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生平
下嫁
江斅。臨汝公主就要出嫁了。皇帝把她和所有的未婚公主都召集在一起:“開會了,開會了!”公主們聚過來,唧唧喳喳地談笑著,根本就沒有個開會的樣子,只管把閨房裡的半公開話題美容啊瘦身啊,拿出來討論著。皇帝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自三國魏晉以來,
女德嚴重淪喪啊!這些嘻哈女子,實在難管教。
臨汝公主的爹是宋孝武帝
劉駿。那個時代一切都亂糟糟地,若說道德規範,數這個時候最差,能保持
魏晉風流的的,就算風高霜潔了,其他人都像嚙齒類小動物一樣,又兇殘又齷齪。
宋明帝自己,也淫亂得很,宮裡常常開脫衣舞會。給公主們上課,是因為女孩們實在亂得不成樣子了,不得不管一管。
今天,算是“婚前道德系列培訓”的其中一課。公主們拿到學習材料,一看,笑得肚子都疼了。這是臨汝公主的未婚夫江教寫的《辭婚表》,就是《給臨汝公主的一封公開信》。
辭婚歸辭婚,公主還是要嫁的。
江斅先生終究還是依照婚期將臨汝公主娶進門。江斅先生出身貴族門閥,母親也是公主。他生得一表人才,講派頭要面子,還殘留著魏晉人物的氣質風度,見到地位低一身
窮氣的暴發戶,就把凳子搬開,害怕別人影響了自己的形象。娶了公主之後,小妾也沒少娶。公主其實沒有他說的那么厲害,他也沒有自己說的那么可憐,他壓根沒打算真的辭婚。一封《辭婚表》,不過是“有言在先,醜話說在前頭”的意思。
一個
駙馬,敢寫這樣酣暢滑稽的公開信,膽子大得不可思議。《
宋書》上說,其實並不是出自他的手筆,是皇帝托人代寫的,只是為了教育公主,做學習材料用的。
《辭婚表》
《宋書·列傳第一 后妃》
伏承詔旨,當以臨汝公主降
嬪,榮出望表,恩加典外。顧審輶蔽,伏用憂惶。臣寒門顇族,人凡質陋,閭閻有對,本隔天姻。如臣素流,室貧業寡,年近將冠,皆已有室,荊釵布裙,足得成禮。每不自解,無偶迄茲,媒訪莫尋,素族弗問。自惟門慶,屬降公主,天恩所覃,容及醜末。懷憂抱惕,慮不獲免,征命所當,果膺茲舉。雖門泰宗榮,於臣非幸,仰緣聖貸,冒陳愚實。
自晉氏以來,配上
王姬者,雖累經美胄,亟有名才,至如
王敦懾氣,
桓溫斂威,真長(
劉惔)佯愚以求免,子敬(
王獻之)灸足以違詔,
王偃無仲都之質,而倮露於北階,何瑀闕龍工之姿,而投軀於深井,
謝莊殆自同於蒙叟,
殷沖幾不免於強鉏。彼數人者,非無才意,而勢屈於崇貴,事隔於聞覽,吞悲茹氣,無所逃訴。制勒甚於仆隸,防閒過於婢妾。往來出入,人理之常;當賓待客,朋從之義。而令掃轍息駕,無窺門之期;廢筵抽席,絕接對之理。非唯交友離異,乃亦兄弟疏闊。第令受酒肉之賜,制以動靜;監子荷錢帛之私,節其言笑。姆你爭媚,相勸以嚴;妮媼競前,相諂以急。第令必凡庸下才,監子皆葭萌愚豎,議舉止則未閒是非,聽言語則謬於虛實。姆你敢恃耆舊,唯贊妒忌;尼媼自倡多知,務檢口舌。其間又有應答問訊,卜筮師母,乃至殘餘飲食,詰辯與誰,衣被故敝,必責頭領。又出入之宜,繁省難衷,或進不獲前,或入不聽出。不入則嫌於欲疏,求出則疑有別意,召必以
三晡為期,遣必以日出為限,夕不見晚魄,朝不識曙星。至於夜步月而弄琴,晝拱袂而披卷,一生之內,與此長乖。又聲影裁聞,則少婢奔迸;裾袂向席,則老醜叢來。左右整刷,以疑寵見嫌;賓客未冠,以少容致斥。禮則有列媵,象則有貫魚,本無嫚嫡之嫌,豈有輕婦之誚。況今義絕傍私,虔恭正匹,而每事必言無儀適,設辭輒言輕易我。又竊聞諸主集聚,唯論夫族。緩不足為急者法,急則可為緩者師,更相扇誘,本其恆意,不可貸借,固實常辭。或言野敗去,或言人笑我,雖家曰私理,有甚王憲,發口所言,恆同科律。
王藻雖復強佷,頗經學涉,戲笑之事,遂為冤魂。褚曖憂憤,用致夭絕。傷理害義,難以具聞。夫螽斯之德,實致克昌;專妒之行,有妨繁衍,是以尚主之門,往往絕嗣;
駙馬之身,通離釁咎。以臣凡弱,何以克堪。必將毀族淪門,豈伊身眚。前後嬰此,其人雖眾,然皆患彰遐邇,事隔天朝,故吞言咽理,無敢論訴。臣幸屬聖明,矜照由道,弘物以典,處親以公,臣之鄙懷,可得自盡。如臣門分,世荷殊榮,足守前基,便預提拂,清官顯宦,或由才升,一叨婚戚,鹹成恩假。是以仰冒非宜,披露丹實。非唯止陳一己,規全身願;實乃廣申諸門憂患之切。伏願天慈照察,特賜蠲停,使燕雀微群,得保叢蔚,蠢物含生,自己彌篤。若恩詔難降,披請不申,便當刊膚剪髮,投山竄海。
剛才接到陛下的聖旨,說要把臨汝公主嫁給我,這種榮耀,超過我的希望,這種恩典,也超過正常制度。奉命之下,既憂又怕。我家門戶單薄,親屬又都沒啥出息。他們既不是大官,也不是大商,但一到了二十歲,差不多都娶了門當戶對的妻子。只有我,卻硬是沒有女孩子肯嫁,到處托人介紹也不行,不過是家世寒酸,無人問津罷啦。 可是想不到忽然時來運轉,陛下竟要把公主嫁給我,一點不嫌我是個飯桶,真是天恩浩蕩,但同時也心如火燒,求你老人家收回成命。蓋這種招
駙馬的大事,固然光宗耀祖,卻也實在不敢領教——說到這裡,還請御肚包涵,暫別發氣,敬陳下情,恭請垂聽。 蓋自從晉王朝以來,凡娶了皇帝女兒的朋友,即令他是世代書香,莫名蓋世,結果無不弄得苦不堪言。像
王敦先生,受盡了窩囊之氣。像
桓溫先生,頭都抬不起來。像
劉惔先生,寧可假裝白痴,都不敢應命。像
王獻之先生,寧可把腳燒掉,也不敢高攀。像
王偃先生,被赤條條綁到大樹上。像何瑞先生,竟被扔進深井裡。像
謝莊先生,心甘情願斷送前程。像
殷沖先生,幾乎被砍掉了尊頭。這些人不是沒有才幹,也不是真的一竅不通,只因為妻子財大勢粗,他就只好屈服,
含垢忍辱,而且連個訴苦的地方都沒有。
夫公主也者,皇帝的女兒也,管丈夫比管奴隸還狠,防丈夫比防叛逆還嚴。既然當一個男人,免不了到社會做事,交際應酬,接待賓客,件件天經地義。可是一旦娶了公主,就啥都變了樣啦,所有朋友,沒有一個敢再上門,和社會上人群,不得不告隔絕。不特此也,甚互連兄弟姐妹,也疏遠啦。管家的因為吃公主的飯,對
駙馬的一舉一動,自然處處干涉;僕人們因為拿公主的錢,索性連個笑臉都不給你;老媽子爭著拍公主的馬屁,一直勸她對丈夫厲害一點才好,小婢女更紛紛表演忠貞,亂出主意,要公主對丈夫不可假以顏色。管家的大都沒知識,僕人們也大都
勢利眼,哇啦哇啦講得震天響,難以分辨是非,
鬼鬼祟祟打小報告,卻抓不住重點。老媽子仗恃著她是老關係,公主任何忌妒,她都贊成。小婢女自以為她忠心耿耿,因而天天有打不完的小報告。
更要命是,當丈夫的,僅只回答調查盤問,就沒個完。不知道哪裡來的三姑六婆,一個個大權在握,殘茶剩飯偶爾不見啦,就遇到臉上吼曰:“你送給誰啦?”破衣服、破被子也不敢扔摔,一扔掉就沒蓋的,蓋必須憑破的才能領到新的也。
至於日常生活,更是可憐,僅只出門入戶,就有天大學問,當丈夫的雖然進入臥室,在公主點頭之前,不敢跟她親熱,即令恩準親熱啦,卻又不許再離開。當丈夫的如果生了氣,不進臥室,好啦,那是故意疏遠她。如果有要事在身,急著要走,好啦,那一定別有居心。於是乎天剛黃昏,丈夫就得進籠,第二天太陽出來才放走。
駙馬爺被關閉在家,關得暈
暈忽忽,從沒有見過晚霞,也從沒有見過晨星。至於踏著月光散散步、彈彈琴,白天擁被讀讀書,這種情調,一輩子他媽的想都不要想,哀哉。
還有更倒循的,丈夫還沒走出房門哩,小婢女就圍了上來;還沒有坐穩,老媽子也拚命往上擠,虎視眈眈,嚴密監視。偶爾請人為你拉拉衣服,梳梳頭髮,公主就罵你存心不良;偶爾見見賓客,公主就吆喝你
衣冠不整。無論天理國法,縱令一個男人有妾有婢,也不敢輕慢公主。可是她們卻動不動就奚落丈夫沒有教養,動不動就說瞧不起她這個公主,真是冤枉透頂。
最沒法的是,那些公主老奶們一旦聚在一塊,交頭接耳,啥都不談,專談丈夫。談到緊張之處,就互相亂出主意。脾氣好、性情善良的,不但不能影響那些壞心眼的,反而那些壞心眼的,成了脾氣好、性情善良的教習,教她種種奇法,去折磨丈夫,回到家來,猛烈發作,
臭男人就招架不住矣。 按道理說,家庭之中,感情第一,和國法有啥關係?可是公主們卻金口玉言,說的話就是法律。閨房之內,好像軍事法庭;夫婦之親,她卻成了主子,丈夫卻成了奴才;連一句玩笑話都不敢說,
偶一不慎,說了兩句,立刻就構成冤獄。傷天害理,
一言難盡。父子夫婦,以和睦為貴,忌妒尤為
惡德,而公主們無一不心臟抽筋,所以凡是娶公主的男人,往往危機四伏,斷子絕孫。
現在就要問陛下啦,公主都是這種模樣,哪個
臭男人能受得了哉?一定非下嫁給我不可,我勢必家
破族亡,身敗名裂。當然啦,娶公主的朋友很多,也沒有完全
死光,可是他們一個個叫苦連天,卻是遠近皆知。只因為妻子是皇帝的女兒,不得不忍氣吞聲。
我幸而生在盛世,陛下英明領導,
明察秋毫,以道德為社會規範,以情理為家庭基礎,所以敢把心裡的恐懼,原原本本,吐露罄盡。我家世代蒙受大恩殊榮,兢兢業業,守著門戶過日子。就是升遷,也憑才幹。可是一旦沾上親戚,就難免不破例,顯得太不公平。我所以哀哀上懇,說了這么多,不僅是為了我自己,也是代表娶了公主的倒霉丈夫,訴一訴苦楚。敬請陛下俯察下情,免了我娶公主這個差事吧,使小燕子小麻雀,仍可自由在樹林裡飛吧。如果陛下硬是不肯,非把公主老奶嫁給我不可,我就只好割破皮肢,剪掉頭髮,跑到深山大海,逃命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