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蹄館之戰
正月二十四日,明軍得到朝方哨探的一條訊息:“倭賊已退,京畿(王京)已空”。為證實此訊息的準確性,李如松當日即遣副總兵查大受率所部五百餘騎,以朝鮮防禦使高彥伯為嚮導,南下探查王京虛實。二十五日晨,當查大受部的前哨到達王京以北的昌陵附近時,突然遭遇一小股日軍。據日方記載,這是日軍將領加藤光泰和前野長康率領巡查王京周邊的物見隊,由四十騎武士和一些足輕從者組成,共約一百五十兵力。雙方在短促交手之後,數量占劣勢的日軍被斬首百餘,餘部逃回王京報告(桐野作人《碧蹄館之戰》)。此戰中方記載基本與日方相同。
二十六日,得到初戰報捷的訊息,為防止查大受輕敵冒進,李如松亦親率輕騎南下支援。《經略復國要編》之《敘恢復平壤開城戰功疏》中轉呈了李如松對此戰的揭報:“本月二十六日職先遣原任副總兵孫守廉、祖承訓、游擊李寧等選領精兵三千,前鋒哨探王京道路,以便進兵埋伏攻取。去後二十七日,職率副將楊元、李如柏、張世爵等選帶兵丁二千親去踏看,至馬山館離王京九十里,留楊元領兵一千繼後,職與李如柏、張世爵等領兵一千前行……”加藤物見隊在距京城數里之外遭遇明軍襲擊的訊息,令王京日軍迅速行動了起來。《日本戰史 朝鮮役》記載:四萬日軍當即出城準備迎戰,但向北搜尋四、五里,卻發現查大受部已然退回坡州,只得無功而返,但從此加強了對王京以北的警戒和巡視,並在弘濟院設立前哨陣地,以反制明軍仍然不時出沒的哨騎騷擾。 關於查大受部退回坡州的行動,中朝史料中未見任何記載,亦未提及查大受二十五日進抵王京附近之後直至二十七日之間的行動。
二十七日丑時(凌晨1~3時)許,由立花家兩位家老——十時但馬守和森下備中守釣雲,以及“騎士銃卒各數十”組成的物見隊,在王京以北約12公里的礪石峴附近發現明軍大隊的蹤跡,火急回報本隊。於是,枕戈待旦的日軍迅速行動起來,立花宗茂軍先行,各部跟隨其後,相繼向礪石峴進發。當先趕到的立花宗茂迅速占領礪石峴,由於當時大霧瀰漫影響了視野,宗茂並未急於進攻,而是一面下令士卒吃早飯,一面開始排兵布陣:先陣小野和泉守鎮幸、米多比丹波守鎮久七百人,中陣十時連久、內田統續五百人,後陣宗茂與其弟高橋統增二千人。此時十時連久提出,小野鎮幸和米多比鎮久皆為家中重臣,未防有失不可為先鋒,並慨然自任,得宗茂許可爭得先鋒之位,於早六時開始超越先陣進軍。 七時,十時隊與明軍騎兵先頭部隊發生接觸。但關於此部明軍的具體人數,日本的各種記載卻說法不一,《日本戰史 朝鮮役》記作二千馬軍,曾根俊虎《日本外戰史》、奧田鯨洋《日韓古蹟》則均說僅有數百。 當追擊到距離望客峴數町(幾百米)距離的時候,忽然遭遇六七千明軍增援部隊的反擊,十時連久以下百餘人戰死,立花宗茂軍陷入苦戰(《日本戰史 朝鮮役》)。而據桐野作人《碧蹄館之戰》所說,立花軍當時其實是使用了一種“示弱”戰術,即以十時連久的五百兵力正面楔入敵陣然後撤退,引誘敵軍追擊,立花宗茂則率本隊主力二千人繞到明軍右翼,尋機攻打敵人移動中暴露出的薄弱部位。不料明軍的火炮太過猛烈,當十時連久成功完成誘敵任務準備撤出時,負責接應他的小野鎮幸卻被明軍風暴似的大炮轟擊所阻,待小野隊終於冒著炮火突入與之會合之時,十時連久已死於明將李如梅箭下,與他同時戰死的還有其部下百餘人。但連久雖死,立花宗茂的本隊卻借著大霧繞到了明軍右側,趁明軍騎兵的追擊隊形尚鬆散時,突然發起了攻擊,並與正面的小野鎮幸相互呼應,從兩面交替打擊明軍的中軍。 “宗茂的二千餘騎疾馳到(離敵軍)僅有3町的地方,一齊吶喊後,從左側發動攻擊,打亂敵軍陣形後撤離。(鎮幸)八百餘騎向頑強抵抗的余勢追擊,討得二千餘敵(《立花朝鮮記》)。”
作為《立花朝鮮記》著者的天野源右衛門,是親自參加了這場戰鬥的立花家武將,他對戰鬥情形的記述有很高的直觀性和參考價值,但就上面這段文字來說,卻存在一些明顯的錯誤,殺敵二千的戰功連桐野作人等日本學者也都認為是太過誇張的虛報,而對明軍火炮的描述也與實情不符:當時明軍的火炮器械都留在了開城,在碧蹄館施放的只是神機箭而已。
但除開這些,倒也確與朝方史料有吻合之處,柳成龍奏章中提到的:“賊多設伏于山谷間,先出數百餘人誘引,總兵揮軍掩擊,賊披靡散走,斬獲殆盡,彥伯軍亦多射殺,欲引退之際,賊後隊大兵繼至……”或許就是對這一段戰事的描述。而金命元、俞泓奏報中“斬獲六百餘級”、“適逢賊六七百名斬獲四百餘級”的戰績,用在這裡雖然也顯誇大,但也比用在僅有一百五十餘人的加藤小隊身上要合適的多。此外,申炅《再造藩邦志》中也有一段記載:“黎明賊數百出陣於彌勒院前野,査大受與高彥伯領數百騎進擊,斬賊一百三十級。”和日方提供的損失頗為相近。至於中方此時投入的兵力,日方先後遇到的“二三千馬軍、六七千增援”,其實就是前面所提到的查大受五百前哨和孫守廉、祖承訓、李寧的三千後繼。而此時的李如松,按照同駐坡州的錢世楨所言:“辰時而令不至,遣人探之,提督公已率其家丁赴碧蹄矣。”應該剛出坡州不久。
不管《立花朝鮮記》等日方軍記有多少水份,到上午巳時(9~11時)許,立花軍在又付出武者奉行池邊永晟戰死,百餘士兵傷亡的代價後,已經將數量與其大體相等的明軍一直逼退到瞭望客峴以北地區——雖然這裡存在另一種可能,即査大受、祖承訓們是被立花軍後面不斷湧出,仿佛無窮無盡的日軍後續部隊嚇退的——但應該肯定的是,正是由於立花軍的奮戰,日軍已經掌握了戰場上的主動權。據《日本外戰史》記載,當時戰事極為激烈,“宗茂鎧上箭如蝟毛”,不得不退到西面小丸山上稍事休整,黑田長政軍上前接替其奮戰,才逼退了明軍。雙方暫時脫離接觸,準備整軍再戰。
據李如松的自述,他於巳時左右趕到戰場,見査大受、祖承訓等面對不斷增多的日軍正在猶疑不決,且戰且退,當即喝令眾軍一齊向前,對日軍發動了反攻。“至碧蹄館離王京五十里,聞報我兵與賊對敵,職即督兵馳至,見得各將因賊勢眾方在遲疑,職當即奮喝將士如敢畏縮不前者斬首,於是官兵齊上與賊砍殺一處,從巳至午……”
但此時同樣在巳時許,小早川隆景、宇喜多秀家率領的四萬日軍主力已趕到瞭望客峴戰場。
日軍再次進行陣前緊急軍議,石田等奉行認為明軍新到增援士氣必盛,應該撤退以避其鋒,於是著黑田長政去勸說前軍主將小早川隆景撤軍,遭隆景斷然拒絕,大谷吉繼又親自前往相勸,隆景面對吉繼和眾將痛陳利害,指出“此時撤軍,彼若追擊,我軍則進退維谷,今日之戰,我軍必併力向前。”眾將感奮,皆願一戰,於是隆景下令重新布陣,他親自接替主攻位置,宇喜多秀家、黑田長政等隨後跟進,另使小早川秀包、毛利元康、筑紫廣門等五千人從東側的山上包抄明軍左翼,而已經奮戰一上午的立花宗茂軍則在休整之後,從西側山上向明軍右翼迂迴(《日本外戰史》)。
巳時下刻,小早川隆景以麾下大將粟屋景雄、井上景貞各領三千人分左右兩翼向明軍逼近。甫一交戰,左翼的粟屋景雄即遭遇了明軍神機箭和弓箭的猛烈射擊,隊伍一時大亂,一部明軍騎兵趁機越陣而出,直衝粟屋隊,粟屋景雄奮力拒戰,漸漸不支,右翼的井上景貞急忙準備上前支援。此時,小早川家的謀士佐世正勝諫言:“敵勢猖獗,粟屋隊很快就要不支後退,毋寧待敵軍追擊之時,從山坡上猛然衝下擊敵側翼,則敵軍必敗。”景貞從之。須臾之間,粟屋隊果然敗退,明軍騎兵追擊而來,“恰如海潮湧至”,井上隊遂一齊吶喊,衝下山坡,粟屋隊亦回身反攻,同明軍展開了一場惡戰(《日本戰史 朝鮮役》)。
近身搏戰之中,明軍騎兵的裝備劣勢顯露出來,除了神機箭外,明騎兵僅攜帶了隨身配刀。此外,地形地勢也限制了明軍騎兵的發揮。從礪石峴至碧蹄館,皆是崎嶇狹窄的河流溪谷地形,略平整處則散布民間水田,極不利於騎兵機動。加之頭天晚上天降大雨,地上的冰雪初解,道路泥濘不堪,馬匹的速度優勢蕩然無存,反倒限制了騎兵的行動。一番激戰之下,人數和裝備均處於劣勢的明軍漸漸不支,戰線開始向北推移至高陽。李如松親自上陣督戰,但久戰之下的士兵已疲憊不堪,遍地泥淖更使得戰馬舉步維艱,明軍陷入苦戰。
近午時,日軍左右翼的部隊從山上迂迴到位,完成了對明軍的三面包圍,小早川隆景居中,立花宗茂在左,小早川秀包、毛利元康在右,同時發起了總攻。“賊眾接續愈添,分布沿山遍野,由兩山夾空將我兵圍住……(《經略復國要編》之《敘恢復平壤開城戰功疏》)”李如松見情勢危急,躍馬沖至陣前,“與手下驍將數十人親自馳射”(《宣祖實錄》金命元奏報),看到李如松如此神勇,明軍將士士氣大振,繼續浴血奮戰,雙方又成僵局。 緊急關頭,楊元率領的援軍終於趕到,從日軍尚未合攏的北面一氣殺入,為被困明軍打出了一條後退的生路。此時,驍勇善戰的李如松居然並不因兵少撤退,而是借本方士氣大漲日軍慌亂之勢試圖整軍反擊。
日方史料認為,日軍後隊源源而至,吉川廣家、黑田長政,以及宇喜多軍的大將戶川達安等紛紛上前夾擊,李如松見虛張聲勢不成,只得下令明軍向北方的惠陰嶺撤退。日軍追擊一段後亦於下午五時許回到王京(《日本戰史 朝鮮役》)。中方史料認為,慌亂的日軍先行撤退,李如松率隊掩殺後得勝而歸。(《經略復國要編》之《敘恢復平壤開城戰功疏》)”
此戰明日兩軍的損失,據李如松自己的揭報稱:“職喝官兵爭前砍殺,賊即披靡大潰,我兵乘勝追逐,當陣斬獲首級一百六十七顆,內有賊首七名,系游擊沈惟敬、通事張大膳辨驗明的,奪獲倭馬四十五匹,倭器九十一件,比賊遲奔,因稻畦深陷馬難馳騁不及窮追,收兵回營,查計陣亡官兵李世華、賈待聘等二百六十四員名,陣傷官兵四十九員名,射打死馬二百七十六匹。”
日本方面,《日本外戰史》、《朝鮮征伐記》、《朝鮮軍記》、《日韓古蹟》等皆聲稱明軍被斬首超過一萬以上,尚有意猶未盡者,稱日軍一路追擊直至臨津江邊,明軍爭渡逃命,淹死者無法計數,屍體阻塞江流云云。《日本戰史 朝鮮役》相對謹慎,給出了斬首六千的數字,但即使這個數字也超過了明軍此戰的參戰總人數,並不具備可信性。而日軍方面的傷亡,現存日方各種記載中皆稱損失不過數百人。但值得注意的是:同年三月二十三日,石田等三奉行在王京檢點士兵人數,統計立花宗茂、高橋統增所部僅餘一千一百三十二人(《日本戰史 朝鮮役》),比之碧蹄館戰前之時減員一千八百多人,而此戰之後立花軍並未再參加任何有記載的作戰,那么,除去一部分因病疫亡故和朝鮮義兵襲擊造成的傷亡,碧蹄館之戰無疑便應當是其最主要的損失原因。據日本《立花家傳》、《武將列傳》記載,日軍陣亡將領包括:
小野成幸 十時連久 池邊永晟 安東幸貞
小川成重 安東常久 久野重勝 橫山景義
桂五左衛門 內海鬼之丞 伽羅間彌兵衛 手島狼之助
湯淺新右衛門 吉田太左衛門 波羅間鄉左衛門
朝鮮方面的記載則持明軍在以少打多的情況下雙方打平的觀點,由於朝鮮大臣不能幹預明軍的軍事內情,無法獲得準確的傷亡點驗數字,所報多是當時在場之人的估計,如李德馨奏“與賊死傷相當,幾至五六百矣。”尹根壽稱“損折天兵三百,殺倭亦三百,殺傷相當”等等。朝鮮接待都監聽在上奏中提到曾聞南軍千戶吳惟珊言:“斬倭僅一百二十餘級,天兵死傷一千五百……且雲將官死者十四人,姓名則未及知。"神宗實錄中則有"是役大將僅以身免"的字樣.
影響
關於碧蹄館之戰的影響有兩種說法,一是明軍以少退多,粉碎了日軍在萬曆朝鮮之役中唯一一次殲滅成建制明軍的機會,極大的打擊了日軍士氣,為日後逼迫日軍放棄王京,攻克漢城奠定了基礎。
另一種則是雙方在此役後形成僵持局面。於是,李如松一面退兵開城,固守現有陣線,一面派遣沈惟敬再赴王京,同日軍重開和談,雖然在談判中仰賴戰爭前期取得的優勢,成功迫使日軍放棄王京南撤,但卻也就此埋下了重起戰火的隱患,乃至綿延成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