此方後注表示過懷疑,認為不是仲景之文。《醫宗金鑒》說是“遠表而就裡也”,也就是說,上述五證都是里證,所以去麻黃之散外寒,以免分散主攻方向,但仍然保留桂枝,以桂枝既可解外,又可治內,有平沖、化飲之功。說服力似乎不強。
以我使用小青龍湯的經驗,這五個加減法都不大常用。最重要的,有三種見證,一是外寒內飲,又鬱熱在里,不得發越,而煩躁脈數者,加石膏,見《金匱》肺痿肺癰咳嗽上氣篇。二是北方乾燥,飲邪挾熱最常見,故常加石膏,俾寒飲鬱熱一藥而廓清。三是陽虛之體,證見畏寒喜噯,背心足底發冷、舌質淡,苔水滑,脈沉弦者,加入附子,其效立見。(半夏不反附子,完全可以同用。)
此外,年老體弱或有心悸怔忡病史,不任發越者,我常用以下三法,一是學葉天士去麻黃、細辛;二是學范文虎法,除半夏用10克外,余者僅用數分;三是學張錫純服小青龍得效後,即改用其自擬的從龍湯(生龍骨、炮牡蠣各30克、白芍15克、清半夏12克、炒蘇子12克、牛蒡子10克)二、三劑以收功。吳鞠通也指出過小青龍湯非常服久服之劑,見效後當改用苓桂術甘湯加半夏、生薑、苡仁、茅術理脾化飲。張吳兩位的用藥,各有取義,吾儕當視其不同見證,臨病制方,師其意不泥其方可也。
半夏瀉心湯及其變方
《傷寒論》的五個瀉心湯中,生薑瀉心湯、半夏瀉心湯、甘草瀉心湯三方的用藥較為近似。半夏瀉心湯為三方中心,生薑、甘草二方可視為半夏方的加減方。
原文說“傷寒五六日,嘔而發熱者,柴胡湯證具,而以他藥下之,”可有三種情況:一、“柴胡證仍在者,復與柴胡湯”;二、“若心下滿而硬痛者,此為結胸也,大陷胸湯主之”;三、“但滿而不痛者,此為痞,柴胡不中與之,宜半夏瀉心湯。”
半夏瀉心湯的主證,這裡點明了,是“痞”。心下,即胃,也就是胃部痞滿。敘證簡略,以其用藥測證,還當有噁心、嘔吐、腸鳴、下利與其它消化系的症狀。
誤下必致中虛,中虛則納與運,皆受影響,這當然與患者平素脾胃就不健,中氣虛寒夾濕有關,少陽之熱邪乘虛而內陷,遂至“中虛-寒-熱”錯雜,中焦失其升降之機故痞滿;胃氣當降而反上逆,故嘔惡;脾氣當升而反下降,故腸鳴腹瀉。其治當補脾胃之虛,而用人參、甘草、大棗;加上半夏、乾薑辛熱散寒,黃芩、黃連苦寒泄熱,即為補中兼辛開苦降法,中氣健,寒熱去,升降復常,痞滿嘔利自已。證之臨床,當見舌質紅、舌體胖大齒痕、舌苔黃膩而厚。亦確多“但滿不痛”,但也有痞滿而兼疼痛者,此外,也未見得是在外感病太陽、少陽“下後”出現此證,只要是平素中虛挾寒濕,復患熱邪,或寒濕久蘊而化熱,都可出現半夏瀉心湯證,這樣的病機在雜病頗為多見。
鄺某,年70餘,華僑。其人消瘦、倦怠、食後即覺胃脹,自訴就像甚么東西擱在胃部不走了,必等二、三個小時後才緩解,下一餐又復如此,頗以為苦,因此而飲食減少,便溏不爽。舌淡胖、齒痕、苔色白黃相間而膩,脈滑數,重按無力。此痞證也,用半夏瀉心湯三付。上午服藥,下午即來電話,說藥後胃部嘰嘰咕咕,一付後,頓覺開快,欣然能食矣。
生薑瀉心湯即半夏瀉心湯減乾薑之量(由三兩減到一兩)加生薑四兩而成,其證“胃不和,心下痞硬”,與半夏瀉心湯相似,半夏瀉心湯“但滿不痛”,胃部按診是軟的,生薑瀉心湯有痞滿,按之卻稍硬一些,此外更多“乾噫食臭”“脅下有水氣(脅痛),腹中雷鳴、下利”,顯然與半夏瀉心湯同證又挾水飲,即胃部停水,此外還有不消化之飲食、氣機滯塞不通,如無有形之物還好,夾有形之物,症狀然就會重一些。處方依然以和中消痞為法,但重加生薑為君,既能散水,又可健胃。
甘草瀉心湯即半夏瀉心湯重加炙甘草(由三兩增至四兩),《傷寒論》脫人參,林億謂是脫落,誠是。其證“下利日數十行,谷不化,腹中雷鳴,心下痞硬而滿,乾嘔、心煩不得安”,此下利較之生薑瀉心湯更重,原文指出是太陽病誤下,而為胃痞,醫“謂病不盡,復下之”而成,顯然是一逆再逆,重虛胃氣,故其痞不僅不除,反而更甚,正虛邪陷,故重用甘草以補其虛,半夏、乾薑、黃芩、黃連不僅辛開苦降治痞,嘔吐下利亦都可以解決了。
痞為上下不通泰之意,原文說:“乾嘔心煩不得安”,點明上熱;下利、腸鳴、谷不化,點明下寒,也就是胃熱腸寒。但也有認為是上寒下熱即胃寒腸熱的。實際上,其證本來就是中虛而寒熱錯雜,胃熱腸寒也好,胃寒腸熱也好,此方都能用的。三瀉心湯證大同小異,用藥於小異中有變化,足見仲景辨證用藥之細微嚴密,學者若能於此用心探求,將大有益也。
於某,年30餘,首鋼工人,因高位截癱住解放軍某醫院。胃痛脹半年余,始終不見好,某老醫長期用疏肝理氣藥不效,近日又加入延胡索、罌粟殼,痛脹仍不止,乃邀我診治。察其舌紅、苔黃膩,脈滑數,詢知嘈雜善飢,食後脘痞,我認為病屬中虛濕熱,治宜補中消痞,用半夏瀉心湯加砂仁、蒲公英,二付後疼止,痞滿亦消。痞證的特點是“但滿不痛”,我理解這是為了區別於大陷胸證的“痞硬而痛”,此例則痞而痛。痞證也有可能出現疼痛的,中虛失運,寒熱錯雜,氣機痞塞,不通則痛,於情理上當如是。
黃連湯及乾薑黃芩黃連人參湯亦半夏瀉心湯的變方。
黃連湯即半夏瀉心湯去黃芩,加桂枝而成,去一味,加一味,遂變治中焦痞嘔之方,為平調上下之劑。黃連用量也有變化,由半夏瀉心湯的一兩加到二兩。原文指證:“胸中有熱,胃中有邪氣,腹中痛、欲嘔吐”,論者多以為胸中就是胸中,胃有邪氣,即胃有寒,如此竟與腸無關了。實際上仲景敘述部位,往往不那么準確,例如他說胃,很多時候就是指腸。大承氣湯證“胃中必有燥屎五六枚也”,就是鐵證。我對黃連湯的理解無非上熱下寒而已。上熱指胃,波及於心胸,於證,當見胃熱上沖的“欲嘔吐”以及言外之意的“煩悶”(胸中有熱);所以重用黃連,獨力瀉心胃之火;下寒指腸,於證當見寒凝氣滯的“腹中痛”,所以用乾薑溫下散寒。桂枝之用,並非為兼表證而設,事實上,與表證一點關係也沒有。而是取其通達上下之力,使上熱下寒,欲嘔、腹痛的局面得以歸於和解之途。其餘用藥,人參、甘草、大棗之補虛和中,半夏之助黃連降逆,桂枝之助乾薑散寒,就不難理解了。
乾薑黃芩黃連湯,從其藥物組成說則半夏瀉心湯去甘草、半夏、大棗而成,大體仍以寒溫並用為法,治療上熱下寒之證,上熱則心胸煩熱(胃熱熏蒸),飲食入口即吐,下寒則腹瀉腹痛,故用芩連清胃,人參乾薑溫脾,苦降則嘔吐可止,不煩半夏之降逆;溫脾則泄利自愈,無勞苓術之健脾。柯韻伯說“凡嘔家發熱者,不利於砂橘半,服此方晏如。”此方我常用於妊娠惡阻劇吐,心煩舌紅苔黃脈數者。
旋覆代赭湯為生薑瀉心湯的變方,即生薑瀉心湯去乾薑、芩、連三味,加入旋覆花代赭石二味。其證與生薑瀉心湯相比較,相同的有“心下痞硬”,不同的是生薑瀉心湯,還有“腹中雷鳴,下利”。又“旋”方“噫氣不除”,“不除”,噫氣頻頻之謂,“生”方“乾噫食臭”,噫和乾噫同義,都是指噯氣,即只是噯氣,而無食物隨之而出;食臭,則指有不消化食物的腐餿氣味,此則為“旋方”所無。所以樓全善說“病解後,心中(下)痞硬,噫氣,若下利,此條旋覆代赭湯也。”若不下利者,前條生薑瀉心湯也。徐靈胎也說:“此乃痞已向愈,中有留邪,在於心胃之間﹐與前瀉心湯法,大約相約。”
旋覆代赭湯多用於雜病,其人必脾胃素虛,因痰氣上逆而致心下痞硬,噫氣頻頻者。方用人參、甘草、大棗,補脾胃。生薑用量獨重,比甘草瀉心湯之四兩還多一兩,是因其既能健胃,又能降氣化飲。半夏既能溫化痰飲,又能降氣散結。旋覆花既化痰又行氣,赭石既重鎮降逆又可墜痰。藥取兩用,故於痰凝氣結的病機十分切合。
此方亦用於治療胃虛痰氣上逆而引起的呃逆,反胃。最善以此方化裁,更由消化系病擴大到呼吸系多種疾病的,是張錫純先生。其自擬之參赭鎮氣湯、鎮逆湯,治療虛氣上逆之胸膈滿悶、喘逆、膈證、嘔吐、惡阻、吐血,治驗頗多。“誠以臨證日久,凡藥之性情能力及宜輕宜重之際,研究四十多年,心中皆有定見,而敢如此放膽,百用不至一失。”
近世論者多認為此證為胃虛,標則為痰氣,所以仲景赭石用量較小,唯恐其用量過重再傷胃氣,此固一說也,證之實踐,也不盡然。有謂赭石苦寒性味恐傷胃陽,因此每劑只用3克,赭石苦寒之說雖見於《神農本草經》,其實何苦之有?張錫純《赭石解》說赭石“性質和平,雖除逆氣而不傷正氣”,“心氣虛又佐以人參、尤為萬全之策也”。《衷中參西錄》中,有很多重用赭石的記載,如一人上焦滿悶,難於飲食,胸中覺有物窒塞,用赭石六錢,研末,濃煎人參湯送下,須臾腹中如爆竹之聲,胸次胸中俱覺通豁,至此飲食如常。”他感嘆說:“如此良藥,今人罕用,間有用者,不過二、三錢,藥不勝病,用與不用同也。”張錫純常用生赭石研末數錢吞服,湯劑則每用一、二兩以上,效如桴鼓而不傷人。原書俱在,可復按也。
風濕三方
見《傷寒論》太陽篇174、175條:
傷寒八、九日,風濕相搏,身體疼煩,不能自轉側,不嘔不渴,脈浮虛而澀者,桂枝附子湯主之。(桂枝四兩、附子三枚(炮)、生薑二兩、大棗十二枚、炙甘草二兩)。
風濕病是傷寒病的類證,風濕相搏,似應作“風濕相摶”,“搏”與“摶”,可能是形近之誤,風與濕皆為病邪,何以相搏?應作“摶”。“摶”者,合也。風寒濕先後雜至,合而為痹,以至身體疼煩,轉側都困難。甚么是“疼煩”?即是疼痛劇烈,又表示無休無止。何以只言“風濕”不及於“寒”?寒濕同氣故也。所謂“風濕”實際上是風寒濕合邪。不嘔、不渴,是說病與少陽、陽明無涉,還在太陽。浮,表示病邪在表,虛則無力之脈,衛陽不振也;澀,則營衛為濕邪所郁之象,治用桂枝湯為基礎,則汗出畏風之證自不待言矣。假若無汗表實,那就是麻黃加術湯證,無用桂枝湯之理了。用桂枝湯,為何要去掉方中的芍藥?是因為主要矛盾在衛外之陽不振,芍藥酸寒,反而牽肘,故去之,更增桂枝量,再加附子之大辛大熱,旨在溫經散寒振陽鎮痛。附子用至三枚,則至少在30克以上了,此為仲景方用附子之最大量者,殊堪注意。歷來用此方尚屬對證,而效不佳者,恐怕關鍵就在附子的用量上。我治風寒濕痹,附子總在每劑30克以上,只要單味先煮40分鐘,即無中毒之虞。曾治瀋陽一女性類風濕性脊柱炎患者,連續用藥四年,已服附子數十斤之多,療效不錯,也未見蓄積中毒。
同一條文中,又有白朮附子湯證:
若其人大便硬,小便自利者,去桂,加白朮湯主之。
從前許多注家和研究者如舒馳遠、陸淵雷、程門雪以及我的一位老師,對此條都表示過懷疑,認為當改作“大便溏,小便不利。”
我認為:(1)這一段文字,是承接前文來的,也就是說,風濕在表,並且是在用過桂枝去芍加附子之後,衛陽不振,風寒雖去,而濕邪猶留,身體仍痛,不能自轉側。
(2)大便硬(《金匱要略》作“大便堅”),小便自利,正是點明濕不在里,不要以為這就無濕了。風去,則無須桂枝之辛散走表;濕留,故有取於白朮,術得附子,逐濕之功益著,蓋濕為陰邪,非溫不解也。何以知術附能逐在表之濕?其方後注云:“右五味以水六升,走取二升,去滓,分溫三服。初一服,其人身如痹,半日許復服之,三服卻盡,其人如冒狀,勿怪,此以附子術並行(《金匱》‘行’作‘走’)皮內(《金匱》‘皮內’作‘皮中’),逐水氣未得除,故使之耳”。(《金匱》“故使之耳”作“故耳”。)
好一個“附子、術並行皮內,逐水氣”(濕)!不是很明白地告訴我們術附同用逐濕於表么?
(3)表有濕而里無濕的情況應該是有的。因為這兩條三方一開始點明“傷寒八、九日”,就可見其病程不長,還在表,在太陽,不是表里同病,不是中外皆濕。
(4)當然,如果真是表里都有濕,外見身痛不能自轉側,內見“大便溏,小便不利”,用此方則表里之濕並逐,亦屬正治。
如留聚於關節之寒濕失治,而見骨節疼煩,掣痛不得屈伸,近之則痛劇(寒主收引,主痛,寒濕相合,更加留連不解),小便不利(濕無出路),身微腫(亦是濕聚),仲景又續出甘草附子湯一方,因為病久(不止八、九日),而表衛不固,汗出惡風不欲去衣,更加短氣(陽氣受傷),諸證合而觀之,乃為表里之陽俱虛,風寒濕邪俱勝。甘草附子湯用桂枝附子溫振表里之陽,白朮、甘草崇土驅濕。唯濕邪之性,黏滯纏綿,不能遽除,故以甘草名方,示人以緩而行之之義。玩味此方用藥,是將桂枝去芍加附子湯,桂枝去桂加白朮湯二方合為一方去姜棗而成,如果說桂枝去芍加附,偏重於風(寒),去桂加白朮,偏重於濕(寒),那么此方則表里之陽共振,風寒濕邪並祛之法也。
饒有興致的是《金匱要略》治療歷節病的桂枝芍藥知母湯,竟是此三方與麻黃加術湯、烏頭湯的一個合方,方用桂枝、麻黃、防風、生薑祛風寒通經絡於表,白朮祛濕於里,用附子既助麻黃桂防姜祛風寒於表,又助白朮祛濕於里,一物兩用,相得益彰。至加芍藥、知母的意思,多以病久,風寒濕邪郁而化熱作釋。但風寒濕邪並未完全轉化為熱,所以只用芍、知兼顧其熱。臨床我以為套用本方可見多種情況:一、全身怕冷,局部腫痛灼熱;二、雖無局部腫痛灼熱的症狀,但有口燥、咽乾;三、甚么局部有熱的症狀也沒有,也無口乾,但要長用久用,用知、芍防止熱藥化燥傷陰。
姜春華老師曾經指出:桂枝芍藥知母湯,對風濕性、類風濕性關節炎有卓效。關鍵在於附子,不用則無效。我在這裡還要補充一點自已的體會:附子用量不足亦不效。
桂枝加附子湯
此為太陽病治療不當引起的變證。太陽之治,本當發汗,仲景善用汗法,但特別謹慎,不說表實證之用麻黃湯了,就是表虛證的桂枝湯,也反覆叮嚀﹕要取微似有汗,不可如水流漓,否則病必不除。太陽病,既可能是麻黃證、大青龍湯證過汗,也可能是桂枝證誤用麻黃湯而汗漏不止,一“漏”字形容汗出不止歷歷如繪,似比“如水流漓”更重,蓋“如水流漓”猶有止時,“漏”則無休無止之謂,其病機則為衛陽虛不能固密。“其人惡風”是指陽虛失於溫煦,“小便難,四肢微急,難以屈伸”,既與陽氣失養,氣化不行有關,也與汗出太多大傷津液不無關係。
仲景因此而用桂枝湯加附子,調營衛,固表陽,則汗可止,汗止則津液自復。前人有說此條是誤汗而陽氣陰津兩亡,似乎言之過重,如是亡陽那就要用四逆湯回陽救逆,而非此方所能治的了。
此證多見,患者一旦傷風感冒,便中西藥雜投,遂至大汗不止者,比比皆是。轉思前人畏麻桂如虎狼,不知今之胡亂用藥,更遠逾麻桂矣。猶記78年一個夏天,正值搶種搶收季節,一女青年因夜晚加班幹活受寒,頭痛惡寒發熱無汗,醫者既注射安乃近針,服APC,再加中藥荊防敗毒散,冀其速愈,遂至汗漏不止,惡風,蓋三床被子,門窗緊閉,猶自呼冷,已近半月矣。我用桂枝附子湯合玉屏風散,調治多日始愈。又,七十年代末,我在北京讀書時,岳美中先生的女婿唐老師,患感冒,自用速效感冒膠囊4個,即汗如雨下不止,手足拘攣不能屈伸,惡風,小便難,急召時振聲老師往診,時即用桂枝加附子湯,又輸了幾瓶鹽水才好。
桂枝加厚朴杏子湯
《傷寒論》太陽病上篇,桂枝加厚朴杏子湯證,歷來有兩種不同的句讀,一作﹕“喘家作,桂枝湯加厚朴杏子佳。”一作“喘家,作桂枝湯,加厚朴杏子佳。”前一種讀法,是說平日素有喘病,今又發作(作,作“發作”解);後一種讀法,是說平日素有喘病者,用桂枝湯(作,作“用”解)。當以後者為是。為甚么要作(用)桂枝湯?說明必有桂枝湯證如惡風、發熱、汗出、脈浮緩也;何以會有桂枝湯證?太陽中風,營衛不調也。此必喘病宿疾,為非時之感引動,所以在處理主證用桂枝湯的同時,更加厚朴、杏仁下氣平喘照顧宿恙也。“喘家”所患的也可能是麻黃湯證,也可能是小青龍湯證,也可能是越婢加半夏湯證,都可以依此原則處理。小青龍湯方後即有“若喘者去麻黃加杏仁半斤(去皮尖)”,可為例證。
一“佳”字,頗覺親切。佳者,好也。這可以是仲景信筆記下的心得體會,也可以理解為仲景當日“博採眾方”留下的一點痕跡。
一老人,有喘病史,每年冬天都要因呼吸道感染住一、二次醫院。今值隆冬,因開窗透氣感寒而病,其證惡風發熱,微汗、氣喘、脈浮滑、舌淡紫,我用桂枝加厚朴杏子湯後一劑知、二劑已。我學用仲景書的方法是﹕方證完全相符者,可以徑用原方,如本患者是;方證大體相符者,用原方加減;方證不符者,即當另覓處方或獨立思考,因“證”用藥,不拘於原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