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譯文
杜陵地方,有我這么個布衣,年紀越大,反而越發不合時宜。對自己的要求,多么愚蠢可笑,私自下了決心,要向稷契看齊。這種想法竟然不合實際,落得個到處碰壁,頭都白了,卻甘願辛辛苦苦,不肯休息。有一天蓋上棺材,這事便無法再提,只要還沒有咽氣,志向就不能轉移。一年到頭,都為老百姓發愁、嘆息,想到他們的苦難,心裡像火燒似的焦急。儘管惹得同輩的先生們冷嘲熱諷,卻更加激昂無比,引吭高歌,毫不泄氣。
我何嘗沒有隱居的打算,在江海之間打發日子,豈不清高?只是碰上個像堯舜那樣賢明的皇帝,不忍心輕易地丟下他,自己去逍遙。如今的朝廷上,有的是棟樑之材,要建造大廈,難道還缺少我這塊料?可是連葵藿的葉子都朝著太陽,我這忠誠的天性,又怎能輕易改掉!
回頭一想,那些螞蟻般的小人,只為謀求舒適的小窩,整天鑽營。我為什麼要羨慕百丈長鯨,常想在大海里縱橫馳騁?偏偏不肯去巴結權貴,因此便耽誤了自己的營生。我雖然到現在還窮困潦倒,可怎忍心埋沒在灰塵之中?沒有像許由、巢父那樣飄然世外,實在慚愧,雖然慚愧,卻不願改變我的操行。還有什麼辦法呢?只好喝幾杯酒排遣煩悶,作幾首詩放聲高唱,破除憂憤。
一年快完了,各種草木都已經凋零,狂風怒吼,像要把高山掃平。黑雲像山一樣壓下來,大街上一片陰森,我這個孤零零的客子,半夜裡離開京城。撲落滿身寒霜,斷了衣帶,想結上它,指頭兒卻凍成僵硬。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走到驪山腳下,驪山高處,那裡有皇帝的御榻。大霧迷漫,塞滿寒冷的天空,我攀登結冰鋪霜的山路,二步一滑。華清宮真好像王母的瑤池仙境,溫泉里暖氣蒸騰,羽林軍密密麻麻。樂聲大作,響徹遼闊的天宇,皇帝和大臣縱情娛樂,享不盡貴富榮華。
賜浴溫泉的,都是些高冠長纓的貴人,參加宴會的,更不會有布衣麻鞋的百姓。達官顯宦,都分到大量的綢帛,那些綢帛啊,都出自貧寒婦女的艱苦勞動。她們的丈夫和公公,被鞭打繩捆,一匹匹勒索,一車車運進京城。皇帝把綢帛分賞群臣,這個一筐,那個幾籠,實指望他們感恩圖報,救國活民;臣子們如果忽略了皇帝的這番好意,那當皇帝的,豈不等於把財物白扔!朝廷里擠滿了“濟濟英才”,稍有良心的,真應該怵目驚心!
更何況皇宮內的金盤寶器,聽說都轉移到國舅家的廳堂。神仙似的美人在堂上舞蹈,輕煙般的羅衣遮不住玉體的芳香。供客人保暖的,是貂鼠皮襖,朱弦、玉管,正演奏美妙的樂章,勸客人品嘗的,是駝蹄羹湯,香橙、金橘,都來自遙遠的南方。
那朱門裡啊,富人家的酒肉飄散出誘人的香氣,這大路上啊,凍餓死的窮人有誰去埋葬!相隔才幾步,就是苦樂不同的兩種世界,人間的不平事,使我悲憤填胸,不能再講!
我折向北去的道路,趕到涇、渭河邊。涇、渭合流處的渡口,又改了路線。河水衝激著巨大的冰塊,波翻浪涌,放眼遠望,像起伏的山嶺,高接西天。我疑心這是崆峒山從水上飄來,怕要把天柱碰斷!
河上的橋樑幸好還沒有沖毀,橋柱子卻吱吱呀呀,搖晃震頗。河面這么寬,誰能飛越!旅客們只好牽挽過橋,顧不得危險。
老婆和孩子寄居在奉先,無依無傍,漫天風雪,把一家人隔在兩個地方。受凍挨餓的窮生活,我怎能長久不管?這一次去探望,就為了有難同當。
一進門就聽見哭聲酸楚,我那小兒子,已活活餓死!我怎能壓抑住滿腔悲痛,鄰居們也嗚嗚咽咽,淚流不止!說不出內心裡多么慚愧,做父親的人,竟然沒本事養活孩子!誰能料到:今年的秋收還算不錯,窮苦人家,卻仍然弄不到飯吃!
我好歹是個官兒,享有特權:既不服兵役,又沒有交租納稅的負擔。還免不了這樣悲慘的遭遇,那平民百姓的日子啊,就更加辛酸。想想失去土地的農民,已經是傾家蕩產,又想想遠守邊防的士兵,還不是缺吃少穿。憂民憂國的情緒啊,千重萬疊,高過終南,浩茫無際,又怎能收斂!
創作背景
這首詩題下原註:“天寶十四載十月初作。”杜甫在長安十年後始被授右衛率府胄曹參軍,這是一個看管兵甲器仗的小官。擔此任不久,即在天寶十四載(755年)的十月、十一月之間,他由長安往奉先縣(今陝西蒲城)探望妻兒,寫下了這首詩。這一年十月,
唐玄宗攜
楊貴妃往驪山華清宮避寒,十一月,
安祿山即舉兵造反。杜甫途經驪山時,玄宗、貴妃正在大玩特玩,殊不知安祿山已在范陽起兵反叛,鬧得不可開交。只是
安史之亂的訊息還沒有傳到長安。“安史之亂”是唐朝各種社會矛盾的總爆發,從此李唐王朝一蹶不振。杜甫在長安根據十載長安生活和這次途中的見聞,敏銳地感到國家的危機已迫在眉睫。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在杜甫的五言詩里,這是一首代表作。當時安史之亂的訊息尚未傳到長安,然而詩人在長安往奉先縣途中的見聞和感受,已經顯示出社會動亂的端倪,所以詩中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這顯示出了詩人敏銳的觀察力。
原詩五百字,可分為三大段。開頭至“放歌破愁絕”為第一段。這一段千迴百折,層層如剝蕉心,出語的自然圓轉。
杜甫舊宅在長安城南,所以自稱杜陵布衣。“老大意轉拙”,如同俗語說“越活越回去了”。說“笨拙”,是指詩人偏要去自比稷與契這兩位虞舜的賢臣,志向過於迂闊,肯定是會失敗的。濩落,即廓落,大而無當,空廓而無用之意。“居然成濩落”,意思是果然失敗了。契闊,即辛苦。詩人明知一定要失敗,卻甘心辛勤到老。這六句是一層意思,詩人自嘲中帶有幽憤,下邊更逼進了一步。人雖已老了,卻還沒死,只要還未蓋棺,就須努力,仍有志願通達的一天,口氣是非常堅決的。孟子說:“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猶己飢之也,是以若是其急也。”杜甫自比稷契,所以說“窮年憂黎元”,盡他自己的一生,與萬民同哀樂,衷腸熱烈如此,所以為同學老先生們所笑。他卻毫不在乎,只是格外慷慨悲歌。詩到這裡總為一小段,下文便轉了意思。
隱逸本為士大夫們所崇尚。杜甫說:“我難道真的這樣傻,不想瀟灑山林,度過時光嗎?無奈生逢堯舜之君,不忍走開罷了。”從這裡又轉出一層意思:“生在堯舜一般的盛世,當然人才濟濟,難道少你一人不得嗎?構造廊廟都是磐磐大才,原不少我這樣一個人,但我卻偏要挨上來。”詩人像這樣講,說不上什麼原故,只是一種脾氣性情罷了,好比向日葵老跟著太陽轉。忠君愛國發乎天性,固然很好,不過卻也有一層意思必須找補的。詩人想:“世人會不會覺得自己過於熱衷功名,奔走利祿?”所以接下去寫道:為個人利益著想的人,像螞蟻似的能夠經營自己的巢穴;他卻偏要向滄海的巨鯨看齊,以至於把生計都給耽擱了。詩人雖有用世之心,可是因為羞於乾謁,一直以來都是辛辛苦苦,埋沒風塵。
下面又反接找補。上文說“身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意思是:“堯舜之世,何嘗沒有隱逸避世的,例如許由、巢父。巢父、許由是高尚的君子,我雖自愧不如,卻也不能改變我的操行。”這兩句一句一折。既不能高攀稷契,亦不屑俯就利祿,又不忍像巢父、許由那樣跳出圈子去逃避現實,只好飲酒賦詩。沉醉或能忘憂,放歌聊可破悶。詩酒流連,好像都很風雅,其實是不得已而為之。詩篇開首到此,進退曲折,盡情抒懷,詩人熱烈的衷腸非常真實。
第二段從“歲暮百草零”至“惆悵難再述”。這一段,記敘、描寫、議論並用。首六句敘上路情形,在初冬十月、十一月之交,半夜動身,清早過驪山,玄宗和貴妃正在華清宮。“蚩尤”兩句的舊注多有錯誤。蚩尤曾經作霧,即用作“霧”的代語,下面說“塞寒空”即是霧。在這裡,只見霧塞寒空,霧重故地滑。溫泉蒸氣鬱勃,羽林軍校往來如織。驪宮冬曉,氣象萬千。寥寥數筆,寫出了真正的華清宮。“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兩句亦即
白居易《
長恨歌》所說的“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說“君臣留歡娛”,輕輕點過,卻把唐玄宗一起拉到渾水裡去。上文所謂“堯舜之君”,不過是詩人說說好聽,遮遮世人眼罷了。
“彤庭”四句,沉痛極了。一絲一縷都出於女工之手,朝廷卻用橫暴鞭撻的方式攫奪來。然後皇帝再分賞群臣,叫他們好好地為朝廷效力。群臣如果忽視了這個道理,辜負國恩,就等於白扔了。然而王公大臣卻都是如此,詩人心中根本不能平靜。“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句中“如”、“豈”兩個虛詞,一進一退,逼問有力。百姓已痛苦不堪,而朝廷之上卻擠滿了這班貪婪庸鄙、毫無心肝的傢伙,國事的危險如同千鈞一髮,仁人的心應該是會戰慄的。
“況聞”以下更進了一步。“聞”者虛擬之詞,宮禁事秘,不敢說一定。不但文武百官如此,“中樞”、“大內”的情形也不會比他們好一些,或者還要更加厲害。詩人聽說大內的奇珍異寶都已進了貴戚豪門,這應當是指
楊國忠之流。“中堂”兩句,寫美人如玉,被煙霧般的輕紗籠著,暗指
虢國夫人、
楊玉環,這種攻擊法,一步逼緊一步,離唐玄宗只隔一層薄紙了。
詩中不宜再尖銳地說下去,所以轉入平鋪。“煖客”以下四句兩聯,十字作對,稱之為
隔句對或者
扇面對,調子相當地紆緩。因意味太嚴重了,不能不借藻色音聲的曼妙渲染一番,稍稍沖淡。其實,紆緩中又暗蓄進逼之勢。貂鼠裘,駝蹄羹,霜橙香橘,各種珍品盡情享受,酒肉凡品,不須愛惜。在這裡,本來文勢稍寬平了一點兒,詩人又緊接著大聲疾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句也不肯放鬆,一筆也不肯落平。這是傳誦千古的名句。表面上一往高歌,暗地裡卻結上啟下,令讀者不覺,《
杜詩鏡銓》里評價說“拍到路上無痕”,講得很對。驪山宮裝點得像仙界一般,而宮門之外即有路倒屍。咫尺之間,榮枯差別這樣大,那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詩人不能再說,亦無須再說了。在這兒打住,是很恰當的。
第三段從“北轅就涇渭”至末尾。全篇從詩人自己憂念家國說起,最後又以他自己的境遇聯繫時局作為總結。“詠懷”兩字通貫全篇。
“群冰”以下八句,敘述路上情形。首句有“群冰”、“群水”的異文。
仇兆鰲註:“群水或作群冰,非。此時正冬,冰凌未解也。”這一說法不妥,這首詩大約作於十月下旬,不必拘泥於隆冬時節。作群冰,詩意自愜。雖然冬天很寒冷,但高處的水流激湍,水還沒有凍結。下文“高崒兀”、“聲窸窣”,作“冰”更好。這八句,句句寫實,只有“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兩句,用共工氏怒觸不周山的典故,暗示時勢的嚴重。
接著寫到家並抒發感慨。一進門,就聽見家人在號啕大哭,這是非常戲劇化的。“幼子餓已卒”,“無食致夭折”,景況是悽慘的。“吾寧舍一哀”,用《
禮記·檀弓》記
孔子的話:“遇於一哀而出涕,予惡夫涕之無從也。”“舍”字有割捨放棄的意思,這裡的意思是:“我能夠勉強達觀自遣,但鄰里且為之嗚咽,況做父親的人讓兒子生生的餓死,豈不慚愧。時節過了秋收,糧食原不該缺乏,窮人可還不免有倉皇挨餓的。像自己這樣,總算很苦的了。”詩人當時不一定非常困苦,因為他大小總是個官兒,照例可以免租稅和兵役的,但他尚且狼狽得如此,那么一般平民擾亂不安的情況,就要遠遠勝過他了。弱者填溝壑,強者想造反,都是一定的。詩人想起世上有很多失業之徒,久役不歸的兵士,那些武行腳色已都扎扮好了,只等上場鑼響,便要真殺真砍,大亂的來臨已迫在眉睫,他的憂愁從中而來,不可斷絕,猶如與終南山齊高,與大海一樣茫茫無際。表面看來,似乎窮人發痴,痴人說夢,但實際上過不了多久,安史之亂一爆發,漁陽鼙鼓就揭天而來了,這也正體現了詩人的真知灼見。
這一段文字仿佛閒敘家常,不很用力,卻自然而然地於不知不覺中已總結了全詩,極其神妙。結尾最難,必須結束得住,方才是一篇完整的詩。詩人的思想方式無非是“推己及人”,並沒有什麼神秘。他結合自己的生活,推想到社會群體;從萬民的哀樂,來推定一國的興衰,句句都是真知灼見,都會應驗的。以作品內容而論,杜甫的詩是一代史詩,即使是論事,他的詩也是可以供千秋萬代的後世加以鑑戒的。
名家點評
黃徹《
鞏溪詩話》:《孟子》七篇,論君與民者居半,其餘欲得君,蓋以安民也。觀少陵“窮年憂黎元,嘆息腸中熱”……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心廣大,異夫求穴之螻蟻輩,真得孟子所存矣。東坡問: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馬遷,但能名其詩耳。愚謂老杜似孟子,蓋原其心也。觀《赴奉先詠懷五百言》,乃聲律中老杜心跡論一篇也。
張戒《
歲寒堂詩話》:少陵在布衣中,慨然有致君堯舜之志,而世無知者,雖同學翁亦頗笑之,故“浩歌彌激烈”、“沈飲聊自遣(“適”一作“遣”)也。此與諸葛孔明抱膝長嘯無異;讀其詩,可以想見其胸臆矣。……方幼子餓死之時,尚以“常免租稅”、“不隸征伐”為幸,而“思失業徒”,“念遠戍卒”,至於“憂端齊終南”,此豈嘲風詠月者哉!
鐘惺、
譚元春《唐詩歸》:鐘云:讀少陵《奉先詠懷》、《北征》等篇,知五言古長篇不易作。當於潦倒淋漓、忽正忽反、若整若亂、時斷時續處得其篇法之妙。鐘云:“許”字道盡志大、言大人病痛(“許身”句下)。鐘云:有此二語才有本領(“以茲”二句下)。鐘云:漢樂府語(“指直”句下)。鐘云:此語痛甚(“鞭撻”句下)。鐘云:“凌晨過驪山”至此,極道驕奢暴殄,隱憂言外,似皆說秦,其實句句是時事,所謂借秦為喻也。譚云:少陵不用於世,救援悲憫之意甚切,遇一小景、小物,說得極悲憤、極經濟,只為胸中有此等事鬱結,讀其諸長篇自見(“朱門”二句下)。譚云:骨肉語可憐。鐘云:“似欲忘饑渴”,歸後情也,“庶往共饑渴”,歸前情也。悲歡不同,各有其妙,同一苦境(“庶往”句下)。鐘云:五字非暴貧不知,非慣貧不知(“貧窶”句下)。鐘云:飢困憂時,婆心俠氣(“默思”二句下)。
王嗣奭《杜臆》:自“凌晨過驪山”,至“路有凍死骨”,敘當時君臣晏安獨樂而不恤其民之狀,婉轉懇至,抑揚吞吐,反覆頓挫,曲盡其妙。後來詩人見杜以憂國憂民,往往效之,不過取辦於筆舌耳。……故“彤庭分帛”、“衛霍金盤”、“朱門酒肉”等語,皆道其實,故稱“詩史”、
仇兆鰲《杜詩詳註》:胡夏客曰:詩凡五百字,而篇中敘發京師,過驪山,就涇渭,抵奉先,不過數十字耳,餘皆議論,感慨成文,此最得“變雅”之法而成章者也。又曰:《奉先詠懷》全篇議論,雜以敘事;《北征》則全篇敘事,雜以議論。蓋曰“詠懷”、自應以議論為主;曰“北征”,自應以敘事為主也。盧世㴶曰:《赴奉先》及《北征》,肝腸如火,涕淚橫流,讀此而不感動者,其人必不忠。作長篇古詩,布勢須要寬轉。此二條(按指“窮年憂黎元”至“放歌頗愁絕”)各四句轉意,撫時慨己,或比或興,迭開迭合,備極排盪頓挫之妙。
清高宗敕編《
唐宋詩醇》:此與《北征》為集中巨篇,攄鬱結,寫胸臆,蒼蒼莽莽,一氣流轉。其大段中有千里一曲之勢而筆筆頓挫,一曲中又有無數波折也。甫以布衣之士乃心帝室,而是時明皇失政,大亂已成。方且君臣荒宴,若罔聞知。甫從局外蒿目時艱,欲言不可,蓋有日矣,一於此詩發之。前述平日之衷曲,後寫當前之酸楚,至於中幅,以所經為綱,所見為目,言言深切,字字沉痛。《板》《盪》之後,未有能及此者,此甫之所以度越千古而上繼《三百篇》者乎?張{湝}曰:文之至者,止見精神不見語言,此五百字真懇切到,淋漓沉痛,俱是精神,何處見有語言?
沈德潛《
唐詩別裁》:“憂黎元”至“放歌愁絕”,反反覆覆,淋漓顛倒,正古人不可及處。
浦起龍《
讀杜心解》:是為集中開頭大文章,老杜平生大本領,須用一片大魄力讀去,斷不宜如朱、仇諸本,瑣瑣分裂。通篇只是三大段,首明齎志去國之情,中慨君臣耽樂之失,末述到家哀苦之感。而起手用“許身”“比稷、契”二句總領,如金之聲也。結尾用“憂端齊終南”二句總收,如玉之振也。
楊倫《杜詩鏡銓》:朱註:公赴奉先,玄宗時正在華清宮,故詩中言驪山事特詳。李云:此篇金聲玉振,可為壓卷。首從“詠懷”敘起,每四句一轉,層層跌出。自許稷、契本懷,寫仕既不成,隱又不遂,百折千回,仍復一氣流轉,極反覆排盪之致。次敘自京赴奉先道途所聞見,致慨於國奢民困,此正憂端最切處。末敘抵家事。仍歸結到“憂黎元”作結,乃是“詠懷”本意。蔣云:敘事中夾議論,不覺髮上指冠,大聲如吼,即所謂“激烈”、“愁絕”也(“彤庭”十句下)。樂府法,亦用隔句對(“暖客”四句下)。李云:四句束上起下,並有含蓄,是長篇斷犀手(“朱門”四句下)。張云:只此家常事,曲折如話,亦非人所能及。窮困如此,而惓惓於國計民生,非希蹤稷、契者,詎克有此!五古前人多以質厚清遠勝,少陵出而沉鬱頓挫,每多大篇,遂為詩道中另闢一門徑。無一語蹈襲漢魏,正深得其神理。此及《北征》,尤為集內大文章,見老杜平生大本領。所謂“巨刃摩天”、“乾坤雷硠”者,惟此種足以當之。半山、後山,尚未望見。李子德云:太史公謂:“《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離騷》兼之,公《詠懷》足以相敵。
翁方綱《
石洲詩話》:《奉先詠懷》一篇,《羌村》三篇,皆與《北征》相為表里。此自周《雅》降風以後,所未有也。跡熄《詩》亡,所以有《春秋》之作。若詩不亡,則聖人何為獨憂耶?李唐之代,乃有如此大製作,可以直接《六經》矣。漁洋以五平、五仄體,近於遊戲,此特指有心為之者言。若此之“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於五平五仄之中,出以疊韻,並屬天成,非關遊戲也。
方南堂《輟鍛錄》:《赴奉先縣五百字》,當時時歌誦,不獨起伏關鍵,意度波瀾,煌煌大篇,可以為法,即其中琢句之工,用字之妙,無一不是規矩,而音韻尤古淡雅正,自然天籟也。
吳汝綸《十八家詩鈔評點》:張云:數語回斡無跡,所謂“更覺良工心獨苦”也(“生常”句下)。
高步瀛《
唐宋詩舉要》:吳曰:第一段(至“放歌"句)一句一轉,一轉一深,幾於筆不著紙。而悲京沉鬱,憤慨淋漓,文氣橫溢紙上,如生龍活虎不可控揣。太史公、韓昌黎而外,無第三人能作此等文字,況詩乎?詩中唯*公一人也。吳曰:此下忽捉筆發生絕大議論,警湛生動,獨有千古(“彤庭”二句下)。吳曰:再回護朝廷一筆,此等處掉轉最難,而文勢益超駿矣(“聖人”二句下)。吳曰:一句折落,悲涼無際(“朱門”二句下)。邵子湘《詠懷》、《北征》,皆杜集大篇,子美自評“沈鬱頓挫”、“碧海鯨魚”,後人贊其鋪陳排比、渾涵汪茫,正是此種。學杜須從大處著眼,方不落一知半解。張廉卿曰:杜公此等議論,實足上嗣《風》《雅》。
范文瀾《中國通史》:杜甫,在唐朝是詩人第一,在古代所有詩人中也是第一。他的成功處首先是在他有高尚的抱負。他自比稷與契,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這是迂闊不切事情的抱負,高尚的意境卻由此產生,因為事實遠不如他所想的那樣順利,使得他“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對壞人壞事採取“嫉惡懷剛腸”,“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的態度。任何文人都讀過《孟子》“庖有肥肉,野有餓莩”,到杜甫才化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名句,在他以前沒有一個詩人能造出這樣的句子,只因為沒有杜甫那樣的抱負和意境。
作者簡介
杜甫(712~770),字子美,嘗自稱
少陵野老。舉進士不第,曾任檢校工部員外郎,故世稱杜工部。是唐代最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宋以後被尊為“詩聖”,與李白並稱“李杜”。其詩大膽揭露當時社會矛盾,對窮苦人民寄予深切同情,內容深刻。許多優秀作品,顯示了唐代由盛轉衰的歷史過程,因被稱為“
詩史”。在藝術上,善於運用各種詩歌形式,尤長於律詩;風格多樣,而以沉鬱為主;語言精煉,具有高度的表達能力。存詩1400多首,有《
杜工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