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盛(李娟所著短篇小說)

繁盛(李娟所著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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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盛》,作者:李娟。

本文刊於2017年2月7日《文匯報 筆會》。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繁盛
  • 作者:李娟
作品信息,作品全文,

作品信息

本文刊於2017年2月7日《文匯報 筆會》,作者:李娟。

作品全文

繁盛
一百多年前最早決定定居此處的那些農人,一定再無路可走了。他們一路向北,在茫茫沙漠中沒日沒夜地跋涉。走到高處,突然看到前方陷落大地的綠色河谷,頓時倒下,撫地大哭。

他們隨身帶著種子,那是漫長的流浪中唯一不曾放棄的事物。他們以羊腸灌水,製成簡陋的水平儀勘測地勢,開渠墾荒。在第一個春天的灌溉期,他們日夜守在渠邊,每當水流不暢,就用鐵杴把堵在渠口的魚群鏟開。
那時,魚還不知河流已經被打開缺口。更不知何為農田。它們肥大、笨拙,無憂無慮。它們爭先恐後湧入水渠,然後紛紛擱淺在秧苗初生的土地上。秧苗單薄,天地寂靜。陽光下,枯萎的魚屍銀光閃閃,像是這片大地上唯一的繁盛。
冬天,河面冰封。人們鑿開冰窟,將長長的紅繩垂放水中。雖然無餌無鉤,仍很快有魚咬著繩子被拖出水面。這魚長有細碎鋒利的牙齒。即使已被捉在手,仍緊咬紅繩不肯鬆口。它們憤怒卻迷惑。世界改變了。
春天,魚群逆流產卵。魚苗蓬勃,河流拐彎的淺水處如堆滿珠寶般璀璨閃爍。若在此處取水,一桶水裡有半桶都是細碎小魚。人們大量撈捕小魚,晾乾,餵養牲畜。牲畜吃得渾身魚腥氣。冬天牲畜被宰殺燉熟後,肉湯都是腥的。世界改變了。
魚越來越少,人越來越多。耕地不斷擴張,沿河兩岸上下漫延。才開始它們如吸吮乳汁般吸吮河流,到後來如吸吮鮮血般吸吮河流。再後來,河流被截斷,強行引往荒野深處。在那裡,新開墾的土地一望無垠。無論在種子播下之後,還是農作物豐收之時,這片土地看上去總是空曠而荒涼。而失去水源的下游湖泊迅速萎縮,短短几年便由淡水湖變成鹹水湖。從此,再也沒有魚了。
又過去了很多很多年,我們才來到這裡。我們面對的又是一片逾萬畝的新墾土地。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路也是新的,荒野中兩行輪胎印。水渠也是新的,水泥堅硬,渠邊寸草不生。仿佛一切剛剛開始。只有那條河舊了,老了,遠在數公里之外。河床開闊,水流窄淺。魚幾經周折後又回來了,彼此間一條遠離一條,深深隱蔽水底陰影處。
其實這塊土地並不適合種植向日葵。它過於貧瘠,向日葵又太損地力。但是,與其他寥寥幾種能存活此處的作物相比,向日葵的收益最大。如此看來,我們和一百年前第一個來此處開荒定居的人沒什麼不同。除了掠奪,什麼也顧不上了。
我媽已經種了三年葵花。各種天災,各種意外。三年都沒賺到什麼錢。但第四年她仍堅持播下種子。
記得第一年,我們全家上陣。九十三歲高齡的外婆也被帶到地頭。出發頭一晚,無星無月,我們連夜處理種子。我媽和我叔叔兩人用鐵杴不停翻動種子,使之均勻粘染紅色的農藥。我在旁邊幫忙打手電筒。整夜默默無語,整夜緊張又漫長。手電光芒靜止不動,籠罩著黑暗中上下翻飛的紅色顆粒,它們隔天就要被深埋大地。這種子的紅色軍團,在地底莊嚴列隊,橫平豎直。那時我媽和我叔叔就是點兵的大王,檢閱的首長,又如守護神,持杴站在地頭。而熬過漫漫長冬的荒野鼠類在地底深處遇到這些紅色種子,它們繞其左右,飢餓而畏懼。後來這飢餓與畏懼滲入紅色之中。
此時此刻,我媽和我叔叔的緊張與憂慮也滲入紅色之中。外婆不願離家,她在屋裡咒罵,卻無可奈何。她年邁衰弱,已無法離開我們獨自生存。她的痛苦與憤怒也滲入這紅色。同時滲入的還有我的悲哀與疲憊。我一動不動舉著手電。手電光芒在無邊黑暗中撐開一道小小縫隙。荒野中遠遠近近的流浪之物都向這道光芒靠攏。一百年前的農人也來了。哪怕已經死去了一百年,他們仍隨身帶著種子。他們也渴望這紅色。所有消失的魚也從黑暗中現身,一尾接一尾沉默游入紅色之中。我仿佛看到葵花盛放,滿目金光中充滿了紅色,黑暗般堅定不移的紅色。
仿佛端著滿滿一碗水站在懸於萬丈深淵之上的一根絲線上,我手持手電一動也不敢動。仿佛眼下這團光芒是世間最最脆弱的容器。
我只跟去地頭幫了幾天忙,剛播完種子就離開了。聽說第一年非常不順。先是缺水。平時種植戶之間都客客氣氣,還能做到互利互助。可一到灌溉時節,爭水爭得快要操起鐵杴拚命。輪到我家用水時常常已是半夜,我媽整夜不敢睡覺,不時出門查看,提防水被下游截走。後來乾脆在水渠的閘門邊鋪了被褥露天過夜。儘管如此,我家承包的兩百畝地還是給旱死了幾十畝。接下來又病蟲害不斷,那片萬畝葵花地無一倖免。田間地頭堆滿花花綠綠的農藥瓶。我媽日夜憂心。她面對的不但是財產的損失,更是生命的消逝。親眼看著一點點長大的生命,再親眼看著它們一點點枯萎……是耕種者千百年來共有的痛苦。
直到八月,熬過病害和乾旱的最後二十來畝葵花順利開完花。她才稍稍鬆口氣。而那時,這片萬畝土地上的幾十家種植戶幾乎全都放棄,撤得只剩兩三家。河下游另一塊耕地上,有個承包了三千多畝地的老闆直接自殺。據說賠進去上百萬。
冬天回家,我問我媽賠了多少錢。她說:“操他先人,幸虧咱家窮。種得少也賠得少。後來打下來的那點葵花好歹留夠了種子,明年老子接著種!老子就不信,哪能年年都這么倒霉?”
外婆倒是很高興。她說:“花開的時候真好看!金光光,亮堂堂。娟啊,你沒看到真是可惜!”
賽虎不語,依偎外婆腳邊,什麼都無所謂。
整個冬天,阿克哈拉潔白而安靜。我心裡惦記著紅色與金色,獨自出門向河谷走去。大雪鋪滿河面,鴉群迎面飛起。牛群列隊通過狹窄的雪中小路,去向河面冒著白氣的冰窟飲水。我隨之而去。突然又想起了魚的事。我站在冰窟旁探頭張望,漆黑的水面幽幽顫動。抬起頭來,又下雪了。我看到一百年前那個人冒雪而來。我渴望如母親一般安慰他,又渴望如女兒一樣撲上去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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