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褲袋裏的手

藏在褲袋裏的手

藏在褲袋裏的手》選自白先勇的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曾刊登在現代文學第八期。

基本介紹

  • 中文名:藏在褲袋裏的手
  • 作者:白先勇
  • 來源:《寂寞的十七歲》
  • 類型:短篇小說
介紹,作者介紹,全文,

介紹

藏在褲袋裏的手
《藏在褲袋裡的手》,主人公呂仲卿,這個自幼被丫環勾引過的男人為了避免自己衝動地去撫摸別人,就一直將手藏在褲袋裡,他自小離不了保姆寬厚的懷抱,成婚又離不開太太豐腴的手膀及渾圓的頸項,他無時無刻不期望得到女人的安全感,以至於忘了自己是個男人。他在太太的白眼與太太朋友的譏笑聲逃離家,在街上忍無可忍地把手從褲袋裡拿出,非禮了一個肥臀女人。

作者介紹

藏在褲袋裏的手
白先勇1937年7月11日-),回族,台灣當代著名作家,生於廣西桂林。中國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之子。白先勇7歲時,經醫診斷患有肺結核,不能就學。1956年在建國中學畢業,1965年,取得愛荷華大學碩士學位後,白先勇到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教授中國語文及文學,並從此在那裡定居。他在1994年退休。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台北人》、《紐約客》 ,散文集《驀然回首》,長篇小說《孽子》等。

全文

藏在褲袋裏的手
入夜以後,霧愈來愈濃。醞釀了三四天,雨還是下不暢快。到了晚上,空氣里的水分通通擠了出來,凝成一團團軟瘩瘩的水霧,掛在半空中,又濕又重。經過霓虹燈一照,西門呼的上空變成了一大片潮濕的霉紅色。
呂仲卿倚在新生戲院對面的一根鐵燈柱下,望著戲院的廣告牌在發獃。新生正在放映《流浪者》,廣告牌上畫著安妮麥蘭妮及珍妮伍華的像。濕霧從呂仲卿的頭頂慢慢滑進他的頸子裡,他感到一陣奇癢,又溫又黏,癢得他全身直冒雞皮疙瘩。這是一個回潮的三月天,他覺得整個人里里外外,都是膩徑膩徑的。他沒有掏出手帕揩去頸背上的徑氣,他的兩隻手深深地插在褲袋裡,手掌心不停地在發汗。每逢星期六的晚上,他挨玫寶趕出來以後,總要忍受這一陣掙扎的痛苦。那一股奇怪的欲望,不自主地會在他心中翻騰起來。一走到大街上,他就把雙手插進了褲袋裡,街上的人愈多,他的手藏得愈嚴緊。他掙扎著想避開街上的人群,可是那一股欲望
卻像煉人一般,愈燒愈辣毒。他感到腦門熱脹得快要炸開了似的,腳下卻虛弱得不能移動。他把面頰貼在冰涼的鐵柱上,含糊地叫著:“玫寶,噯,玫寶……”在迷濛的霧氣里,他看見廣告牌上安妮麥蘭妮伸著一雙胖手拚命地在亂抓;珍妮伍華咧著嘴,一頭亂髮,像叢枯白的稻草。
玫寶喜歡打橋牌,這晚她又約了銀行里幾位太太到家裡來鬥牌。呂仲卿對於橋牌一竅不通,四門子花色,他也搞不清楚。可是他卻渴望著這晚的來臨,因為只有在打牌的時候,呂仲卿才有機會跟玫寶親近。他可以乘她在牌桌上聚精會神的當兒,端張椅子,挨著她身後,悄悄地坐下來。
這晚玫寶穿了一襲深玫瑰紅的洋裝,圓領短袖,在粉紅色的座燈下,整個人好像溶化了一般,全身圓熟得散出濃郁的香味來。呂仲卿坐在她身後,一直瞅著她渾圓的頸項在出神。不曉得有過多少次,他想在她潤滑的頸脖上親一下,可是他總也沒敢這樣做。尤其當玫寶晚上卸裝,坐在梳妝檯前把頭髮刷上去的時候,呂仲卿看見她的項背完全露在燈光下,他就禁不住朝她慢慢地走了過去。可是他還沒有挨近她身邊,玫寶就會倏地一下轉過身來,把刷子丟到台上,冷冰冰地截住他道:
“幹嗎?幹嗎?你又想做什麼啦?”
呂仲卿當時真恨不得回頭就溜,可是他的腳卻生了根一般,一臉通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知道玫寶嫌著他,他一點也不怪玫寶。玫寶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女人,處處要強。可是他卻不行,他什麼也不行。他站在她面前,簡直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放才好。他站著比玫寶還要矮半截,一身瘦得皮包骨,眉眼嘴角總是那么低垂著。玫寶老說他笑起來也是一副哭相。他不怪玫寶,他自己也厭惡著自己。他在玫寶面前總想裝著很開心很坦然的樣子,但是只要玫寶朝他多望一眼,他就不自主地址手扯腳,一會兒摸摸領帶,一會兒撣掉衣角,好像全身爬滿了螞蟻似的,直到
玫寶不耐煩罵起他來:
“別那么神經兮兮好不好?弄得我周身都不自在了!”
可是沒有辦法,他天生來就是那么一個神經質的人,玫寶罵了他,他只有感到歉然,老惹玫寶生氣。無論玫寶對他怎么難堪,他總默默地忍著。他就是離不開玫寶,半步也離不開她。他們結婚沒有多久,玫寶就吵著要分房睡,常常半夜裡,玫寶尖叫著把枕頭塞到他手裡,把他推出房門外,啐著他嚷道:“我受不了你這副窩囊樣子,你懂不懂?我看見你就心裡頭髮緊。”
可是他實在離不開玫寶,他百般央著玫寶讓他跟她在一起。玫寶在房中置了一鋪架床,她讓呂仲卿睡上鋪,她自己睡下鋪,她說這樣他總不至於半夜裡爬下來擾她了。呂仲卿睡在上鋪覺得很滿足,雖然每晚爬上去有點吃力,可是他睡得倒還安穩。蜷在被窩裡,他感到玫寶離得他很近。有時他閉著氣,靜聽玫寶均勻的呼吸聲‘他忍不住輕輕地喚一聲:
“噯,玫寶——”
“哈哈,你這張老K到底讓我擠下來了吧?”玫寶眉飛色舞地伸出手去把下家一張紅心老K拈了過來。呂仲卿看見她滾圓白潤的膀子上,泛著一層粉紅色的光輝。他微眯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玫寶的頭髮上幽幽地在散著一陣濃香。玫寶用的是一種叫做“柔情之夜”的法國香水,香水瓶子的形狀是一個薔薇色的裸體女人。玫寶不在家的時候,呂仲卿老愛偷偷地去撫弄這瓶香水。他一聞到那股香味,心中就軟得發暖。他會抱著玫寶的浴衣,把臉埋到玫寶的枕頭上,拚命地喚著,把浴衣的領口在他腮上來回地揉搓,浴衣及枕上都在散發“柔情之夜”,濃一陣,淡一陣,嗅著嗅著,忽然間,呂仲卿整個人都會癱瘓到玫寶的床上,痙攣地抽泣起來。
“Trump!”下家伸出一隻黝黑的手,把玫寶的方塊A掃了過去,瘦骨嶙峋的手指上,戴著一粒卵大的藍寶石,紫光不停地閃耀著。
玫寶叫了一聲哎喲,頭往後一仰,發尖觸著了呂仲卿的鼻子,呂仲卿猛吃一驚,趕忙退縮,將身子坐正。玫寶回頭瞥見呂仲卿坐在她身後,把手中的牌放下,打量了他兩眼,問道:
“你又呆坐在這裡乾什麼了?”
呂仲卿覺得臉上一熱,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被識破了一般,搓著手,訕訕地答道:“我——我在看你打牌呢。”
一說完這句話,呂仲卿就恨不得閉上眼睛,躲開玫寶的視線,他覺得玫寶兩道閃爍的眼光,往他心中慢慢刺了進去似的。
“看我打牌?哈!”玫寶忽然尖叫起來,當著人的時候,玫寶總喜歡跟他過不去,她拿起一張梅花十送到呂仲卿面前帶著威脅性的口吻問道:“這叫什麼花頭?你倒說說看。”
呂仲卿感到有點眼花,牌上的梅花,一朵朵在打轉子,他聞到玫寶的指尖發出了一絲“柔情之夜”的香味來。
“說呀,你不是說在看我打牌嗎?連花色都認不清楚?”玫寶把牌愈來愈逼近呂仲卿,他看見她的嘴角似笑非笑地翹著,兩隻耳墜子不停地晃動。另外三位太太都放下了牌,抱著手,在等待著,呂仲卿覺得臉上燒得滾燙。
“說呀!說呀!說呀!”玫寶一直催促著,呂仲卿朝她眨了一眨眼睛,嘴唇抖動了好一會,卻說不出話來。
突然間玫寶的對家放聲笑了起來,一身翠綠色的絨旗袍痙攣地扭動著,於是四個女人都一齊著了魔一般地狂笑起來,玫寶手裡不停地搖動那張梅花十,喘著氣叫道:
“說出來啊!這叫什麼?這叫什麼哪?”
呂仲卿乾咳了幾聲,瘦臉上的肌肉抽動著,做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他也想隨著她們笑一下,可是他笑不出聲音來。他覺得一陣接著一陣的熱流,直往他臉上湧來,他知道自己又在臉紅了,而且一定還紅得非常滑稽。他不自主地將椅子朝外面挪了一下,移出了粉紅色的光圈外。桌子上又恢復了牌局,玫寶的手靈活地洗著牌,
金色的撲克一張張在跳躍。她的一舉一動呂仲卿都默默地注視著,他的眼光跟著她豐腴的手膀一上一下地眨動,他心裡也跟著一陣緊一陣松,忽兒沁甜,忽兒溜酸地攪動著。
不曉得是為了什麼原故,他從小對女人就有一種奇怪的感情,他懼畏她們,他見了女人,就禁不住紅臉,周身彆扭。但是他又喜歡跟她們在一起,悄悄地,遠遠地看著她們。他小時候整天都纏著姆媽及荷花兩個人。他是姆媽的獨生子,無論姆媽到哪裡,他都跟著去,姆媽到舅媽家打牌他就呆在那兒一整天。他不跟小表弟們
去鬥蟋蟀,他寧願坐在牌桌下的燒瓷矮凳上,守著姆媽。瓷凳子冰冰涼的,坐著很不好受,可是他離不開姆媽。姆媽老伸手下來撫弄著他的腦袋,一忽兒摘下繡花手帕來替他擤鼻涕,一忽兒把山植片塞到他的嘴巴里。他喜歡聞姆媽手帕上的拘椽香,可是山植片甜得他的牙齒直發疼,他不敢張聲,他怕姆媽嫌煩,把他攆開。他呆呆地瞅著紫檀木桌上姆媽的胖手臂,雪白的腕上戴著一雙碧綠的翡翠鐲子,不停地發出噹啷噹啷撞擊的脆響。他耐心地等著,等到姆媽抹完牌回家睡覺,他好爬到床上,把頭擠過去,偎到姆媽的胖手膀上,他喜歡那股浸涼的感覺——
“你說誰?玫寶,佛蘭克辛那屈?我也最討厭他,瘦皮猴,醜男人!”
“你們兩個別說得這樣難聽,他的戲演得可真不壞啊!”
“算了罷,演得再好我也不愛看,一張臉瘦得只剩下三個指拇寬。”
“喂,你們只顧聊天,該誰攻牌啦?”
“輪到我攻——依我說湯尼寇蒂斯長得倒很漂亮。”
“噓——瘟生!油頭粉面,我最看不得沒有男人氣的男人。”
“Trump!”
喔唷,我沒算到你還有一張王牌呢。”
“Down多少?”
“四副。”
呂仲卿將椅子慢慢往外挪,移到玫寶身後不遠的角落中去。燈光照不到那一角,呂仲卿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他用手把額頭上沁出來的汗絲拭掉,他覺得兩腮還是滾燙的,臉上的紅暈大概還沒有完全消退。他注視著玫寶的背影,玫寶身上那件皺綢的紅長裙一動就發出窸窣的碎響,每響一下,呂仲卿不由得心中一縮。他生怕玫寶
再回過頭來,他曉得如果玫寶看見他還在她身後那樣呆坐著,一定會把他趕開的。玫寶說過男人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拿得起,放得下。可是他什麼都摔不開,玫寶說他是削肩膀,承不起東西,最沒出息。他不在乎玫寶說這些話,只要玫寶肯要他,不把他攆開,他就心滿意足了。他愈是懼畏玫寶,他愈是想親近她,他對女人那股莫明其妙的懼畏從他很小的時候就有了。他記得有一次姆媽出去吃酒,把他交給丫頭荷花。那晚是個七月的大熱天,荷花在廚房裡洗澡,呂仲卿闖了進去。裡面水氣迷檬,荷花赤了身子,在昏黃的燈光下,捧著自己肥大的奶子,用嘴吸吮著。荷花看見他闖進來,愣愣地瞪著他,忽然間笑得很邪地一把捉住他的手,把他拖過去,他嚇得喊不出聲音來,他看見荷花全身白胖得可怕,頭髮全跌到胸前,肥大的臀部,高高地翹起。荷花一臉醉紅,抓住他的手批到她的臀部上,在他耳邊哺哺地說著: “你摸摸看——你摸摸看——”他拚命地掙脫了手,跑回房中跪到姆媽床前,渾身不停地顫抖起來。
自從那晚以後,他再也不肯離開姆媽的床單獨睡覺了。一連好幾夜,他總做著同一個惡夢,夢見他的手被人捉住撳到一個痴白肥大的女人臀部上。他踢著,喊著,總也掙扎不開,他抱著姆媽的手膀,全身直冒冷汗。自此以後,他見了女人就想躲,躲到姆媽懷裡去,他老覺得好像有人牽著他的手去摸女人的臀部似的。那晚他觸著荷花身體時那股膩滑癢麻的感覺,牢牢留在他的指尖上。直到他十六歲娶媳婦的那一晚他才離開姆媽的床。可是那一次的婚姻並不成功,他還沒等到揭開新媳婦的頭蓋,就跑回到姆媽房中,抵死也不肯進新房了。他受不住那個奇怪念頭的誘惑,他看見新媳婦娘,他就覺得有人在把他的手從褲袋裡扯出來,拖往新媳婦娘去似的。只有躲在姆媽的懷裡的時候,他才感到最舒適,最安全。
姆媽過世後,他找到了玫寶。玫寶能給他同樣的安全感,他看見玫寶豐腴的手膀及渾圓的頸項,就禁不住想像他小時候躲在姆媽懷裡那樣偎在玫寶身上。只要玫寶朝他笑一下,他就會覺得從心窩子裡暖了出來。可是他不敢親近玫寶,他只有暗暗地眷戀著她。
前天晚上有月亮,他從上鋪爬了下來,月光下,玫寶露在毛毯外的膀子顯出了一抹蔥綠的膩光,呂仲卿蹲在床邊,悄悄地看著她,不知不覺地,他把頭擠了過去偎在玫寶的膀子上。等到玫寶醒來發覺他蹲在床前時,立刻把他推開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她尖叫著啐他道:“下流!下流!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下流的男人——”
“哎呀,可了不得!一定是咖啡煮焦了。”玫寶陡然間推開椅子跳了起來。客廳里瀰漫著焦咖啡的濃香。玫寶看見呂仲卿縮在客廳的角落裡,立刻氣沖沖地跑過去指著他喊道:“你們看看,咖啡燒得一塌糊塗,他卻坐在那兒發傻。你難道是死人哪!咖啡香得刺鼻子了,你也不會去替我看看。”
呂仲卿一臉漲紅,遲疑地站了起來,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我這就去替你去把咖啡端來。”
玫寶把牌摔到桌上擺擺手阻住他道:“算了,算了,你這種人還能做出什麼好事情來?”說著一徑走過去把電爐上的咖啡壺拿了起來。呂仲卿站在客廳中央,腦子裡嗡嗡作響,他看見粉紅色燈光下的三位女人都咧開擦著口紅的嘴向著他,他盯著一隻枯黑的手上那粒閃著紫光的藍寶石哺哺地說道: “真抱歉,我——我——沒在意——咖啡煮焦了——”
三個女人都一齊鬨笑起來,玫寶的對手朝著玫寶叫道:“玫寶呀,你的先生真有意思。”
玫寶端著咖啡走過來,擦過呂仲卿身旁對他冷冷地說道:“你趁早替我走開點,我看見你就一肚氣。痴不痴呆不呆的,四十靠邊的人了,就沒做出過一件叫人看著爽眼的事情來。整天只會跟著人窮磨,你為什麼不學別人的先生,自己出去逛逛街,看場電影去呀?”
三個女人笑成了一團,有一個喘著氣叫道:“玫寶呀,你真要不得,把你先生說成那個樣子,我覺得你先生怪好玩的。”
呂仲卿感到頭有點暈,眼睛迷迷濛濛的,整個客廳都浮在一圈粉紅色的光暈中一般。他趔趔趄趄退到了臥房中。裡面幾個太太的小女孩子正在學跳水手舞,收音機里播著普里士萊唱的《不要那樣殘忍》,聲音顫抖而急切。幾個女孩子看見呂仲卿闖了進來,都發出了一聲尖叫,一窩蜂撞進呂仲卿的懷裡,把他推出房門叫道:“呂伯伯不要來搗蛋,呂伯伯快點出去。”
呂仲卿跌撞出來,結結巴巴地說道:
“乖乖,呂伯伯想問你們要不要吃點心,呂伯伯想——”
外面玫寶拍著桌子大叫道:“你不要去攪她們好不好?你為什麼不出去,要死賴在家裡呢!”
“玫寶,別去管你先生,讓我們打牌。”
“不行,我一定要他出去,他在這裡,我玩都玩不痛快。”
“算了罷,你先生在這裡並不礙事啊。”
“不,不,我要他出去。出去啊,聽到沒有你替我快點走——”
濕霧像一面面沾了露水的珠網,一層又一層地罩到了呂仲卿的臉上。呂仲卿的雙手往褲袋裡愈插愈深,手掌心流出來的汗水,沁濕了他的褲袋。新生戲院最後一場戲散了。一大群人涌到街心,向四面散去。霉紅色的水霧裹住了他們的頭部,呂仲卿看見有幾個穿著艷色旗袍的身軀在霧影里晃動著。他不自主地往燈柱後面退去,將額頭緊緊地抵在鐵柱上。他的心開始像擂鼓一般,一下一下沉重地敲了起來。那股奇怪的欲望在他胸中,愈翻愈急,慢慢升高脹大,他又覺得有人從他的褲袋中把他的手往外拉扯了。“玫寶——”他咽嗚地低喊著,他耳朵里仿佛響著玫寶尖叫的聲音:“下流!下流!——”
暖霧如同千千萬萬隻軟綿綿的小手指,不停地在呂仲卿的頭髮上頸子上輕輕撩撥著。篤、篤、篤,一陣高跟鞋的聲音,朝燈柱這邊走了過來。呂仲卿緊握著拳,手指甲摳進了掌心,一陣刺痛鑽入他的心房,他咬著牙齒,下巴頦不停地抖動著。霧裡現出了一個紫色的身影,朝他愈逼愈近。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昏眩,好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縷極細微,極熟悉的聲音,邪邪地召喚他道:“你摸摸看——你摸摸看——”那個穿著紫緞旗袍的身軀從他身旁搖曳著走了過去,高跟鞋沉篤地踏在水泥地上,臀部的地方箍得發出了一團紫色的亮光。呂仲卿陡然覺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插在褲袋裡的手猛拔了出來,他朝著那團紫光踉蹌地奔了過去。
一陣女人失驚的尖叫把行人統統集中過來。呂仲卿見霉紅色的濕霧中人影幢幢,從四面八方朝他圍攏。人聲哄隆哄隆,好像霧裡發出來的啞雷一般。他張著口,拚命地在吸氣,他覺得胸口被塞住了似的。他看見許多人在他面前搖晃著,一對對眼睛朝他冷冷地瞪著。他感到非常疲倦,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想蜷著身子,躺到地上去。他聽到一陣女人尖銳的咒罵聲。他覺得衣領手臂都被人鉗住了。他沒有掙扎,任憑別人推來扯去。突然他覺得口角上起了一陣劇痛,一隻粗壯的手在他頰上狠命地批打起來,他失去了重心,倒在別人的身上。
呂仲卿回家的時候,牌局早已散了。全屋漆黑,他摸索著進了臥房,玫寶已經安睡了。他脫去鞋子,赤著足,悄悄地爬到上鋪,鑽進自己的毛毯中去。這晚呂仲卿睡得十分安穩,他把玫寶掛在床頭的浴衣拿上去擁在胸前一塊兒睡。浴衣上幽幽地散著“柔情之夜”的濃香,合著他嘴角上流出來血的甜腥,一陣陣熏到他面上來。他感到喝醉了一般,腦門昏陶陶的。在睡夢中他像滿足了的嬰兒一樣,天真地咧開嘴笑了起來。他好像覺得自己的頭枕到了玫寶的膀子上,一雙手卻舒舒服服地藏進了褲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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