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裂開的星球
——獻給全人類和所有的生命
吉狄馬加
是這個星球創造了我們
還是我們改變了這個星球?
喔,老虎!波浪起伏的鎧甲
流淌著數字的光。唯一的意志。
就在此刻,它仍然在另一個維度的空間
以寂滅從容的步態踽踽獨行。
那永不疲倦的行走,隱晦的火。
讓旋轉的能量成為齒輪,時間的手柄,
錘擊著金黃皮毛的波浪。
老虎還在那裡。從來沒有離開我們。
在這星球的四個方位,腳趾踩踏著
即將消失的現在,眼球倒映創世的元素。
它並非只活在那部《查姆》(1)典籍中,
它的雙眼一直在注視著善惡纏身的人類。
不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明確的罪行,
當天空變低,
鷹的飛翔再沒有足夠的高度。
天空一旦沒有了標高,精神和價值注定就會從高處滑落。旁邊是受傷的鷹翅。
當智者的語言被金錢和物質的雙手弄髒,
我在20年前就看見過一隻鳥,
從城市聳立的黑色煙囪上墜地而亡,這是應該原諒那隻鳥,還是原諒我們呢?
天空的沉默回答了一切。
任何預兆的傳遞據說都會用不同的方式,
我們部族的畢摩(2)就曾經告訴過我。
這場戰爭終於還是爆發了,以肉眼看不見的方式。
喔!古老的冤家。是誰闖入了你的家園,
用冒犯來比喻
似乎能減輕一點罪孽,但的確是人類驚醒了你數萬年的睡眠。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
它跨過傳統的邊界,那裡雖然有武裝到牙齒的士兵,
它跨過有主權的領空,因為誰也無法阻擋自由的氣流,
那些最先進的探測器也沒有發現它詭異的行蹤。
這是一場特殊的戰爭,是死亡的另一種隱喻。
它當然不需要護照,可以到任何一個想去的地方,
你看見那隨季而飛的候鳥,崖壁上倒掛著的果蝠,
猩紅色屁股追逐異性的猩猩,跨物種跳躍的蟲族,
它們都會把生或死的骰子投向天堂和地獄的信箱。
它到訪過教堂、清真寺、道觀、寺廟和世俗的學校,
還敲開了封閉的養老院以及戒備森嚴的監獄大門。
如果可能它將驚醒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政府,
死神的面具將會把黑色的恐慌釘入空間。
紅色的矛將殺死黑色的盾。
當東方和西方再一次相遇在命運的出口
是走出絕境?還是自我毀滅?
左手對右手的責怪,
並不能製造出一艘新的挪亞方舟,逃離這千年的困境。
孤獨的星球還在旋轉,但雪族十二子總會出現醒來的先知。
那是因為《勒俄》(3)告訴過我,所有的動物和植物都是兄弟。
儘管荷馬吟唱過的大海還在涌動著藍色的液體,
海豹的眼睛裡落滿了宇宙的訊息。
這或許不是最後的審判,但碗狀的蒼穹還是在獨角獸出現之前覆蓋了人類的頭頂。
這不是傳統的戰爭,更不是一場核戰爭,
因為核戰爭沒有贏家。
居里夫人為一個政權仗義執言,直到今天也無法
判斷她的對錯。
但她對核武器所下的結論,謝天謝地沒有引來
任何誹謗和爭議。
這是曾經出現過的戰爭的重現,只是更加的危險可怕。
那是因為今天的地球村,人類手中握的是一把雙刃劍。
多么古老而又近在咫尺的戰爭,沒有人能置身於外。
它侵襲過強大的王朝,改寫過古代雅典帝國的歷史。
在中世紀,它輕鬆地消滅了歐洲三分之一還多的人口。
它還是殖民者的幫凶,殺死過千百萬的印第安土著。
這是一次屬於全人類的抗戰。不分地域。
如果讓我選擇,我會選擇保護每一個生命,
而不是用抽象的政治去詮釋所謂自由的含義。
我想阿多諾(4)和詩人卡德納爾(5)都會贊成,
因為即便最卑微的生命任何時候都高於空洞的說教。
如果公眾的安全是由每一個人去構築,
那我會選擇對集體的服從而不是對抗。
從武漢到羅馬,從巴黎到倫敦,從馬德里到紐約,
都能從每一家陽台上看見熟悉但並不相識的目光。
我尊重個人的權利,是基於尊重全部的人權,
如果個人的權利,可以無端地傷害大眾的利益,
那我會毫不留情地從人權的法典中拿走這些詞,
但請相信,我會終其一生去捍衛真正的人權,
而個體的權利更是需要保護的最神聖的部分。
在此時,人類只有攜手合作
才能跨過這道最黑暗的峽谷。
喔,本雅明(6)的護照壞了,他呵著氣在邊境
那頭向我招手,
其實他不用通過託夢的方式告訴我,茨威格(7)
為什麼選擇了自殺。
對人類的絕望從根本上講是他相信邪惡
已經占了上風而不可更改。
喔!幼發拉底河、恆河、密西西比河和黃河,
還有那些我沒有一一報出名字的河流,
你們見證過人類漫長的生活與歷史,能不能
告訴我,當你們咽下厄運的時候,又是如何
從嘴裡吐出了生存的智慧和光滑古樸的石頭?
當我看見但丁的義大利在地獄的門口掩面哭泣,
塞萬提斯的子孫們在經歷著又一次身心的傷痛。
人道的援助不管來自哪裡,唉,都是一種美德。
陶里亞蒂(8)、帕索尼里(9)和葛蘭西(10)在墓地
揮舞紅旗。
就在伊朗人民遭受著雙重災難的時候
那些施暴者,並沒有真的想放過他們。
我怎么能在這樣時候去閱讀蘇非派神秘的詩歌,
我又怎么能不去為敘利亞戰火中的孩子們悲戚。
那些在鏡頭前為選舉而表演的人
只有謊言才讓他們真的相信自己。
不是不相信那些宣言具有真理的邏輯,
而是要看他們對弱勢者犯下了多少罪行。
此時我看見落日的沙漠上有一隻山羊,
不知道是猶太人還是阿拉伯人丟失的。
畢阿什拉則(11)的火塘,世界的中心!
讓我再回到你記憶中遺失的故鄉,以那些最古老的植物的名義。
在遙遠的墨西哥乾燥缺水的高地
胡安·魯爾福(12)還在那裡為自己守靈,
這個沉默寡言的村長,為了不說話
竟然讓鸚鵡變成了能言善辯的騙子。
我精神上真正的兄弟,世界的塞薩爾·巴列霍(13),
你不是為一個人寫詩,而是為一個種族在歌唱。
讓一隻公雞在你語言的嗉子裡吹響脊柱橫笛,
讓每一個時代的窮人都能在入睡前吃飽,而不是
在夢境中才能看見白色的牛奶和剛剛出爐的麵包。
喔,同志!你羊駝一般質樸的溫暖來自靈魂,
這裡沒有訣竅,你的詞根是206塊發白的骨頭。
喔!文明與進步。發展或倒退。加法和減法。
——這是一個裂開的星球!
在這裡貨幣和網路連線著所有的種族。巴西熱帶雨林中最原始的部落也有人在手機上玩殺人遊戲。
貝都因人在城市裡構建想像的沙漠,再看不見
觸手可摘的星星。
乘夜色吉普賽人躺在歐洲黑暗的中心,
他們是白天的隱身人。
在這裡人類成了萬物的主宰,對螞蟻的王國
也開始了占領。
人類齜牙咧嘴。
在這裡智慧型工程,能讓未來返回過去,
還能讓現在成為將來。
冰雪的火焰能點燃冬季的星空已經不是一個讓人驚訝的事情。
在這裡全世界的土著婦女不約而同地戴著被改裝過的帽子,穿行於網際網路的迷宮。
但她們面對陌生人微笑的時候,都還保持著用頭巾半掩住嘴的習慣。
在這裡一部分英國人為了脫歐開了一個玩笑,
而另一部分人為了這個不是玩笑的玩笑卻付出了代價。
這就如同啤酒的泡沫變成了微笑的眼淚。
在這裡為了保護南極的冰川不被更快地融化,
海豚以集體自殺的方式表達抗議,拒絕了人類對冰川的訪問。
凡是人跡罕至的地方,殺戮就還沒有開始。
在這裡當極地的雪線上移的時候,湖泊的水鳥
就會把水位上漲的訊息告訴思維油膩的官員。
而此刻,鷹隼的眼淚就是天空的蛋。
在這裡糧食的重量迎風而生,飢餓得到了緩解,
馬爾薩斯(14)在今天或許會修正他的人口學說,
不是道德家的人,並不影響他作為一個思想者的存在。
在這裡羚羊還會穿過日光流瀉的荒原,風的一絲震動就會讓它豎起雙耳,
死亡的距離有時候比想像要快。
野牛無法聽見蚊蠅在皮毛上開展的討論。
在這裡紐約的路燈朝右轉的時候,玻利維亞的
牧羊人卻在瞬間選擇了向左的小道,因為右邊是千仞絕壁令人膽寒的萬丈深淵。
在這裡俄羅斯人的白酒消費量依然是世界第一,
但葉賽寧(15)詩歌中懷念鄉村的詩句,卻會讓另一個國度的人在酒後潸然淚下,哀聲慟哭。
他在厄瓜多使館的陽台上向世界揮手,
阿富汗貧民的死亡才在偶然間大白於天下。
在這裡加泰羅尼亞人喜歡傍晚吃西班牙火腿,
但他們並沒有忘記在吃火腿前去搞所謂的公投。
安東尼奧·馬查多(17)如果還活著,他會投給誰呢?
放下手中武器,
卻在另外的地方發表支持分裂主義的決議和聲明。
在這裡大部分美國人都以為他們的財富被裝進了
中國人的兜里。
摩西從山上帶回的清規戒律,在基因分裂鏈的
寓言中系統崩潰。
在這裡格瓦拉和甘地被分別請進了各自的殿堂。
全球化這個詞在安特衛普埃爾岑瓦德酒店的雙人床上被千人重複。
在這裡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腳跡已經走到了基督不到的地方。
但那些背負著十字架行走在世界邊緣的窮人,
卻始終堅信耶穌就是他們的鄰居。
在這裡社會主義關於勞工福利的部分思想被敵對陣營偷走。
財富穿越了所有的邊界,可是苦難卻降臨在個體的頭上。
在這裡他們對外顛覆別人的國家,對內讓移民充滿恐懼。
這牢籠是如此的美妙,里佐斯(18)埋在監獄窗下的詩歌已經長成了樹。
在這裡電視讓人目瞪口呆地直播了雙子大樓被撞擊坍塌的一幕。
詩歌在哥倫比亞成了政治對話的一種最為人道的
方式。
在這裡每天都有邊緣的語言和生物被操控的力量悄然移除。
但從個人隱私而言,現在全球97.7‱的人都是被監視的裸體。
在這裡馬克思的思想還在變成具體的行動,但華爾街卻更願意與學術精英們合謀,
把這個猶太人僅僅說成是某一個學術領域的領袖。
在這裡有人想繼續打開門,有人卻想把已經打開的門關上。
一旦腳下唯一的土地離開了我們,距離就失去了意義。
在這裡開門的人並不完全知道應該放什麼進來,
又應該把什麼擋在門外。
一部分人在虛擬的空間中被剝奪了延伸疆界和賦予同一性的能力。
在這裡主張關門的人並不擔心自己的家有一天
會成為牢籠。
但精神上的背井離鄉者注定是被自由永久放逐的對象。
在這裡骨骼已經成為一個整體,
切割一隻手還可以承受,但要攔腰斬斷就很難存活。
上海的耳朵聽見佛羅里達的腳趾在呻吟。
在這裡南太平洋聖露西亞的酒吧仍然在吹奏著
薩克斯,
打開的每一瓶可樂都能聽見紐約股市所發出的驚喜或嘆息。
網路的綁架和暴力是這個時代的第五縱隊。
哈貝馬斯(19)偶然看到了真相。
在這裡有人縱火焚燒5G的信號塔,無疑是中世紀
愚昧的返祖現象。
澳大利亞的知更鳥雖然最晚才叫,但它的叫聲
充滿了投機者的可疑。
在這裡再沒有宗教法庭處死伽利略,但有人
還在以原教旨的命令殺死異教徒。
不是所謂的民主政治都寬容弱者,傑弗遜(20)
就認為滅絕印第安人是文明的一大進步。
在這裡窮人和富人的比例並沒有根本的改變,
但階級的界限卻被新自由主義抹殺。
當他們需要的時候,一個跨國的政府將會把對窮人的剝奪塑造成慈善行為。
在這裡不是所有的國家都能生產一顆扣子,那是為了扣子能游到凡是有海水的地方。
所有爭奪天下的變革者最初都是平等的,
難怪臨死的托洛茨基相信繼續革命的理論。
在這裡推倒了柏林圍牆,但為了隔離又構築了
更多的牆。牆更厚更高。
全景監獄讓不透明的空間再次落入奧威爾(21)
《1984年》無法逃避的圈套。
在這裡所謂有關自由和生活方式的爭論
肯定不是種族的差異。
因疫情帶來的隔離、封城和緊急狀態並非是為了曖昧的大多數。
喔!裂開的星球,你是不是看見了那黃金一般的
老虎在轉動你的身體,
看見了它們隱沒於蒼穹的黎明和黃昏,每一次呼吸都吹拂著時間之上那液態的光。
這是救贖自己的時候了,不能再有差錯,因為失誤將意味著最後的毀滅。
當災難的信號從地球的四面八方發出
那艘神話中的方舟並沒有真的出現
沒有海嘯覆蓋一座又一座城市的情景
沒有聽見那來自天宇的恐怖聲音
沒有目睹核原子升起的蘑菇雲的夢魘
沒有一部分國家向另一部分國家正式宣戰
它雖然不是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的延續
但它造成的損失和巨大的災難或許更大
這是一場古老漫長的戰爭,說它漫長
那是因為你的對手已經埋伏了千萬年
在災難的歷史上你們曾經無數次地相遇
戈雅就用畫筆記錄過比死亡本身更觸目驚心的、由死亡所透漫出來的氣息
可以肯定這又是人類越入了險惡的區域
把一場本可以避免的災難帶到了全世界
此刻一場近距離的搏殺正在悲壯地展開
不分國度、不分種族,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
死神剛與我們擦肩而過,死神或許正把一個強健的男人打倒,
也可能就在這個瞬間又摁倒了一個虛弱的婦女,
被詛咒的死神
已經用看不見的暴力殺死了成千上萬的人
其中有白人,有黑人,有黃種人,有孩子也有老人
如果要發出一份戰爭宣戰書,喔!正在戰鬥的人們
我們將簽寫上這個共同的名字——全人類!
喔!當我們以從未有過的速度
踏入別的生物繁衍生息的禁地
在巴西砍伐亞馬孫河兩岸的原始森林
讓大火的濃煙染黑了地球綠色的肺葉
人類為了所謂生存的每一次進軍
都給自己的明天埋下了致命的隱患
在非洲對野生動物的瘋狂獵殺
已讓瀕臨滅絕的種類不斷增加
當獅群的領地被壓縮在一個可憐的區域
作為食物鏈最頂端的動物已經危機四伏
黃昏時它在原野上一聲聲地怒吼
表達了對無端入侵者的悲憤和抗議
在地球第三極的可可西里無人區
雪豹自由守望的家園也越來越小
那些曾經從不傷害人類的肉食者
因為食物的短缺開始進入了村莊
在東南亞原住民被城市化趕到了更遠的地方
有一天他們的雞大量神秘地腹瀉而死
一個叫卡坦(22)的孩子的死亡吹響了不祥的葉笛
從剛果到馬來西亞森林對野生動物的獵殺
無論離得多遠,都能聽見敲碎顱腦的聲響
正是這種狩獵和屠宰的所謂終極親密行為
並非上蒼的旨意把這些微生物連線了起來
其實每一次災難都告訴過我們
任何物種的存在都應充滿敬畏
對最弱小的生物的侵擾和破壞
都會付出難以想像的沉重代價。
人類!你的創世之神給我們帶來過奇蹟
盤古開天闢地從泥土裡走出了動物和人
在恆河的岸邊是法力無邊的大梵天(23)
創造了比天空中繁星還要多的萬物
在安第斯山上印第安創世主帕查卡馬克(24)
帶來了第一批人類和無數的飛禽走獸
在眾神居住的聖殿英雄輩出的希臘
普羅米修斯賦予人和所見之物以生命
他還將自己鮮紅的心臟作為犧牲的祭品
最終把火、智慧、知識和技藝帶到了人間
還有神鷹的兒子我們彝人的支呷阿魯(25)
他讓祖先的影子恆久地浮現在群山之上
人類!從那以後你的文明史或許被中斷過
但這種中斷在時間長河裡就是一個瞬間
從青銅時代穿越到蒸汽機在大地上的滾動
從鐳的發現到核能為造福人類被廣泛利用
從萊特兄弟(26)為自己插上翅膀,再到航天
飛機把人的夢想一次次送到遙遠的空間站
計算機和生物工程跨越了世紀的門檻
我們歡呼看見了並非想像的宇宙的黑洞
網際網路讓我們開始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時間與階級、移動與自由、自我與僭越、速度與分化
恐慌症與單一性、民族國家與全球圖景、剝奪與主權
整合與瓜分、麵包與原子筆、流浪者與烏托邦
預測悖論與風險計算、消除差異與命運的人質
正是因為這一切,我們才望著落日讚嘆
只有渴望那旅途的精彩與隨之可能置身的危險
才會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明天的日出更加燦爛
但是人類,你絕不是真正的超人,雖然你已經
足夠強大,只要你無法改變你是這個星球的存在
你就會面臨所有生物面臨災難的選擇
這是創造之神規定的宿命,誰也無法輕易地更改
那隻看不見的手,讓生物構成了一個晶體的圓圈
任何貪婪的破壞者,都會陷入恐懼和滅頂之災
所有的生命都可能攜帶置自己於死亡的殺手
而人類並不是純粹的金屬,也有最脆弱的地方
我們是強大的,強大到成了這個世界的主宰
我們是虛弱的,肉眼無法看見的微生物
也許就會讓我們敗於一場輸不起的隱形的戰爭
從生物種群的意義而言,人類永遠只是其中的一種
我們沒有權利無休止地剝奪這個地球,
除了基本的生存需要,任何對別的生命的殘殺都可視為犯罪
善待自然吧,善待與我們不同的生命,請記住!
善待它們就是善待我們自己,要么萬劫不復。
喔,人類!這是消毒水流動國界的時候
這是旁觀鄰居下一刻就該輪到自己的時候
這是融化的時間與渴望的箭矢賽跑的時候
這是嘲笑別人而又無法獨善其身的時候
這是狂熱的冰雕刻那熊熊大火的時候
這是地球與人都同時戴上口罩的時候
這是天空的鷹與荒野的赤狐搏鬥的時候
這是所有的大街和廣場都默默無語的時候
這是孩子只能在窗戶前想像大海的時候
這是白衣天使與死神都臨近深淵的時候
這是孤單的老人將絕望一口吞食的時候
這是一個待在家裡比外面更安全的時候
這是流浪者喉嚨里伸出手最飢餓的時候
這是人道主義主張高於意識形態的時候
這是城市的部落被迫返回鄉土的時候
這是大地、海洋和天空致敬生命的時候
這是被切開的血管里飛出鴿子的時候
這是義大利的淚水模糊中國眼睛的時候
這是紐約的護士與上帝一起哭泣的時候
這是謊言和真相一同出沒於網路的時候
這是甘地的人民讓遠方的麋鹿不安的時候
這是人性的光輝和黑暗狹路相逢的時候
這是相信對方或質疑對手最艱難的時候
這是語言給人以希望又挑起仇恨的時候
這是一部分人迷茫另一半也憂慮的時候
這是藍鯨的呼吸吹動著和平的時候
這是星星代表親人送別亡人的時候
這是一千個祭司詛咒一個影子的時候
這是陌生人的面部開始清晰的時候
這是同床異夢者夢見彼此的時候
這是貌合神離者開始冷戰的時候
這是舊的即將解體新的還沒有到來的時候
這是神祇昭示著不祥還是化險為夷的時候
這是黑色的石頭隱匿白色意義的時候
這是諸神的羊群在等待摩西渡過紅海的時候
這是牛角號被勇士吹得撕心裂肺的時候
這是鷹爪杯又一次被預言的詩人握住的時候
這是巴別塔廢墟上人與萬物力爭和談的時候
就是在這樣一個時候,就是在這樣的時候
喔,人類!只有一次機會,抓住馬蹄鐵。
是這個星球創造了我們
還是我們改變了這個星球?
當裂開的星球在意志的額頭旋轉輪子
所有的生命都在亘古不變的太陽下奔跑
創世之神的面具閃爍在無限的蒼穹
那無處不在的光從天宇的子宮裡往返
黑暗的清氣如同液態孕育的另一個空間
那是我們的星球,唯一的藍色
懸浮於想像之外的處女的橄欖
那是我們的星球,一滴不落的水
不可被隨意命名的形而上的寶石
是一團創造者幻化的生死不滅的火焰
我們不用通靈,就是直到今天也能從大地、海洋、森林和河流中找到
它的眼睛、骨頭、皮毛和血脈的基因
那是我們的星球,是它孕育了所有的生命
無論是戰爭、瘟疫、災難還是權力的更替
都沒有停止過對生命的孕育和恩賜
當我們撫摸它的身體,縱然美麗依舊
但它的身上卻能看到令人悲痛的傷痕
這是我們的星球,無論你是誰,屬於哪個種族
也不論今天你生活在它身體的哪個部位
我們都應該為了它的活力和美麗聚集在一起
拯救這個星球與拯救生命從來就無法分開
喔,女神普嫫列依(27)!請把你縫製頭蓋的
針借給我
還有你手中那團白色的羊毛線,因為我要縫合
我們已經裂開的星球。
裂開的星球!讓我們從肋骨下面給你星期一
讓他們減少碳排放,用巴黎氣候大會的綠葉
遮住那個投反對票的鼻孔,讓他的臉變成斗篷
讓我們給飢餓者糧食,而不是只給他們數字
如果可能,在他們醒來時盜走政客的名字
不能給撒謊者昨天的時間,因為後天聽眾最多
我們彌合分歧,但不是把風馬牛都整齊劃一
當44隱於亮光之中,徒勞無功的板凳會哭鬧
那是陸地上的水手,亞當·密茨凱維奇(28)的密鑰
願睡著的人丟失了一份工作,醒後有三份在等他
那些在街上的人知道,誰點燃了左邊的房
右邊的院子也不能倖免,絕望讓路燈長出了驢唇
讓昨天的動物獵手,成為今天的素食主義者
每一個童年的許諾,都能在母親還在世時送到
讓耶路撒冷的石頭恢復未來的記憶,讓同時埋葬過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先知的沙漠開花
願終結就是開始,願空檔的大海涌動孕期的色韻
讓木碗找到乾裂的嘴唇,讓信仰選擇自己的衣服
讓聽不懂的語言在聯合國致辭,讓聽眾歡呼成駱駝
讓平等的手帕掛滿這個世界的窗戶,讓穩定與邏輯反目
讓一個人成為他們的自我,讓自我的他們更喜歡一個人
讓趨同讓位於個性,讓普遍成為平等,石縫填滿的是詩
讓岩石上的手摁住滑動的魚,讓莊家吐出多邊形的規則
讓紅色覆蓋藍色,讓藍色的嘴巴在紅色的臉上唱歌
讓即將消亡的變成理性,讓尚未出生的與今天和解
讓所有的生命因為快樂都能跳到半空,下面是柔軟的海綿。
這個星球是我們的星球,儘管它沉重猶如西西弗的石頭
假如我們能避開引力站在蒼穹之上,它更像兒童手裡的氣球
不是我們作為現象存在,就證明所有的人都學會了思考
這個時代給我們的疑問,過去的典籍沒有,
只能自己回答
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那是因為鼠目寸光者
還在爭吵
這不是一個糟糕的時代,因為此前的時代也並非就最好
因為我們無法想像過去最遙遠的地方
今天卻成了故鄉
這是貨幣的力量,這是市場的力量,這是另一種
力量的力量
沒有上和下,只有前和後,唯有現實本身能回答它的結果
這是巨大的轉折,它比一個世紀要長,只能用千年來算
我們不可能再回到過去,因為過去的老屋已經面目全非
不能選擇封閉,任何材料成為高牆,就只有隔離的含義
不能選擇對抗,一旦偏見變成仇恨,就有可能你死我亡
不用去問那些古老的河流,它們的源頭充滿了史前的寂靜
或許這就是最初的啟示,和而不同的文明都是它的孩子
放棄3的分歧,儘可能在7中找到共識,不是以鄰為壑
在方的內部,也許就存在著圓的可能,而不是先入為主
讓諸位摒棄森林法則,這樣應該更好,而不是自己為大
讓大家爭取日照的時間更長,而不是將黑暗奉送給對方
這一切!不是一個簡單的方法,而是要讓參與者知道
這個星球的未來不僅屬於你和我,還屬於所有的生命
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據說詩人有預言的秉性
但我不會去預言,因為浩瀚的大海沒有給天空
留下痕跡
曾被我千百次讚頌過的光,此刻也正邁著凱旋的步伐
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但我知道這個世界將被改變
是的!無論會發生什麼,我都會執著而堅定地相信——
太陽還會在明天升起,黎明的曙光依然如同愛人的眼睛
溫暖的風還會吹過大地的腹部,母親和孩子還在那裡嬉戲
大海的藍色還會隨夢一起升起,在子夜成為星辰的愛巢
勞動和創造還是人類獲得幸福的主要方式,多數人都會同意
人類還會活著,善和惡都將隨行,人與自身的鬥爭不會停止
時間的入口沒有明顯的提示,人類你要大膽而又加倍地小心。
是這個星球創造了我們
還是我們改變這個星球?
喔,老虎!波浪起伏的鎧甲
流淌著數字的光。唯一的意志。
2020年4月5-16日
注 釋:
(1)《查姆》:彝族古典創世史詩之一。
(2)畢摩:彝族原始宗教中的祭司、文字傳承者。
(3)《勒俄》:彝族古典史詩,流傳於大小涼山彝族聚居區。
(4)阿多諾:西奧多·阿多諾(1903—1969),德國哲學家、社會學家。
(5)卡德納爾:埃內斯托·卡德納爾(1925—2020),尼加拉瓜詩人、神甫、革命者。
(6)本雅明:瓦爾特·本雅明(1892—1940),德國哲學家、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批評家。1940年自殺。
(7)茨威格:史蒂芬·茨威格(1881—1942),奧地利小說家、劇作家。1942年2月自殺。
(8)陶里亞蒂:帕爾米羅·陶里亞蒂(1893—1964),
義大利共產黨創始人之一、國際共產主義者。
(9)帕索尼里:皮埃爾·保羅·帕索尼里(1922—1975),義大利共產黨詩人、電影導演。
(10)葛蘭西:安東尼奧·葛蘭西(1891—1937),義大利共產黨創始人、馬克思主義理論家。
(11)畢阿什拉則:彝族古代著名畢摩(祭司)、智者、文字傳承者。
(12)胡安·魯爾福:(1917—1986),墨西哥小說家、人類學家。
(13)塞薩爾·巴列霍:(1892—1938),秘魯印第安裔詩人、馬克思主義者。
(14)馬爾薩斯:托馬斯·羅伯特·馬爾薩斯(1766—1834),英國教士、人口學家、經濟學家。
(15)葉賽寧: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葉賽寧(1895—1925),俄羅斯抒情詩人。1925年12月自殺。
(16)阿桑奇:朱利安·阿桑奇(1971— ),“維基解密”創始人。
(17)安東尼奧·馬查多:(1875—1939),西班牙現代著名詩人、“九八年一代”主將。
(18)里佐斯:揚尼斯·里佐斯(1909—1990),現代希臘共產黨詩人、左翼活動家。
(19)哈貝馬斯:尤爾根·哈貝馬斯(1929— ),德國哲學家、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20)傑弗遜:托馬斯·傑弗遜(1743—1826),美國第三任總統、美國《獨立宣言》主要起草人。
(21)奧威爾:喬治·歐威爾(1903—1950),英國小說家、社會評論家,其名著為小說《1984》。
(22)卡坦:卡坦·布馬魯,生於泰國西部,2004年1月5日6歲時死於
H5N1禽流感,是首批死於這種新型人類病毒的患者之一。
(23)大梵天:印度教的創造之神,梵文字母的創字者。
(24)帕查卡馬克:南美古印加人創世之神,被稱作“製作大地者”。
(25)支呷阿魯:彝族神話史詩中的創世英雄。
(26)萊特兄弟:指美國飛機發明家威爾伯·萊特和奧維爾·萊特兩兄弟,1903年12月17日他們完成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架飛機的成功試飛。
(27)普嫫列依:彝族創世神話中的女神之一,是創世英雄支呷阿魯貞潔受孕的母親。
(28)
亞當·密茨凱維奇(1798—1855):波蘭詩人、革命家、波蘭文學最重要的奠基人。
獲獎記錄
2021年4月,詩歌《裂開的星球》獲得第17屆十月文學獎特別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