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全文
百年侃“柴”史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為何“柴”越過“米”地位?都說“民以食為天”,這排名有沒有搞錯?
這問題突然冒出來,並非是閒得無聊咬文嚼字,而是事出有因——
周日帶女兒爬板嶂山,女兒突然指著台階邊一叢茂密的草叢嚷道:“爸爸快看,這草的形狀,像不像五條蜈蚣蟲聚在一起開會呢?”
“這種植物學名叫鐵芒萁,我們老家叫‘擼萁’,”我決定給女兒科普一下,就在這時,有關開門七件事排名的質疑、有關“柴”老爺的“晉升之路”的回憶撞進我的腦海。
“興寧老家為什麼叫‘擼萁’呢?”女兒是個善於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孩子,她要了解的東西,必須要跟她說清楚。
“‘擼’這字有提手旁,在客家方言之中,有兩臂合抱、用手臂攏著的意思,這跟國語中的‘摟”的意思接近。為什麼叫‘擼萁’?因為我們老家是丘陵與盆地交接地帶,人多地少,丘陵土壤以酸性大、缺磷的花崗岩赤紅壤、砂頁岩赤紅壤為主,林業資源有限,只有鐵芒萁、馬尾松、崗松等種類組成的稀樹草被。幾十年前,老家人生火做飯,靠稻草為主。可是一年兩季收割稻穀,脫粒後的稻草遠遠不夠燒啊,於是,鄉人就上山割鐵芒萁這種植物來燒火,割滿一擔,他們得用兩臂合抱攏在一起捆,所以老家人就把這種植物叫成‘擼萁’。”
跟沒有經歷鄉村生活的孩子講解,有時不妨囉嗦點,一些細節不扯細一些,她們無法想像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鄉村的艱難和困窘。
說到了生火做飯的“柴”,孩子對開門七件事有了興趣,但開門七件事的說法究竟源自何時?我充分調動了知識儲備:“開門七件事,學術界一般認為始於宋朝,但具體還有待考證,目前能查到最早的出處的是南宋吳自牧著《夢粱錄》中提到八件事,所指的分別是:‘柴、米、油、鹽、酒、醬、醋、茶。’元雜劇《劉行首》有曲子:‘教你當家不當家,及至當家亂如麻;早起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明代才子唐伯虎寫的《除夕口占》也點明了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般般都在別人家;歲暮清淡無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
“又提古詩……”女兒不滿地嘟起了嘴:“周日也不讓我休息!”
這年頭的父親不好當啊!我及時換了一種思維:“那你想不想知道和‘擼萁’有關的故事呢?”
聽到有故事,孩子忙催我說。
“鐵芒萁,也就是‘擼萁’,這種植物油性大,燃點低,長勢迅速,在1980年之前,是興寧農村用得最多的柴火來源。我的奶奶,也就是你的曾祖母當時每隔一兩周就步行十幾里,到興寧雞鳴山一帶去割‘擼萁’,爸爸小時候還常常聽到鄰居夸奶奶能幹,她有多能幹呢?別人一擔才挑四捆六捆的,我奶奶‘一擔八捆,用竹槓勾索綁擔,從深山一路挑回家,趕時間,半途幾乎不歇息’。”
“從山上挑回家?”女兒驚訝地叫起來:“我爬這點山路都累得直喘氣,曾祖母還挑著走十幾里!”
“是的,而且‘擼萁’長勢猛,漫山遍野全覆蓋著‘擼萁’,有時割著割著,會不時從草叢中竄出蛇鼠之類的小動物……”我的話還沒說完,一向很怕蛇、鼠的女兒慌得站了起來,距離石椅邊的草叢遠遠的。
正午陽光燦爛,石椅旁邊,馬尾松下,這邊那邊,鐵芒萁抬著高高的頭,托葉狀羽片冒著綠色的油光。女兒怕有蛇、鼠從草叢中蹓出,站在登山石階道中間,還不時瞅著坡上坡下的草叢。
“我小時候聽奶奶說過,每次割草都得用長棍攪一攪草叢,然後才去割,最怕的還不是蛇鼠,而是草叢底下築巢的地蜂,一陣風般竄出來,一盯就是一個比紅棗還大的苞,時癢時痛,痛起來比針扎到還難受,只能下山後撥點芋頭梗擦擦,才能慢慢消腫止痛。我奶奶是童養媳,後來,她的父親在興寧城開了牙科診所,我爺爺,也就是你的曾祖父到了十三歲,就去牙科診所當學徒。大約是1929年至1937年的節點,當時興寧城裡牙醫謀生很難,奶奶的父親、我的外曾祖父退了店鋪,帶著爺爺和牙醫師傅北上行醫,他們沿著贛、皖、浙、滬、蘇轉了一圈,每到一個相對繁華的城市就呆上一年半載。爺爺一行原想一直走到北京去行醫,但是走了江蘇常州後,時值七七事變,外曾祖父從報上獲悉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立即帶著牙醫和爺爺返回興寧老家。在爺爺外出的那幾年裡,我奶奶做佃農忙不過來,曾祖母身體不好,有那么兩年,雨季特別長,老天像漏了頂,淅淅瀝瀝下了一個多月的雨都沒停,燒火做飯的柴草堆在花廳全給急風驟雨淋濕了,左鄰右舍全都點不著火做飯。時值耕田搶種的季節,乾農活吃飽飯才能幹啊,怎么辦呢?不忍心看到圍龍屋內大家有米無法煮、看到孩子餓得直叫喚大人餓得頭髮暈,這時我的曾祖母,果斷拿出我的高祖父的藏書,撕開分散給左鄰右舍引火做飯。說到我的高祖父,你該叫天祖父,他是晚清秀才,大名陳獻君,在1895年赴京應試之時,曾跟著康有為、梁啓超一起,發動千餘名舉子秀才一同聯名上書,呼籲清廷拒簽和約,共同提出‘拒和、遷都、練兵、變法’等主張。這起事件就是載入史冊的‘公車上書’事件,返鄉後我的高祖父拋棄功名,轉身開私塾。我的曾祖母為救餓得發暈的整個圍龍屋老老少少,撕書生火之時,我的高祖父已經不在了;到了我爺爺1937年返回老家時,很遺憾發現,他的爺爺、我的高祖父留下的藏書,包括一些罕見的善本、珍本都被當成生火材料燒了,家裡僅留下了《史記》等幾本圖書。”
女兒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爸爸,好可惜啊!這么多書被撕去生火了……”
“善本、珍本現在看是很珍貴很值錢,但是,這都屬於身外之物,在極端環境下救人要緊!人要吃飯,吃飽才能幹活才能生存,不管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人的生存都是應該排在第一位的,何況在當年漫長的雨季,即使冒雨上山割了鐵芒萁,既沒地方晾乾也生不了火啊!古人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是無柴草,生不了火做不了飯,有米無柴也難為巧婦之炊,這就是古人為何會把‘柴’排在開門七件事之首,而不是將‘米’排首位的原因……”我耐心地告訴女兒:“其實,即使當年我的曾祖母不拿古籍引火做飯,到了轟轟烈烈的‘破四舊’時期,對於人口密集的鄉村來說,這些古籍藏書不僅難以渡過被焚毀的劫數,甚至還會給整個家族帶來災禍,‘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們對任何事情都不能簡單去下定論……當然,為人周到口才過人的曾祖母並不識字,她留下的是《史記》而不是罕見的善本、珍本,這也著實是一件令後人感傷的事,也許,也許這一切只能算家運不濟吧!”
當1979年的春風吹來之際,年過六旬的奶奶再也不用遠赴十幾里的深山去割“擼萁”了,爺爺也從外曾祖父創辦、1956年“公私合營”被收歸國有的城鎮醫院牙科所退休,1978年爸爸、媽媽又相續從江西省安遠縣外貿局跨省調動,調回位於廣東省興寧四望嶂煤礦的省建一處,那年爸爸趁1978年秋季稻田收割後,從單位請來一輛貨車,從剛割完稻穀的田畔開進村里(因為鄉間小路道路狹窄,大貨車無法通行,所以只能趁收割之後從田畔開進。)載來一車煤炭,買了一個炭爐回家。
面對著一堆黑得發亮的煤炭,一群群附近農村的村民趕來看熱鬧,樂得合不攏嘴的奶奶和姑姑,挑來十幾擔黃土摻在煤炭里,姑姑把水倒進揉著黃土的煤里,用鐵鏟拌均勻後,又跳進煤里踩著踏著,很多好奇的村人來幫忙,年僅3歲多的我也跳進去玩個不亦樂乎。爸爸要趕著出差,又帶著司機離開了,大夥對爸爸示範了一兩回的手動煤球機實在用不習慣,於是有村人建議,乾脆把煤揉成長條形去晾曬。
奶奶和姑姑採用了這建議。在大大小小村人幫忙下,一車煤很快就揉成煤球擺滿了禾坪晾曬。這車煤做成的煤球雖說是減輕了奶奶的勞動量,但是生火卻讓她們鬱悶了很久,因為煤球不是用手動煤球機做成12孔的蜂窩狀,而是實心的,常常沒燒透就滅了,浪費巨大,或者是生火時擺弄半天熏了一臉煤灰。
過了年之後,4歲的我跟著父母去了四望嶂。剛進礦山,我依舊保持著跟著做農活的奶奶養成的習慣,見到木棍、竹枝就拾起帶回廚房,開始爸媽還沒留意,媽媽幾次清理出去,我又搬了回來。後來見廚房角落堆了很多竹枝木棍,爸爸問我原因後笑了起來,告訴我礦山燒煤不燒柴草,父母笑了我好幾次,我才改了幼年跟著奶奶養成的習慣。
在礦山,每隔兩三年就得做一次煤球,我剛讀幼稚園時,爸爸總是出差,媽媽忙不過來,就把外婆、大姨、小姨和小姨丈全請來了,大家一起動手做煤球。媽媽說做煤球最累的就是攪拌煤泥,比鋤地挑水還要累。
當時我們用的手動煤球機是單位工廠焊的,用起來很費勁,握著支桿左旋45度,又反手轉90度,再擰回左邊,煤球還沒成型,又得重複一兩次。最考技巧的是,提著手動煤球機到晾煤球的空地,按著活塞往下放,一個兩個還勻稱,放第三個時往往煤球下到一半就不動了,急性子的人往往會抖一下兩下,這時抖出的煤球就歪了脖子落下來了。
老職工們看到我們手足無措,便過來幫手,他們有經驗,不擰支架,直接用腳抵著煤球機的圓蓋頂,對著煤泥用力一踩,然後提起轉身去空地放煤球,他們踩兩個就在水桶里洗洗煤球機圓蓋,這樣再做時,就不會出現煤球粘著煤球機的情況了。
我還記得上國小後做煤球的往事,當年的天氣預報經常不準,有次晾曬蜂窩煤時遇到了突發的暴雨,於是合家老幼戴著斗笠去收煤球,我們拿兩尺長的木板裝煤球,9個三層,15個五層這樣收,那時住礦山職工樓,大夥都利用樓梯角落去放煤,煤球常常堆到兩米多高……
80年代中後期,四望嶂礦務局、一礦等地出現了煤球廠,但他們做好的煤球貴,爸爸算了一下成本,覺得買煤球不合算,最後還是決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當時,我們省建一處已經有家屬開始買液化煤氣罐了,1988年,單位第一個使用液化煤氣罐的家屬,好像是停薪留職後開駕駛培訓班的羅振興司機,他在聊天時告訴大夥,使用液化煤氣罐非常便利。
我家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使用液化煤氣罐的?記得是在1989年春節吧,1987年我爸拿出半輩子積蓄,在興寧城寧江北路買了塊地,蓋起了第一層,1989年的春節就在新房裡度過。巷口馬路對面就是興寧石油公司,我家回城裡過年時放棄了燒煤球生火做飯習慣,開始使用液化煤氣罐了。那年頭,社會上的服務業還沒興起,液化煤氣罐充氣都要自己推著腳踏車去,那時剛讀中學的我對推腳踏車載氣罐過馬路印象深刻,寧江北路附近正在大興土木,大貨車泥頭車小貨車來往穿梭,當年的泥頭車司機貨車司機普遍素質低劣,甚至還有個別心理“變態”,他們開車從來不讓人,見人搶道就拚命按喇叭警告,還踩著油門加速行駛,企圖用加速嚇退邁出兩步的行人;推著載了沉重的氣罐的腳踏車,橫穿車水馬龍的街頭著實是險象環生,喇叭轟鳴更讓人膽戰心驚……
還記得當時,興寧石油公司往往是大年二十八放假,一直到大年初六才上班。春節最忌液化煤氣罐用空了,為此,那幾年爸爸每到年底就盯著氣表,發現氣量不夠就馬上安排媽媽趕緊蒸完甜粄、蘿蔔粄。大年二十六,他拎拎氣罐,餘氣不足,顧不上還會剩幾天的量,馬上就推腳踏車載氣罐去換瓶。這個時候,充氣換罐往往要排長隊等半天。
2001年父母搬至珠海生活,珠海的服務業發達,打個電話,半小時左右,送氣工就扛著氣罐上門了。而老家興寧的一些服務業這時還處於“草色遙看近卻無”的萌芽階段。
2019年,姐姐住的吉蓮新村改造,安裝管道天然氣。姐姐丟了以前的煤氣爐灶和熱水器,換上適合管道天然氣的新爐器和熱水器。
過來我家料理家務時,姐姐感嘆道:“你們住的小區太小了,也不知啥時才能安排安裝管道天然氣!用天然氣比起用液化石油氣,便利很多,也便宜很多。”
站在板嶂山上,我和女兒倚在欄桿邊遠眺。
從這裡望過去,迎賓南路車水馬龍,一直延伸到拱北口岸,再往東南方向望去,港珠澳大橋像騰空的巨龍橫跨海天,望著大橋,我突然想到1862年——那可是晚清開展洋務運動的次年,香港中華煤氣公司當時已經成立了,成立兩年之後即1864年,該司開始向香港市場供應煤氣。
2012年6月,香港中華煤氣公司在香港國際金融中心舉行“150周年展覽”時,還展示了134年之前的雙爐頭煮食爐,這座產自1878年的煤氣爐具的雙爐頭中間還備有烤爐。
而據黑龍江哈爾濱《新晚報》資料,周恩來總理將研製液化石油氣鋼瓶工作列為國家增產節約攻關項目之一,中國第一個液化石油氣鋼瓶1965年在哈爾濱誕生,比香港市場使用煤氣的歷史足足晚了101年。
回想1978年,我的年過六旬的奶奶帶著姑姑步行十幾里,跑到雞鳴山去割“擼箕”當柴草,年底才過渡到燒煤球的新時期;而距今31年前,父母從辛辛苦苦做煤球階段,轉換到每月一次推著腳踏車拉液化煤氣罐的生活;距今19年前,父母搬到珠海養老,終於體驗到送氣工的服務;就在1年前,姐姐一家親自體驗到管道天然氣的便利和優惠,生活水平和質量大幅提升。
跳出小“我”看全國:2020年我三姐弟回鄉下老家祭祖,發現老家農村很多村民也用上了液化煤氣罐,80歲老太太擰開煤氣灶點火煮飯動作麻利……40年究竟有多長?我們的生活質變說句實話,要從“柴米油鹽”來盤點,其中“柴”老爺的華麗轉身是最令人感慨的:如今,在大陸交通便利的鄉村,燒火的日子早就實現“三級跳”——“柴薪-煤球-液化煤氣”譜寫了一曲幸福的高歌,國內二三線城市正陸續挺進到“管道天然氣”的便利時代了……
這方方面面的細節和故事,一時半會跟女兒也講不完!
柴米油鹽醬醋茶,開門七件事為何“柴”排第一?清楚了吧!明白了吧!百年侃“柴”史,聊也聊不完……
(本文草於2020年10月,首發2021年6月《天津文學》)
出版信息
《浪漫珠海——我從古代來》是第四屆蘇曼殊文學獎獲獎圖書,2021年5月團結出版社出版發行。
作者簡介
陳彥儒,原名陳鏡堂,廣東興寧人。2019年6月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曾歷任百年老報——香港《大公報》記者,《珠江晚報》記者、中央媒體——“中國新聞社”常駐珠海、中山記者,曾獲2012年廣東新聞獎等榮譽 。
作者2009年出版作品集《放牧星群》,2015年初出版長篇小說《
白天失蹤的少女》,該部長篇小說獲得了2015年首屆報業文學獎年度長篇小說大獎。